意外！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時雨一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如果姑獲鳥真的早已經恢復自由, 又怎么可能不傳出一點風聲呢。

    但這時候, 大國主已經不準備給她更多的優待了。

    他收斂了笑容，深邃的碧藍眼瞳中, 倒映著時雨有些失措的容顏：“小時雨, 當初你因為貿然踏入封印八岐的陣法, 被認作祭品汲取了大量的生命力以至于昏迷。你的式神們因此, 跟隨著那位發瘋的鬼王, 對我們神明展開了不死不休的攻擊。這件事你是知情的吧？”

    時雨點了點頭。

    “雖然并非你的本意，但你作為一個變數, 卻讓原本應該失敗的封印陣法成功發動，將八岐大蛇封印至今。這是無法抹消的功績?！贝髧鞯拇竭呉琅f掛著笑容，但那對薄唇中所吐露的話語, 卻是與笑容的溫暖并不相符的冰冷機械，“正是因為如此, 我們一向對你極盡優待。無論是之前在和賀茂別雷神社的胡鬧舉動, 還是違背我們意志的回收式神——沒錯, 這些其實都無所謂?！?/br>
    夜風乍起, 時雨隱約聞到一陣神秘、悠久的氣息, 略帶著一絲腐朽, 仿佛盛開在崖頂的凋零之花，孤芳自賞之中，帶有一絲無可避免的遲暮之氣。

    她不是特別擅長交際的人，尤其不擅長人際交往中的各種暗語。但這次,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大國主的眼神，與他所說的話并不完全相符。

    “這樣，還真是叫我受寵若驚?！睍r雨隱約察覺到了什么，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但是，唯有一件事，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的?！贝髧魉坪醪⒉辉谝鈺r雨的笨拙回答，繼續自顧自道，“千年前的大江山之主，造成神道近百年衰微的罪魁禍首……只有那只瘋狗，是吾等永遠的死敵?！?/br>
    時雨沉默不語。她很清楚酒吞童子的存在對神明們意味著什么。雖說自家的式神們也都對他們有過冒犯之舉，看在時雨的面子上，神明們尚且能夠睜只眼閉只眼，但唯有酒吞……

    他和神明之間幾乎可以用血海深仇來形容了。

    說實話，在當初和滑頭鬼一起嘗試救出酒吞童子的時候，時雨就做好了被找上門的準備?，F在看來，他們對于她的容忍力，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很高了。

    可惜……

    時雨暗暗嘆了口氣，問道：“所以，你們有什么打算呢？”

    “做出選擇吧，吾的后裔?！碧煺战K于開口了，她看著時雨的眸光冰冷，“臣服于吾等，亦或是背叛?！?/br>
    左右逢源什么的，立場模糊什么的，是不被允許的。她用眼神這樣告知著。

    下一刻——

    “這樣的話，抱歉?！?/br>
    她對面的少女干脆利落地這樣回應道。

    酒吞童子與天照？

    她站在哪一邊，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嗎？

    咔擦。

    在時雨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原本站在她面前的天照驟然沉下了臉。冰冷的氣場彌漫，雖然是太陽之神，此時的面色卻猶如嚴冬般冷酷凜冽。

    “出乎意料的堅定呢?！贝髧髀冻鲆桓贝笫艽驌舻谋砬?，夸張地喊道，“明明收到這樣的寵愛，卻依舊選擇背離自己的先祖而去嗎？愛情的力量真是可怕啊?！?/br>
    “抱歉?！睍r雨也懶得反駁，專注精神，暗暗做好了警惕的準備。

    “那——真的決定好了嗎？”即使在這個時候，金發的神明依然在微笑，他耐心地又問了一句，最后才在時雨無動于衷的神情中微嘆了口氣，“真是遺憾?！?/br>
    話音剛落，一道巨大的光牢憑空浮現，毫無預兆地將時雨困在了其中！

    “我們……是敵人了嗎？”時雨吃驚了一瞬之后，很快冷靜下來，隔著日光凝就的光柵與外面的三神對視，語氣復雜地確認道。

    她的視線更多地落在天照身上。

    “你是封印八岐的鑰匙，移動著的封印陣。不可落在外人手中?！碧煺丈裆淇?，毫不猶豫地宣告，“既然你做出了選擇，那么就收回你作為人的自由，從今往后，直至終焉，都作為一個工具而活吧?！?/br>
    有些事，眼前的少女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這一次封印八岐的效果好到完全出乎預料。以往通過獻祭純潔巫女的生命與靈魂做出的封印效果，會隨著時間的流失不斷減弱；而這一次意外參與了封印，甚至成為核心的時雨，由于將近無窮無盡的生命與充沛堅韌的靈魂，使得封印的燃料源源不斷，將八岐大蛇的掙扎死死壓制著。

    可以說，只要時雨不死，那么封印就不會停止，千年前的那一場滅世般的悲劇就再也不會重演。

    僅僅從重要性來說，將這位少女控制在掌心之中，也是十分必要的。更何況……她對于那位神明的死敵，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力。

