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 從培訓基地出來,旁邊就是cbd。海寧先去商場買了套新衣褲換上,然后又隨手買了杯咖啡,把剛才翻倒的那杯補上。 她現在像有咖啡依存癥,一天照三餐地喝,少一杯都難受。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在蘇城生活時幾乎沒接觸過咖啡,頂多也就知道個雀巢??扇ッ绹顣?,就愛上了,一開始還嫌苦,喝不慣,直到咖啡幫她熬過了無數溫書和寫論文的漫漫長夜,才變得杯不離手。 她燙了頭發,穿了耳環和臍環,用facebook經營自己的社交圈,英文說得幾乎沒有口音,essay的文法比有些nativespeaker還要好,活得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國人。 然而只要回到國內,她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這些年里,她回過一趟蘇城,滿街找從小愛吃的哪家湯包館,早餐只吃豆漿油條,看到面包和三明治就想吐。 湯包館搬家了,最后還是表弟周昊帶她去的,排了半小時隊才吃上。 “好滿足?!彼叧赃呅?。周昊只是看著她吃,然后問:“姐,你想不想回四中看看?” 湯包館搬了,她家的早點鋪拆了,住過的弄堂已經被鏟平,起了新的高樓。家鄉日新月異,她只看到結果,回來倒像是客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算了,時間挺緊的,就不去了?!?/br> 她用筷子無意識地撥了撥面前那碗清湯里浮著的蔥花,卻聽周昊低聲道:“四中的老校區也要拆了,新校區在高新區那邊。你不去看,今后都看不到了?!?/br> 心頭像碗里的熱湯那樣起了漣漪,她又要了一籠湯包,沒吃完,打包帶回去做了夜宵。 四中直到最后也沒去。 她給舅媽送了名牌香水和護膚品,給舅舅送了皮夾子,又悄悄塞給他幾包萬寶路香煙。周昊本來說好了讓她什么都不用給他帶,怕她行李超重,但最后她還是帶了最新款的游戲機回來給他。 她還記得當年陳嘉木就是買了美國新上市的游戲機回來給羅勝做生日禮物。 這個地方真的有太多回憶了,不管她愿不愿意,總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 所以她并沒有在蘇城待太久,也沒有跟任何老同學聯系,蜻蜓點水似的,來了又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剛畢業進公司,公司就要往非洲派人,她遞交了申請。面試的時候領導問她為什么愿意到那么遙遠的國度去,她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沒有牽掛。 這個理由很好,而且她早在美國念大學時就做過ngo的志愿者,參加過非洲的項目,很順利地就被公司選中,派往坦桑尼亞。 她在那里待了一年,被調回國內總部,工作兩年之后升職,再度被派往海外。 錢姨調侃她:“不是挺好的嗎?咖啡可以喝個夠了,順便給我也帶點回來?!?/br> 派駐非洲的事,她只跟兩個人說過:一個是表弟周昊,一個就是錢淑華。 這些年,錢淑華親自開車送她去大學報道,幫她辦生日party,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參與了她生活中所有最重要的時刻。她們不是母女,卻已經像母女一樣親近,去美國以后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個抽煙喝酒都很厲害的大姨。 這回聽說她要去南蘇丹,錢淑華特意從巴厘島趕回來,約了她在她公司附近的飯店吃飯。 “這身衣服真好看,新買的?”一見面她就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還是那把沙啞的煙嗓,海寧卻倍感親切。 “您是真的火眼金睛還是派人跟蹤我了?”海寧笑著坐下,要了一瓶巴黎水,“我今天參加安全培訓把衣服弄臟了,出門現買了一套,總不能穿臟衣服來見您??!” 錢淑華哼笑:“我們娘倆也過了□□年了,還用得著派人跟蹤你么?” “你也說是娘倆了,不用特意回來送我的,好好的假期都給打斷了,金大叔不生氣?” “呿,別給我提他,想起來就生氣?!?/br> “他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又鬧別扭了?” 金閔國是錢淑華的男朋友,朝鮮族,會說中韓英法四國語言,早年也是做倒買倒賣起家的,后來事業重心放在韓國。錢淑華嘴上說喜歡小鮮rou,但其實自從離婚之后就只有這一個固定伴侶,倆人沒有婚姻登記,關系卻比有的夫妻還要長久了。 最初她找到海寧家說要收養她的時候,海寧就考慮到她有自己的家庭,十七八歲的孩子突然插足他們的生活,肯定會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恐怕雙方都很難適應。