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彼時剛從孤兒院逃出來不久的甘卻,十七歲的甘卻,毫無社會經驗的甘卻,低頭端詳著手里帶有他獨特氣息的空飲料瓶,認真而苦惱。 她還不知道,這樣一個人,仿若腦中毒瘤,心臟縫隙,一旦出現,無法忽視。 風車國的風,吹往何方? 向日葵的籽,落于何處? 遇見你的我,有什么樣的命運? 6 見過塞著耳機聽完音樂會全程的男孩嗎? 旁邊座位的觀眾側目看了他好幾次,對普遍尊重藝術的荷蘭人來說,張存夜的這種行為簡直是在浪費門票。 他沒帶手機來這個國度,也沒打算用手機。隨身攜帶的電子產品只有微型音樂播放器。 而劇院,是一個適合心安理得打發時間的場所。 演出結束后離開現場,走出門口時,視線掠過側邊,對上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 這傻子還沒走… 他默默收回目光,往人群里走。 “喂、喂!你出來啦!”她追上來,冰冰的手指碰到他手背。 張存夜觸電一般抬高手臂,皺眉盯著她,“你做什么?” “我……”甘卻看了看自己的手,爾后使勁在衣服上摩擦手掌。以為是拿久了飲料的手太涼,冰到他了。 “這個、”她把另一只手上的冷飲遞給他,露齒笑著說,“給你!” 張存夜沒接,雙手收進上衣口袋里,不搭理她。 “冰的,真的?!倍宜伊撕镁?,還讓別人幫忙辨別是什么飲料。 “飲品店的老板說,這個,就是你喝的那個、那個醋……” “果醋?!彼D頭糾正。 “對,果醋!”甘卻亦步亦趨,頭發有點亂,“那你要喝嗎?” 他漫不經心,“萬一有毒呢?” “沒有!我保證?!?/br> “你先喝一口證明一下?!?/br> “哦……”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酸得齜牙,“你看,真的沒有毒,可以喝的?!?/br>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微微上揚的眼尾尖銳而漂亮。 “你真的不喝呀?”雖然很酸很不好喝……甘卻偷偷咋舌。 “沾了你唾液,怎么喝?” “???”她想了一下,泄氣,“好像是哦……” 可是,是你讓我證明一下的呀。她在心里小聲嘀咕。 趁他的耳朵沒接上那兩根線,她迅速提議:“那我們再去買一瓶,不然我有飲料,你又沒有,這樣不———” “停?!睆埓嬉勾驍嗨脑?,自己也停下腳步,隨意斜靠在街邊建筑的墻上。 甘卻在他面前站定,乖乖住口。 長指撥開自己額前的碎發,露出眉骨,他問她:“我看起來像你的同類?” “什么?” “我是說,我看起來像傻子或白癡嗎?” “不像呀?!?/br> 他靠著墻,偏頭打量她依舊臟兮兮的臉,“讀過《圣經》嗎?” “讀過!我還會背呢!”她神情驕傲。 “那你知不知道,里面提過,生靈萬物,都該去找自己同類?!币暰€下移,他看到她手里的冰果醋瓶身一直有水往下滴。 “知道呀,”她攥緊衣角,思路跟著他跑,“所以你要說什么呀?” “說話?!?/br> “……哦?!?/br> 張存夜直起身,朝她走近一步,屈指捏緊自己的衣袖,彎腰接了些從她手里飲料瓶滴下來的冷水,沾濕衣袖。 然后一手輕掐住她下頜,稍稍抬起,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擦拭她臟兮兮的臉,力道不輕,動作不快。 他低眸瞧她。擦干凈臉,看起來倒還像個人。 放開她,嫌棄地瞧了眼自己的袖口,張存夜果斷脫下外套披在她肩膀上,說:“你既知道《圣經》里的這句話,又認為我不是你的同類,那就別找我,別煩我。懂嗎?” “………”甘卻仰著臉,語塞之際,看見他左耳耳垂有東西在閃光,是耳釘。 可是他說完就走,連反應的時間都沒給她。 看著他身穿黑色長袖無帽衛衣的背影、痞帥而又有點怪的走路姿勢。