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邁出了房間，就見到走廊上匆忙來回跑動的武士與陰陽師。

    從緣側抬頭仰望的話，就能觀察到遠處的天際，一大團糾結的烏云正快速朝這里飄了過來。

    第158章

    不提花開院秀元那側的兵荒馬亂。

    麻倉葉王的宅邸之中，戰斗逐漸平息。

    第一個完全干翻所有礙事的存在, 一路勢如破竹地破開幻境的, 是酒吞童子。

    他漫不經心地甩去手上的血跡，看也不看倒了一地的式神, 順著自己感應到的方向大步邁了出去。

    而當他也正式邁入書房外真正的那個庭院——此地唯一綠竹猗猗、鳥語花香之處時, 正巧見到時雨虛抱著陰陽師瘦削的肩膀, 埋首在他頸間, 靜靜落淚的場景。

    透明的水滴穿過那虛幻的身體砸在地上, 而被她抱著的那個身影，也正在逐漸地消散之中?，擖S的光芒點點滴滴地在空中飄灑, 宛若流動的螢火，將不言不語地半跪在地的少女完全包裹在了中間。

    那場景靜謐而透著淡淡的哀傷，宛若一場虛幻而美麗的夢。

    但酒吞童子, 卻看得一陣火大。

    在那光點真正消失的一瞬間，他直接出現在失去依托般的少女面前, 強硬地將她摟進了懷里。

    “別哭?！睍r雨聽見他低沉隱含著不悅的聲音。

    環在腰間的那雙手臂火熱而有力, 緊緊禁錮著她, 無聲地拒絕她的離開。

    原本就很想哭的時雨, 被這個灼熱guntang的懷抱擁住的時候, 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好歹是相處了那么久的老師啊, 就這么任性地死去，將后事一股腦地托付過來，到底是有多不像話??？！

    酒吞童子低頭打量著她被淚水洇濕的白皙臉龐，忍耐了半晌, 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擦。

    盡管他努力控制著力度，但那粗糙修長的手指在臉上滑動的感覺，還是讓時雨瑟縮地往后躲了躲。

    但在片刻后，她就嗅到了那只手上新鮮的血液的氣息。

    她忍不住又湊了上去。

    酒吞童子在察覺到她眼神變化的那一刻就想收回手，但下一刻就被她用兩只手捉住，湊到嘴邊舔了舔。

    “……星?！彼欀季娴貑玖艘宦?，雖然不介意被咬，但他本能地覺得此時少女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時雨理都不理他，反而被他試圖收回手指的舉動激怒，泄憤般一口咬了上去。

    姑獲鳥等妖怪趕到這里的時候，就見到酒吞童子有些無奈地靠坐在樹下，而她們的主人則是孩子似的跪坐在他大腿上，啃排骨似得啃著他的手指。

    聽見動靜的時候，少女淚眼婆娑地回過頭來，在看見姑獲鳥的那一霎那，她頓時從酒吞童子腿上跳下來，朝著她撲了過來。

    “……這是怎么了？”姑獲鳥連忙接住時雨，神色還有些懵。她極少見到自家的小女孩哭的樣子，即使是嬰兒的時候，那張稚嫩可愛的小臉上也總是笑著的模樣。因此時雨現在哭得這樣可憐的樣子，叫她心疼不已。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雖然也懷疑過在場的另一只妖怪，但從方才的境況看來，分明是她家的女兒，在欺負那只鬼王才對。

    “葉王老師……已經去輪回了?！睍r雨在發xiele一通情緒之后，逐漸變得冷靜下來，但情緒還是難掩低落，“我親手……超渡了他。什么啊，居然對自己的弟子提出這種要求，很過分對吧？這樣子弄得，好像是我……親手殺了他一樣?！?/br>
    “超渡？”姑獲鳥的神色有些迷惑。

    “葉王老師的rou身，在前日就徹底死去了?！睍r雨擦了擦眼淚，解釋道，“他用陰陽術維持了靈體的狀態，是為了等待我的到來?！?/br>
    “是嗎……看來他早就預料到了一切?！惫毛@鳥說，“難怪剛才戰斗快結束的時候，那些式神都失去了蹤跡?！?/br>
    “那么，一切事情的緣由，都已經弄清楚了嗎？”青行燈撇著嘴靠了過來，因為遭遇了有些難纏的對手，她的身形有些狼狽，淺透如同琉璃般的美眸之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焰，“果然，幕后黑手就是這個家伙吧！”

    “青行燈，冷靜點，你的頭發亂掉了哦?！睍r雨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隨口一句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隨即，對著她身后的絡新婦點點頭，又關切地看了眼最后走出來的童子丸。

    “抱歉，我沒想到葉王老師的結界居然將我們分開了。有遇見什么危險嗎？沒受傷吧？”時雨略帶歉意地問道。

    一身白衣的小少年黑發披肩，烏黑的瞳眸似乎沉淀著無數情緒，唇角天生上翹，顯得神秘不可捉摸。這少年的風姿每每令時雨聯想起自家的師傅，在葉王已經轉生的現在，時雨更是下意識地對他投以更多的關注。