然而事實上,錢淑華常年滿世界到處跑,金閔國也跟著她跑,海寧跟他們像一家三口般相處的日子一年不過兩三個月。 金閔國是看起來充滿威嚴感,實際卻很溫和細心的人,他自己沒有孩子,對錢淑華和海寧這兩個身邊的女人都像看待孩子一般,非常包容。 海寧甚至從他身上感受到缺失多年的父愛,三人的相處十分融洽。 只不過錢淑華有時候會跟他鬧別扭,像這回,肯定也是拌了嘴,她正好想回來見見海寧,就把老金一個人扔在海島了。 “算了,不提他。你看看想吃什么,你來點?!彼巡藛瓮七^來,“多吃點兒,馬上就要到一窮二白連rou都吃不上的地方去了?!?/br> 海寧笑笑,她在坦桑尼亞那一年,因為非洲常常停電,冰箱都沒法用,氣溫一高rou類就無法保存,能吃rou的機會確實少之又少?;貋碇?,她又黑又瘦,雖然健康指標都沒問題,錢淑華還是挺心疼的,大魚大rou給她補了幾個月,才補回原來的樣子。 “你呀,不是我說你,這回可要當心點?!卞X淑華摁滅煙頭,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上次去坦桑尼亞還年輕,身體素質好,瘦成那樣回來居然還沒病沒災的?,F在又老了幾歲,營養不良瘦得太厲害,小心孩子都生不出來了?!?/br> “我還沒結婚呢,上哪兒生孩子???” “是啊,我就想問呢,你打算什么時候找個對象結婚?” 作者有話要說: 【注】參考自《財經》雜志封面文章《“海外中國”的隱秘侍衛》——文中關于海外安保行業的現狀分析、構成和部分理論均參考該封面文章。 打醬油的左時哥哥是另一個文《婚碎》的男主角哈~~ 第四十一章 畢竟情同母女,到了一定階段, 錢淑華像普天之下所有父母那樣開始關心她的個人問題。 “我啊……我不急的。你和金大叔都還沒結婚呢!” 錢淑華嘖了一聲:“別想岔開話題啊, 我們老皮老臉的, 結不結婚這輩子就這樣了, 你才幾歲,能一樣嗎?” 海寧笑笑:“那也得有合適的人??!” “沒有我給你介紹??!”錢淑華又拿了一支煙, “老金還認識挺多韓國的青年才俊的, 有些還真像你們年輕人喜歡看的韓劇里那些男主角, 下回我帶你去掃貨,順便見幾個吧。要不我們今天就去?反正你去非洲的手續還沒辦完?!?/br> 對她說風就是雨的個性,海寧也習慣了:“我明天還有安全培訓課呢, 走不了,下回吧,等我從非洲回來你再給我介紹, 正好, 久旱逢甘霖?!?/br>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錢淑華生活的日子久了, 她有時說話也很放得開。 “小妮子, 凈敷衍我?!卞X淑華笑罵, “先不說這個, 點菜吃飯吧, 下午你不還得去公司嗎?” “嗯?!?/br> 她的工作電腦還放在公司,有些資料要去下載。公司的同事大多是做技術類的工程師和項目經理,平時都挺安靜的, 今天一去卻很熱鬧,原來是有之前派往南蘇丹的同事回來了,大家為他們搞了歡迎會。 領導一見海寧就沖她招手:“小彭啊,來來來,你也馬上要走了,來見見我們這幾位先鋒?!?/br> “陸工,趙工,你們好,好久不見了?!?/br> 她走過去,恭敬地跟幾位前輩握手打招呼。她剛進公司時也跟過項目,后來專注于財務工作,跟公司里很多人打過交道,誰是誰她都認識的。 本來以為前輩們未必記得她,幾位工程師卻笑道:“小彭就是這回要派往南蘇丹的cfo吧?我們還沒回國就聽說了,巾幗不讓須眉??!” “以前在坦桑尼亞的時候我就覺得小彭經理很了不起,在那種條件下年輕女孩子能堅持一年,真的很不容易?!?/br> 海寧謙遜道:“那是應該的,都是本職工作嘛,我們支持部門還是沒有趙工你們在前線的人辛苦?!?/br> 趙工搖搖頭,嘆了口氣說:“話不是這樣說的。非洲那種大環境你也是知道的,哪里都潛伏著危險,前不久鄰近我們的一個工地還有職工被搶劫了。你們跟錢打交道的部門更是要格外小心啊……” 有些話真是一言難盡,沒有設身處地經歷過是不能體會的,但當著領導的面又不好說得太多太直白,怕把小姑娘給嚇到了。 歡迎會準備了不少水果和點心,海寧沒吃,只倒了一小杯咖啡。趙工走到她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剛說的那些希望沒嚇到你,不過要注意安全是真的,尤其是女孩子。好在現在公司都請了專業的安保公司負責保護海外員工的安全,也不用太緊張?!?/br> “嗯,我知道,謝謝?!?/br> “南蘇丹的分公司那邊都是新鮮血液,總經理也派了新的過去,好像也是海歸,我們也不清楚為人怎么樣,是什么樣的風格,但有什么事應該可以互相照應一下的?!?/br> “是男是女知道嗎?” 趙工搖頭:“不確定,應該是男的,那邊除了當地請的工人之外,只有一位女同胞,比你還年輕,整天戰戰兢兢的,膽子很小。聽說鄰近工地有人被搶,都嚇得吵著要跟我們一起回來了?!彼α诵?,“你過去,也算跟她有個伴?!?/br> “嗯?!?/br> 后來又聊了些當地的現狀,南蘇丹比坦桑尼亞還要窮,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大概就是赤貧,當地很多人買不起一雙鞋。