甘卻抓緊肩膀上他的外套衣襟,大聲喊:“那、那我覺得你是我同類!你是傻子!你是白癡!” 張存夜轉身,眉骨若隱若現,一雙桃花眼陰郁得差點失火。 甘卻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下去:“這樣我就可以找你了嗎……” ☆、第三章 這個時代,人們的思維已經如此強悍了嗎? 不,簡直他媽的強盜。 張存夜挑著眉往旁邊走,背靠在瓷磚墻上,一腿往后屈,鞋尖抵著墻面,閑閑靠在那里,伸手側指著她說:“你過來?!?/br> 那架勢還隱藏了另一句昭然若揭的話———「我跟你談談?!?/br> 甘卻沒出息地灌了一口手上拿的飲料,灌完才發現這是酸死人的醋,而不是壯膽的酒。 她酸得齜牙皺眉地走過去,兩手習慣性背在身后,藏好;站在他面前低下腦袋。 像每一次在福利院等待被罰那樣。 張存夜很熟悉這種等著接受懲罰的小孩子模樣,熟悉的同時,也打從心底厭惡并抗拒著。 每當心里產生這種情緒,他就感覺自己無比憤世嫉俗————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故意粗魯地抬起她下巴,“看地面做什么?看我?!?/br> 身高沒他高,氣勢沒他強,但是甘卻在這種被他命令的時刻,突然想起一個可以幫助她獲得壓倒性勝利的“優點”。 她梗著脖子說:“你這個人……你怎么不尊老愛幼呢?” “愛幼?呵?!?/br> 他完全忽略她上一句話的其他詞語,單單重復了「愛幼」兩個字,附送上自己簡短有力的嘲諷語氣。 不等她辯解,又反問:“你還幼嗎?昨天是哪個傻子重復表明自己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的?” 他的話讓甘卻的臉迅速變紅,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紅。大概是他那種語調和神情使然。 “我是十七歲了呀,所以我比你大啊,”她說著,還試圖踮了踮腳想跟他比肩,“比你大,對你來說,我就是‘老’!你就得‘尊老’?!?/br> 見他不說話,甘卻覺得氣場不能弱下去,趕緊伸手叉腰,按照著記憶中清潔阿姨罵人時的樣子。 “你是比我高,比我酷,但是你也比我嫩呀。所以,你、你不能命令我……” 張存夜放下抵在墻上的鞋尖,收起身側的雙手,插在褲兜里。 他緩緩彎下腰來跟面前的人對視,目光灼灼而又懶散,吐息之間還殘留著果醋的清香。 “小meimei,你再說一遍?我比你???” “是、是啊……” 甘卻往后退了一小步,手還是叉著腰的,硬著頭皮問:“不然,你說你,今年幾歲呀?” 他眉眼清晰,唇線輕啟:“你說呢?!?/br> “頂、頂多十五歲……” “那我看你頂多五歲?!?/br> 她不服了,“什么呀,難道你超過十五啦?” 他直起身,輕哼一聲說:“我十八?!?/br> “什么!”甘卻放下叉在腰間的手,立刻撿起自己想象中掉落在地上的下巴,“一點都不像!” 她甚至想用手指戳一戳他臉上的皮膚。 福利院里十八歲的男孩子都不是長這樣的…… 但是這個人神情無瀾,很厲害很真實的樣子…… 是不是外面的人比較會保養…… “談點正經事?!?/br> 甘卻苦苦思索之際,聽到他的這句話,回過神來,“談什么?” 張存夜重新靠回墻上,從頭到腳開始打量她,用漫不經心的調調問:“十七年以來,第一次離開你的向日葵中心?” “怎么啦?不行???”被問起這個,她有點不自在,還有害怕。 “有身份證件嗎?” “什么、什么證件?” “證明你個人公民身份的證件?!?/br> “我、不知道唉……”不但不知道,見都沒見過。一切都由福利院統一保管。 “私自逃出來的?沒按照規定流程?” “哈?才不是!我……我……是帕威爾送我出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