    “沒事?！蓖油璋察o地仰頭看著她，回答，“我沒有遇見什么危險的敵人，倒是有一只蝴蝶一直在陪著我玩耍?！?/br>
    他沖著時雨伸出手，白嫩的手心靜靜臥著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

    “……蜜蟲？”時雨盯著那蝴蝶看了半晌，隱約想起自家師傅身邊似乎確實有這么一只異種蝴蝶式神，據說還是從遙遠的長安被人帶回來的，品種珍貴。

    “你選擇跟隨童子丸嗎？”時雨低聲問道，眼見小蝴蝶顫巍巍地抖了抖翅膀，她微微一曬，“隨便你好了。葉王老師已經不在了，你要跟隨誰，都是你的自由?！?/br>
    時雨教了童子丸契約式神的方法，片刻后，小蝴蝶就成為他的第一只式神。

    望著小小的少年面含笑意，與停落在指尖的蝴蝶對視的場景，時雨的神色有些恍惚。她仿佛隱約能窺見這少年風姿絕代的未來，童子丸身上那種如云如霧令人難以捉摸的氣質，與他本身曠古爍今的超絕天資一般，仿佛都是為了陰陽師這個職業而生的。

    比起她來說，也許童子丸更適合作為葉王的傳承者吧。至少不會像她一樣，受限于資質，無法完全掌握葉王授予的諸多陰陽術。

    原本還想要將這位少年引介給葉王，卻未曾想到時不待人，想到這里，時雨心中更添一絲遺憾。

    微微搖頭之后，時雨壓下思緒，環顧了一圈，說道：“大家都到齊了吧？都坐到我身邊來。葉王老師留下了許多布置，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br>
    第159章

    “什么……你是說，能使眼下的困局出現轉機的, 是一個人類？”皇居內殿, 作為臨時陰陽寮辦公處的一處宮殿內，幸存的陰陽師們匯聚在了這里。

    他們相互挨坐著, 圍成了一個半弧形, 而處于最中心的, 正是面色平靜, 手握權杖的黑發巫女。

    剛剛施法完成占卜, 八百比丘尼的臉色頗為蒼白，但唇角卻仍然掛著若有若無的神秘微笑。這位坐姿端莊的巫女總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感, 但這種超脫于世俗的別樣氣質，總是能為她的話語增添不少可信度。

    “嗯。妾身的占卜情況就是如此。于危局之中力挽狂瀾、關閉陰界之門的那位……就將要到來了。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相比也要重見光明了吧?！?/br>
    “人類之中, 還有誰有這樣的本事？”一位陰陽師忍不住質疑道，雖然并不敢明著反駁巫女的占卜, 臉上卻尤有不服之色。

    畢竟此刻還尚能幸存下來的陰陽師, 都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殘酷的大浪淘沙之后剩下的精品。無論反應力、靈力還是陰陽術, 都是陰陽師中的精英, 人類之中的強者。即使如此, 在遠遠超出歷史上記載的百鬼夜行規模之下, 也只能勉力支撐、惶惶不知明日。實在很難想象，還有什么人，比他們聯合起來還要強大，甚至能夠完全破解目前的困局。

    “莫非是, 麻倉葉王大人？”一人突然低呼道。要說是人類最強陰陽師，第一個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這位，“但這位大人不是之前拒絕了天皇殿下的召請嗎？難不成是又改變主意了？”

    “哼?！弊诤熀蟮奶旎誓樕幜岁?，卻沒多說什么。雖然之前被葉王堪稱無禮粗暴地拒絕了召請，那一刻心中的惶惑憤怒至今還殘留在腦海之中，但畢竟此刻還是生死攸關之際，若是那個陰陽師幡然悔悟，也不是不可考慮就此將功折罪，撤回之前對他的處置。

    在生命面前，區區違逆，自然算不上什么。

    “如果是最佳狀態的麻倉大人，眼下的困局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币恢北３种聊徽Z的花開院秀元開口了。他的神色頗為微妙，望著黑發巫女的漆黑眼眸中，也帶著一絲探究，“但，在下可是聽說，那位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了吧，眼下，還能有以往那般強大的實力嗎？”

    花開院秀元從很早以前，就在關注那個孤傲清高的陰陽師了。同為陰陽師，他也暗自欽佩那位堪稱絕代的天資。因此，盡管有許多人一直不明白麻倉葉王從數月前就開始閉門謝客的原因，花開院秀元卻不在其中。

    借由幾次有來有往的陰陽術交手，他不僅確認了麻倉葉王此刻身體的虛弱，更對于他變成這樣的原因也略知一二……甚至，對于這次突如其來的陰界入侵，為何會嚴重到這等地步、為何四大神獸守護結界一夜之間告破，花開院秀元心中都有一些猜測。

