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上好金絲楠木邊角料做的,”商販皮膚黝黑,眨巴著狡獪地眼睛,“遇水即沉,養生正氣。你看這紋理,聞這香味兒?!?/br> 我正準備和商販你來我往幾句再切入正題,身后突然傳來月餅的聲音。 “刀、弩怎么賣?” “這兩個可是好東西,”商販舔舔嘴唇,一副奇貨可居的樣子,“你開個價吧?!?/br> 月餅從錢包里摸出一摞鈔票,示意我取下刀弩:“你從哪里撿的?” 商販直勾勾盯著鈔票,話都說不利索了:“山……山里……” 我翻轉著刀弩,刀柄和弩把有兩個相同的篆體字,更確定了判斷,點頭表示肯定。 月餅猛地提高聲音:“這是我朋友的東西!” 左右游人、商販齊刷刷看過來,商販忙不迭說道:“真是撿的。前幾天去山里尋木,這倆玩意兒就擱在河邊泥溝子里?!?/br> “具體地點還記得么?”月餅把鈔票往攤位一扔。 商販舔舔嘴唇,往手指吐口吐沫點著錢:“沿著那座山往西走七十多里地,有一條野河溝子,就在那里?!?/br> 月餅點了根煙望著西邊那座野山:“他們搶先了?!?/br> 我接過煙抽了一口:“也許是出事了?!?/br> 黑色短刀,硬木弓弩,正是韓峰、韓藝在東越博物館攜帶的武器。 那兩個篆體字是他們的姓—— 韓! 七 “天殺的jian商!”我一把拍死叮在脖子上的蟲子,“感情這七十多里地是直線距離!” 進山已經三天,按照腳程,七十多里山路也就是一白天。哪想到荔波除了人工開發的幾個景點,其余的地方全是原始森林。且不說沒有山路,一路砍藤劈樹開路倒還是小事兒,一旦誤入隱藏在樹葉底下的沼澤,這條小命就算是當肥料了。 “還好順著河邊好走,要是一頭扎進林子,北都找不到,”月餅在前面左手木棍右手刀開路,“跟你說了用泥巴抹在皮膚上防蚊蟲,你就是不聽。偶像壓力有些重啊?!?/br>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哪兒知道走南闖北這么多地兒,偏偏對貴州的泥巴過敏?還有風油精么?我再抹點兒?!?/br> 我正埋怨著,一不留神被樹根絆了一跤,順手抓住旁邊的蔓藤,手里“刺溜”一滑,蔓藤搭住胳膊,幾個來回纏了個結實。 這哪里是蔓藤,分明是條,從頭到尾長著一溜金黃色的細紋,半米多長的小蟒。 我抓住蛇身死命拽著,蟒蛇也較上了勁,涼滑的蛇身緊箍胳膊,“嘎巴”作響,蛇頭從我的肩膀位置探起吐著信子。我向后仰頭,一把抓住蛇脖子,眼睜睜開著蟒蛇鱗片微微乍起,裂開暗紅色的嘴,一排排倒鉤形的牙齒滴著涎水,腥臭撲鼻。 “月餅,蟒蛇!” 刀光一閃,蛇頭忽地飛起落進野草叢里,蛇腔噴出濃血,刺了我一臉。我猝不及防,喝了兩口蛇血,腳底又絆了一跤,直接坐在草堆里。 月餅收起刀,幫我解著胳膊上的蛇身:“南少俠,因禍得福??!蛇血克蟲,我再也不用擔心你被蚊子咬了?!?/br> 我喉嚨里滿是蛇血,黏糊糊的不是滋味,想到這條蟒蛇不知吞了多少老鼠、蛤蟆,胃里又是一陣惡心。 “今兒不走了,就在這休息?!痹嘛炏矚庋笱蟮亓嘀叩箳煸跇渖?,“你去河邊取水,順便采點野物,晚上來頓蛇rou鍋子?!?/br> “你還真不糟蹋糧食,”我活動著膀子,沒什么大礙,拎著壺去河邊取水。 我把壺壓在河里自行灌水,順著河道扒拉樹根采了幾株鮮蘑:“月公公,蛇膽給我留著補補?!?/br> “蛇鞭吃不?” “那更好?!蔽翼樋诨亓嗽挷欧颠^勁兒,“你家的蛇還長著鞭!” 我又刨了兩根鮮筍,拎著壺回了營地,月餅正搭著帳篷:“南瓜,今兒的二鍋頭就靠你的手藝了?!?/br> “您就瞧好吧?!?/br> 我架鍋添水生了火,把蟒蛇切成兩寸長短放進鍋里燜了五六分鐘,掀開鍋蓋撈出半熟蛇rou,換了鍋清水繼續煮。趁著水溫稍熱,放進八角、花椒、鹽子調味,切了兩片老姜去腥,八分熱的時候放進鮮蘑、鮮筍,雪白的rou湯“咕嘟嘟”冒著氣泡,濃得能豎插筷子。 我咽著口水,舀了一勺嘗嘗咸淡,滾熱的湯水順著嗓子眼滑進胃里,鮮得脊骨發軟,耳朵發酥,四肢百骸一股暖意。 月餅從帳篷里探出頭:“南少俠,明明是個好廚子,非要當作家?!?/br> “這一百多斤rou白長的么?”我擺好碗筷,取出“老干媽”當蘸料,灑了幾片蔥葉完成最后工序,“月公公,上酒,開吃?!?