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快看,你meimei上去了?!苯邦I磉?,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哄。 “別吵?!苯邦S行┥鷼?。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meimei彈出一首仙樂?姜二少,你可沒病吧?” 少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干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里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里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里也能學,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里能學到的東西了。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里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么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鄙倌陚冃ξ幕卮?。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臺上的姜梨,久久不愿離開。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么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后,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弦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么。姜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沖沖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弦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后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稍降胶髞?,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么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后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后,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里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么了?怎么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的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么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里又沒有學琴的地方?!?/br>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br>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br> “喂喂,現在站在這里不動,難道就不丟臉么?”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杰看向姜梨的目光里,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么回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么?怎么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里去了?姜梨在校驗臺上遲遲不說話,姜幼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臺上什么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么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幼瑤搖頭自語:“這怎么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br>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姜梨在臺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陰霾但是一掃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臺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就連臺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br>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并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么?”姜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里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姜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弦,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br>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里的采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成長成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br> 那少女沉迷于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于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發生?!?/br>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姜梨的聲音很好聽,她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里。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么名字?我怎么沒聽過?” “不知道?!迸匀藫u頭:“不像是燕京腔調?!?/br>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那個臺上的少女,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姜梨唇邊的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臺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么表情,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斌@鴻仙子好聲好氣的解釋:“若是不比琴樂,她也只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br> 綿駒撇了撇嘴,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么,樂了,道:“什么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她的歌吵醒了?!?/br> 原是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著臺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姜玉娥道:“二姐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才會想到以歌代琴,眾人心里正這么想著,就見姜梨伸開雙手,撫上琴弦,撥動。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嘎——”看戲的人差點噎著,“她要彈吶?!?/br> “快聽聽她彈得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劃過人的耳朵,比姜幼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彈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著皆是變色?!昂帐伺摹?,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會彈得曲子,一個不小心變回弄出笑話,姜梨竟然敢? 多少年沒有聽到有人彈《胡笳十八拍了》?! 校驗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奮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道:“先生,安靜?!?/br>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于是校驗場上就只有姜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女子思鄉、離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凄”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女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有些憂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彈得上一個“凄”字?連“悲”都很難彈得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豈是四個字那般簡單?大約只有心懷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她本想著,姜梨彈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彈好,豈不是說姜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女還要厲害?這怎么可能。 可她的嘲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練,仿佛早已學琴數十載,她的動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隨意輕盈的不可思議。 女孩子就坐在校驗臺上,風清日薄,衣袖寬大,翠色逼人,靈秀可愛,一時間,校驗場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是彈給自己聽的。 姜梨的目光沒有看眼前任何一處,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處。 曲者離鄉、離子,她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么都沒有留下??珊薜氖浅鹑诉€步步高升,她重生以來,終于再見仇人,可卻不能就在此刻為父為兄報仇,只得按捺。 隱忍不發是為凄,血海深仇是為凄,無辜冤死是為凄,滿門不幸是為凄。強權壓迫是為凄,蒼天無眼是為凄,凄凄凄!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沖天而起,讓聽的人只覺得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己。 凄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于有人第一次在校驗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本以為這女孩子只要將指法能記得完整,就已經很是不錯,可姜梨不僅能記得完整,還能記得熟練,看她的樣子,分明一點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么能彈出“凄”!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姜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師,此刻仿佛成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后輩超出自己,也并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只是很疑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少女,憑什么能將《胡笳十八拍》的凄怨了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里的“凄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這簡直不能相信。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光,盯著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開一點兒目光。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姜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他是樂官,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只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滿場人都被姜梨的琴聲吸引蠱惑,那琴聲似乎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仿佛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