    他雖然欣賞敬佩麻倉葉王的才華，但正是因為如此，他也更加清楚，當這份驚世絕艷的天賦用于破壞時，將造成怎樣的毀滅性效果。

    因此在聽聞八百比丘尼的占卜時，他第一個排除的就是麻倉葉王。不論是從身體條件、還是內心的情感上來看，這位當時第一的大陰陽師都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救星才對。

    若是八百比丘尼的占卜結果真是這樣，反倒要讓他更加警惕這位甩下虛假希望的巫女的真實目的了。

    花開院秀元在陰陽師們之中的地位無可動搖，在他提出意見之后，人們都毫無意義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隨即，面上的神色，也再一次變得迷茫起來。

    如果不是麻倉葉王，還有誰能拯救他們？

    “嗯，妾身也未曾說過，來者是麻倉葉王大人啊?！卑税俦惹鹉嵘裆岷偷鼗匾曋⊙诺年庩枎?，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微微掩唇，星眸中流露出淺淺的笑意，“不過，那位將會在命運的指引下到來的救世之星，確實與那位有著緊密的關聯就是了?！?/br>
    “是她？”花開院秀元以手抵唇，有些驚訝地低語道。

    神色驚異之間，又帶著股意料之中的神色。畢竟雖然年紀幼小，但那人已經在平安京也闖下不小的名頭來了。

    “呵呵?！蔽着坪鹾苁切缾偟貜澚藦澬琼?。

    “她？女人？”剩下的陰陽師們面面相覷，根本不用再做排除，在確定了性別的一瞬間，他們的腦海中就自發浮現了那一襲白色狩衣、烏發雪膚的纖柔身影。

    明明有著秀麗端莊的姿容，對外的性格卻十分冰冷淡漠。無論何時身邊總是有著強大妖魔守護左右的神秘陰陽師——

    “是時雨大人啊?！庇腥肃?，“聽聞她之前外出除妖了，想必是凱旋歸來了吧？”

    “對呀！時雨大人不僅是一名強大陰陽師，同時也是天照大神欽定的使者，必定可以借用天照大神的力量吧！”

    提起這個，眾人不禁精神一振。

    如果時雨單單只是一個陰陽師，那么無論她有多強，都會受人質疑。因為眼前的妖怪浪潮，早已經超出了陰陽師這個職業所能應付的范疇。

    然而這位少女身上被賦予的另外一重身份，卻讓一切都變得可以接受起來。

    ——她是天照大神眷顧著的后裔。

    僅憑這一點，就足夠了。

    人類做不到的事，神卻可以。

    這是根植在所有人心中的信仰。就連超脫于普通人類的陰陽師，也不例外。

    “所以，果然這一切都是葉王搞的鬼？”

    麻倉葉王的宅邸，仍然在那庭院之中，一眾妖怪圍坐在緣側，將時雨包圍在中心，好奇地聽她說明原委。

    “可以這么說。但實際上，葉王老師也只是順水推舟罷了?！睍r雨冷聲道，“躲在幕后的另有其人，就連那個我看不透的八百比丘尼，也許，也不過是個受人指使的棋子?！?/br>
    注視著屋檐下隨風飄動的紙人，時雨艱澀地眨動著眼睛，感受到眼睫上逐漸泛起濕意，腦海中的記憶，又回到之前那個時候。

    其實到最后的最后，葉王也不曾向她吐露過自己的往事。但作為一個不太聽話的徒弟，時雨也早已經用自己的方式探查到了一些真相。

    結合葉王之后輕描淡寫拋出的訊息，時雨已經能夠在心底將一切來龍去脈大致拼清。

    幼年因為貪婪惡意而被殺害的母親，因為自身的憤怒與對力量的濫用而死去的友人，在年少時就經歷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的葉王，見證了人心最為畸形丑惡的種種面目。

    這種情況一直到他被賀茂忠行收為弟子，逐漸成為強大的陰陽師之時，也沒有絲毫好轉。

    時雨一直不太理解葉王為什么極度厭惡人群，大部分時光寧愿耗費在庭院養花種草，外來的邀請幾乎全部視而不見。

    說來慚愧，身為弟子，時雨卻一直沒有察覺到自己師傅的異樣之處。即使聽外人說起，麻倉葉王能夠窺視人心，也認為不過是他們懼怕葉王的敏銳與透徹，從沒想過葉王竟是真的能夠透過人的一具外在的軀殼，徹底看破人類的內心。

    擁有這樣一種能力，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不幸，時雨認為沒有經歷過的人，可能根本無法評判。

    但只要一想象這樣的場景，她就禁不住對葉王的理念多了一絲理解。

    對于擁有被稱為‘靈視’的看透人心的能力的葉王來說，由他來評判人類是否罪惡，也許是再合適不過了。

    如果他因此得出的結論是大半的人類都需要回爐重造，那也只能說明這個平安京已經污濁得無可救藥了吧。

    不過，根據葉王的說法，他原本只是想要對著那群不事生產、只擅長內斗的貴族們來個大換血，順便踩死之前一直將他視為威脅，甚至發動偷襲的麻倉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