/br> 月餅喝了口湯,燙得嘴直刺溜,灌了口酒,才慢慢呼了口氣:“贊!來,走一個?!?/br> 我仰脖喝了半瓶,夾了塊蛇rou,輕輕一咬,香味在唇齒間爆開,濃得舍不得張嘴喘氣。油嘟嘟的蘑、筍更是裹飽了鮮湯,細嫩滑軟,肥潤鮮甜,就連舌頭都滑溜了許多。 “南少俠,我看你的書評區,”月餅蘸著老干媽吃了塊筍子,“有人回帖說主線之外的旁枝末節太多,看來還要提高筆力啊?!?/br> “就算是英雄,也要吃喝拉撒睡?!蔽覔芘艋?,“誰能保證早晨起床制定當天計劃,不受零零碎碎的事兒干擾?我只是記錄咱們的生活而已?!?/br> 篝火旺了,烘干原始森林的潮濕,夜梟聲、蛐蛐聲、蛙聲此起彼伏,樹葉沙沙,夜風清透。 烈酒、rou羹、篝火、兄弟。 這才是生活! 八 酒足飯飽,我拾起木柴點了根煙:“月餅,你老實交代,有沒有對那個商販下蠱?” 月餅瞇著眼笑得很狡猾:“沒有?!?/br> “真假?”我吸了口煙,“那哥們說刀弩在泥溝子里撿的,哪有這么巧的事兒?” 月餅揚揚眉毛:“刀弩紋理有丁點兒泥屑子,聞著有水草腥味,刀柄和刀身接口處有水銹。佛串確實是原木做的,沒有后期優化,手指有手藝活留下的繭子和傷口。鞋幫、鞋底接縫有紅泥,和這條河的紅泥顏色相同。所以,他沒說謊?!?/br>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丫就那么幾秒鐘觀察了這么多事兒?我還一直以為你在鈔票里下了什么蠱粉,防備著他暗中下套,來個先下手為強?!?/br> “瞬間細節決定成敗,”月餅指著胸口,“我被阿娜捅了一刀,知道在一剎那想了什么?” 月餅主動提起阿娜,我大感意外,也有些高興,看來月餅慢慢走出來了。 為了不掃月餅興致,我做認真聽講狀搖搖頭。 月餅摸了摸鼻子:“我如果趴著摔倒,刀會直接扎進心臟。我轉身是為了緩沖刀子刺入的力量,側身摔倒使傷口擠壓刀身形成密封狀態,最大程度保證血液流失最少?!?/br> “月公公,你居然想到這些?”我有些不太相信,“你丫腦子里到底是啥?” 月餅叼著跟草枝慢吞吞說著:“前段時間閑得無聊,追了幾集《神探夏洛特》,有一集講的是華生老婆為了不暴露身份,一槍崩了福爾摩斯。他當時就這么做的,我覺得挺有道理就記住了,沒想到派上了用場?!?/br> 我下巴張開的直徑都快趕上那只蟒蛇了:“這也行?” “有沒有覺得咱們很像福爾摩斯和華生?”月餅反問。 我想想還真有點那個意思,至于福爾摩斯會不會蠱術,華生懂不懂陣法堪輿,這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了。 “吃完睡覺,天亮出發!”月餅搖著酒瓶子,“難舍最后一滴?!?/br> 我連忙夾起最大一塊蛇rou丟進嘴里,“咯噔”一聲,咬到個硬物,硌得腮幫子木了半邊。 我暗叫“點背”,把那個東西吐在手里,黃澄澄的映著火光,居然是一枚老式戒指。 瞬間,我腦補了無數活蟒吞人的橋段,整個人都不好了。 月餅面色也不好看,拿過戒指研究了半天,才松了口氣:“看成色起碼二三百年的老金鎦子?!?/br> “就算是千年戒指,也是活人戴的??!”我已經感覺到肚子里面有根手指摳著胃壁,腸子都快涌到嗓子眼了。 “你忘了金蛇銀鼠?”月餅居然很有幽默地挨個指頭套著戒指試大小,“嗯,女士戒指?!?/br> 經月餅這么一提醒,我才回過味兒來。 有個成語叫做“蛇鼠一窩”,明著是指“壞人相互勾結,做壞事的行徑如出一撤”??墒巧呤抢鲜蟮奶鞌?,老鼠見了蛇都繞道走,更別說“一窩”了。 “蛇鼠一窩”最早的由來,和做不做壞事沒有半毛錢關系。在古代有“蛇喜金,鼠貪銀”的說法,指的是有金蛇(長著金色花紋的蛇)、銀鼠(毛發雪白的老鼠)的地方,必有黃金白銀。 民間傳說、歷史典故中關于家宅出現金蛇銀鼠找到黃金白銀的例子多不勝舉。從五行角度來說,金銀為“萬金之精”,陽氣充盈。蛇鼠為陰祟之物,陰陽相吸,中和互補,故埋金藏銀之地多蛇鼠出沒。 我琢磨透這一層:“月公公,咱們這是要發??!” “你就這點出息。放著圖書館那么多價值連城的古物不當回事,這么個金鎦子倒是惦記上了?!?