    只要一想到那道血色的偉岸傲慢身影，天照就幾乎無法遏制內心的恐懼。沒錯，即使身為身份高貴的高天原之主，也會因為死亡而感到痛苦與不安。即使能夠借由信仰重生，但繼承了上一代天照的所有記憶，也就相當于繼承了所有的痛苦……

    身體被利爪撕裂、被熱焰灼燒、被瘴氣污染，最終零落地從天際墜落，鮮血灑遍大地……

    要排遣這股恐懼與痛，唯有徹底殺死那個妖怪才行。

    而他唯一的弱點……也很明顯。

    對面，少女默然念咒，召喚出鋪天蓋地的藍色隕星。

    天照漠然地看著她打破光柵，翻手之間，八咫鏡懸空而起。

    賀茂別雷神社。

    原本幽靜端莊的建筑群毀滅大半，只余下靠近內側的一些建筑還勉強保持完好。游客、臨時雇傭的學生巫女、周圍經營店鋪的店主……一切與非現實無關的人都被提前驅除。此時還留守在神社內的人，除了巫女之外，就只有供奉賀茂別雷之神的神主一家。

    “神主，祭壇的封印已經加固完成了。但因為前天被破壞得過于嚴重，即使補全，現在也……”一行巫女行色匆匆跑到內殿，對默默跪坐在蒲團上的一個男人說道。

    “是嗎……那么，約定好前來援助的巫女們到了沒有？”男人嘆著氣問道。

    “伊勢神宮非常重視，據說還在積極籌備之中?！?/br>
    “這是還未出發的意思嗎？這邊可是已經快要完全支撐不住了?！鄙裆绲闹鞒致勓月冻隹嘈?。雖然從接受這個神社開始，就被告知了相關的隱秘，但也沒想到真的這么倒霉，撞上了最糟糕的情況。

    那可是傳聞中不知道弒殺了多少個神明的大妖怪??！而且即使過了千年他手下的妖怪勢力依舊忠心耿耿，在他的帶領下根本絲毫不顧及傷亡。

    能在前天的進攻之中保住性命，已經是傾盡全力的結果，但那也是付出了戰斗巫女死傷大半的代價。要是再來一次，神主悲觀地認為遲來的援兵可以給自己一家收尸了……

    正當此時，一個小女孩突然尖叫著跑了進來：“爸爸！爸爸！他們來了！那群紅色的妖怪——??！”

    第216章

    日暮之時，天邊綴滿金紅的浮云, 一輛破破爛爛的巴士在山野中的?？空径虝旱赝Ａ粢魂? 緊接著慢悠悠地開走了。

    留在原地的是一個懷抱著貓咪、身形纖薄的清秀少年。

    他抬頭看了看天，毫不猶豫地邁入林間的陰影。那并不是通往自己家的道路。

    “夏目, 這個時候急著回來可不是什么好事哦?！?nbsp;招財貓宛若一條咸魚, 懶散地被他抱著, 一雙貓瞳滑稽地彎起, 說話的時候, 卻意外令人感覺高深莫測，“丙那個家伙在電話里也說了吧。找上她的都是傳說等級的大神, 隨便哪一個，都不是你這種半吊子能夠對付的了的?！?/br>
    “啊，我知道?！毕哪砍聊藭? 低聲道，“但是, 總覺得不能放任不管。正因為要面對的是這樣厲害的神, 時雨她現在一定很需要幫助吧?！?/br>
    斑聞言撩了撩眼皮, 仰頭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抱著自己的少年。

    那頭淺茶色的頭發在落日的余輝中呈現出一種動人而耀目的色彩, 同色系的眼眸中蘊含著淺淺的憂色。

    啊……這家伙就是這樣的人啊。只要看到別人受難, 就無法坐視不理。無論對妖怪還是人類, 都懷抱著難以理解的善意。

    “說得好聽?！彼浜叩?，“先說好，這次和之前遇到的都不一樣。即使是我恢復原型的時候，也不一定能保護好你。一個不小心, 可能真的……會死哦？！”

    夏目的眼眸頓時睜大了。在貓咪妖怪刻意轉冷的語氣下，他變得有些緊張。但那雙澄凈透徹的眸子卻愈發明亮起來：“我已經做好覺悟了。貓咪老師，我要去幫助我的朋友?！?/br>
    自從接觸到妖怪的世界，自己的生命遇到威脅的情況數不勝數，夏目不知不覺間也有點習慣起來。雖然這次遇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危險，但只要貓咪老師在身邊，不知怎的，就覺得十分安心。