/br> 月餅轉著戒指,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盯著篝火發呆。我沒打擾他,起身觀察周圍的格局走向,默算五行方位,說不定附近就有古人的墓葬。挖墳刨墓這事兒干不出來,要是能找到碑刻了解一段歷史也是件好事兒。 不知不覺走到河邊,夜已深,空氣微涼。月光寂靜了河水,微波粼粼,一輪新月倒映波面,微微顫動。濕氣從河面蒸騰而起,凝成奶白色霧氣,猶如有生命的物體,以奇特的流動方式,貼著地面四處擴散。 霧氣涼意透體,我沒什么收獲,轉身往營地走去。 “南曉樓?” 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卻覺得不對勁。月餅仍坐在篝火旁發呆,聲音卻是從河邊傳來,而且是女人聲音,聲調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 我發現腳下多了幾圈陌生的腳印,乍起一身白毛汗,想起了剛上大學時聽說的一件事。 九 我所在的大學依山而建,樹林繁茂,是男女同學談戀愛的絕佳場所,久而久之在林間踩出一條野道。 物理系有對南方小情侶,男的叫丁克賢,女的叫柳小珠,從小青梅竹馬,大學考到同一所學校,自然是恩恩親昵,形影不離。 這天兩人吃了晚飯,在林中閑逛,也是少年心性,丁克賢一時興起,非要走條別人沒走過的路。小珠由著他胡鬧,兩人踩著野草開拓新地圖,說說笑笑地走到了半山腰,前方豁然開朗,孤零零的豎著一個墳包子,墳頭有塊老磚,壓著殘破的黃表紙,墳前布滿亂七八糟的腳印。 小珠有些害怕,扯著丁克賢的衣角就要回去。丁克賢假裝膽大,心里也毛嗖嗖地打顫兒,順著小珠的意思回了寢室。 自那天起,丁克賢每晚都做同一個夢:寢室吊著一具長發覆面的紅衣女尸,到了午夜就解開繩索,在寢室里來回轉悠,輕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每次被噩夢驚醒,丁克賢總會發現地上有許多腳印,天亮就消失了。 丁克賢家鄉有句諺語——常走夜路遭鬼打,意思是經常走夜路的人,如果踩到奇怪的腳印,會把不干凈的東西招上身帶回家。想到那個孤墳前的腳印,丁克賢既害怕又擔心小珠,又不敢直接說,還好小珠還是老樣子,看來沒受什么影響。 就這么擔驚受怕過了半個多月,那個恐怖的夢再也沒有做過,寢室里的腳印也沒有出現。丁克賢這才踏實了,給自己找了個“心理壓力過大產生幻覺”的科學借口。 一學期過得很快,小情侶放假時就約好了情人節回學校過。情人節這天兩人在學校見面,丁克賢陪著小珠吃了燭光晚餐看了場電影,小珠半推半就地跟著丁克賢回了寢室。 推開寢室門,丁克賢腦子“嗡”的一聲,滿地塵土像是許久沒人住過,亂七八糟的腳印又出現了。 小珠責怪了幾句,從門后拿出拖把打掃衛生。丁克賢尋思著可能是住在同城的舍友回來拿東西,端著盆去洗漱間打水。 再回寢室,小珠把屋子打掃的干干凈凈,換了身紅色連衣裙,坐在床上嬌羞地望著丁克賢。 丁克賢心中一蕩,關了燈,撲到床上擁吻著小珠。凄冷月光掃進寢室,意亂情迷間,他忽然看到對面床鋪下,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盯著他,一只蒼白的手耷拉出來,無名指戴著他送給小珠的戒指。大片殷紅的血從床底緩緩流出,血泊里又出現奇怪的腳印。 他嚇得不輕,正要從床上爬起,小珠死死抱住他,陌生的聲音在他耳邊重復著一句話:“你說好了要陪我一輩子,怎么能說走就走?!?/br> 丁克賢動彈不得,身體越來越冷,小珠翻身把他壓在身下,長長的頭發里,是一張沒有五官的人臉…… 作為迎新生必修教育課,宿舍鬼故事必不可少。師哥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半夜,把我嚇了個半死。月餅第二天死拖硬拽拉著我上了山,按照師哥描述的地點尋去,根本沒有什么荒墳,倒是有棵特別顯眼的老柳樹,橫七豎八刻著各種海誓山盟的短句、符號、人名。 最中央的位置,赫然刻著“丁克賢陪柳小珠一輩子”。 自那天起,我們再沒見過那個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