    “啊啊啊，隨便你了！死了可別怪我！”斑對他的性格相當無奈，自暴自棄地喊了一聲，就惱怒地別開了頭。

    夏目低咳了一聲，最終忍耐不住地微微笑了起來。

    “丙和三筱之前說的那個山谷……” 他抱著招財貓，按照記憶行走在森林之間。漸漸地，山上似乎微微起霧了，前路變得愈發模糊起來。

    這時，從他身側的山坡上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一陣莫名的風壓以那為起點爆發，使得周圍的枝葉在狂風中搖曳。夏目一下子站不太穩，狼狽地向后跌倒在地。

    崎嶇路面上的石子一下子割破了他的掌心，夏目痛得皺眉，淺茶色雙眸卻一瞬不瞬地望著煙霧彌漫的前方。

    一股冷凝沉肅的妖氣滌蕩在空氣中，令他心臟緊繃。

    “這下不妙了?！必堖淅蠋焽烂C地低聲說了一句。

    隨著煙霧散去，夏目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一只肩甲半碎的狼妖半跪在地上。她長長的白發散落在地，一把形狀夸張的赤紅長弓垂在身側，懷中還摟著一位被血污沾染的少女，此刻正冷冷地抬眸看著這邊。

    夏目被那寒冰似的赤眸盯得有些無措，但當他的視線轉移到妖怪懷中昏迷不醒的少女身上時，頓時忍不住驚叫道：“時雨??？”

    少女原本初雪般的和服從腰部開始，暈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色彩，從破損的衣物破口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內里那道直接被貫穿的碗口大的血口。狼妖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一直放在少女的傷口側面，微微散發瑩潤的紅光，似乎在試圖止血，但效果并不好。

    “等等，她現在需要去醫院?！毕哪靠粗鴷r雨昏迷之中仍然疼的眉頭緊皺的模樣，立刻上前一步，對狼妖大聲說道。

    他之前并沒有在時雨身邊見過這只妖怪，但沖著她這幅死守的模樣，也能猜出一二：“你是時雨的式神吧……”

    話音未落，一只微端墜著白色羽毛的箭矢從他耳邊擦過，刷得一聲釘在了他身后的一顆大樹上。

    狼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仍然維持著拉弓的姿態，暗紅的眼眸如同深淵，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

    “喂，夏目，現在不要靠近比較好。這妖怪現在的狀態不對勁，再靠近的話，可是會拼命的?！闭胸斬堬w快地現出了原型，巨大的妖身將夏目護在身后，盯著時雨看了片刻，低沉道，“而且這種出血量……以人類來說，大概也……”

    夏目愣愣地站在原地，眼中是那道血染的身影。明明前日才笑著分別，再見之時，卻是這樣凄涼的場景。他劇烈地喘息著，承受不住般地垂下頭，半長的劉海遮住了上半張臉，過了半晌，逐漸有鮮亮的水痕順著線條柔和的臉部輪廓滑落。

    “如果再快點的話，再早點的話……”他用右手捂眼，聲線顫抖。

    白狼看著對面的少年跪地懺悔，情緒崩潰地哭泣著，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她沒有說話，但手中的弓已經放下，將兩只手都用來擁抱自己的主人。一場酣暢淋漓乃至凄慘狼狽的戰斗過后，由于封印過久而產生的種種負面情緒都發泄完畢，她又重新尋回了丟失已久的理智，此時擁抱著重傷的主人正猶如守護著珍寶的忠犬。

    “等等——”斑可沒有夏目那種柔軟善良的靈魂，與時雨的感情也不深，這反而導致他在警惕的過程中更快發現了異樣，頓時驚得聲調都變高了，“這氣息！不對，這女人是怎么回事？??！”

    叮鈴——

    恍惚之間，夏目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陣古樸的鈴樂之聲。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隨即同樣驚異地瞪大了那雙還含著淚的眼眸。

    原本受到致死性創傷的人類少女，居然奇跡般地睜開了雙眸，推開了狼妖自己坐立起來。而腰間那道貫穿性傷口不知不覺已經完全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一小片白皙到有些透明的雪白肌膚。

    若不是時雨腰間的衣物仍然破損得厲害，雪白衣擺仍然沾滿血跡，夏目險些要以為剛才那一幕是自己眼花了。

    “時雨……？”夏目不太確定地低喃。

    時雨是被痛醒的。

    恍惚間她聽見一陣很溫柔的呼喚，睜開眼看見眼前那個淺茶色短發的少年時，她的表情十分茫然。

    “夏目……？咦，我這是……”時雨低頭按了按仍然殘留著一陣陣疼痛感的傷處，一下子回想起了一切，不禁咬了咬牙，露出一個牙疼似的表情。

    與三神的戰斗持續時間不算太長。

    即使頂著高高在上的名頭，但神明這種生物也并不是刀槍不入的。真要說的話，比起曾經的敵人八岐大蛇，這群大部分情況下都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生物們反而更容易對付。

    在白狼的無我貫穿最后存活的福神胸口時，時雨甚至有些恍惚，曾經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現在卻毫不猶豫地做了。大概這全部都要歸功于某個戰績更為彪悍的家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