趙工跟她說,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帶一些閑置的衣物、文具和生活用品過去,當地人很需要這些,尤其是孩子。 海寧在坦桑尼亞的那一年也做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后來也反思過,這樣的施舍對當地民眾來說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慈善,會不會讓他們認為你來自發達地區做這些就是應該的,從而養成不勞而獲、伸手就要的惡習? 答案是很復雜的,她也曾經貧窮,但內心的標尺在那種更為極端的情況下都失效了。她只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因為個人的力量在生命都如草芥的地方實在太渺小,她改變不了更多。 她沒有孩子,事先向做了爸媽的同事搜集了一些孩子們不穿了的衣服和鞋子,又買了點繪本書和文具,然后回到家,開始收拾整理自己不會再穿的舊衣物。 這些年,從蘇城到美國費城再到北京,她有點四海為家的意思,身邊究竟有多少行裝竟然都不是很清楚。 錢淑華說,自從在浴室發生了那次意外,昏迷醒來之后她對有些事就變得有點糊涂,還好腦子還是聰明的,才能順利從常春藤學校畢業。 床下有個邊緣都磨得發白的舊箱子,沒有多少積灰,大概打掃衛生的阿姨常常都在擦拭清理的,她卻到現在才留意到。 她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她啟程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去,都是錢淑華幫她整理大件,帶不走的就給她寄,都不在乎國際運費的。 這個箱子她有點印象,就是當初她跟著錢淑華離開蘇城的時候拖的那一個。這么多年過去,她以為早在洛杉磯就被扔進垃圾車的東西原來還放在她的床下。 密碼鎖是壞的,她也完全不記得密碼是什么,生掰硬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打開。 里面塞得滿滿當當,主要是習題集和試卷,全都摞在一起,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寫著書名:《高考英語作文范例88講》。 發黃的書頁在手中翻過,空白處稚嫩又熟悉的筆跡仿佛把她帶回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年代。 她直到最后也沒有參加國內的高考,像她這樣復讀高三的尖子生,最終還是無緣高考的人大概也是沒誰了。 用過的書包被壓在箱底,裝過零錢的小錢包、放衛生棉的小布包、帶飯的便當盒、筆袋……大概當初書包里放著的所有東西都被一股腦收進來了,錢淑華知道她換一個新環境會多沒安全感,把對她可能最重要的東西都帶上了。 可惜她后來適應得很好,宛如新生,這些東西都沒用上。 隔了八年,她打開已經黯淡無光的筆袋,看到那支萬寶龍鋼筆靜靜地躺在中間,仿佛又聽到有人在耳邊說—— 這支萬寶龍鋼筆要賣2800多塊,扔了你不覺得可惜? 這筆我有得是,你也不用給我了,但你要是敢扔了就是欠我2800,明白沒? 奇怪啊,年少時說過的話,發過的誓,大多都不記得了,怎么這耀武揚威的話還像昨天剛聽到過的一樣? 她握著筆坐在地上,翻看著箱子里的東西,不知不覺就很晚了。 最后她把那支筆扔進了新買的那堆文具中間,準備帶往非洲,分發給需要它們的人。 她躺上床,閉眼后只有一個念頭:整理收拾舊東西真是個斷舍離的過程…… … 經過漫長的長途飛行和轉機,彭海寧和另外兩位同事到達南蘇丹首都朱巴,但由于分公司并不設在朱巴而是設在附近其他城鎮,他們只能先在酒店休整一天再驅車前往。 雖然天氣很熱,酒店的條件也很簡陋,但海寧實在太疲倦,一挨到枕頭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伸手按了兩次開關燈都沒亮,這才意識到是停電。 在非洲這算是司空見慣的,尤其是南蘇丹這樣的國家,連國家電網和區域電網都沒有,城鎮也是局部供電,停電那就是想停就停,停多久也沒準兒。 海寧肚子餓了,想弄點東西吃,然而天黑了出去不□□全,她倒是帶了點方便面,但沒電就沒熱水,面也泡不開啊。她只好去隔壁找同事,問問他們打算怎么解決晚飯的問題。 跟她一起來的兩個同事都是男人,就住一個房間,她敲門進去,才發現多了一男一女,都是華人面孔。 “彭姐你好,我是小宋,這位小景,是分公司過來接你們的人?!蹦贻p的男孩子看到她眼前一亮,熱情地說,“剛才敲門你沒開,我們估摸著你太累睡著了,就沒打擾你。你休息好了嗎?我們正打算去吃晚飯呢!” 海寧點點頭,看向他身旁有點拘謹卻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她看的女孩子——這大概就是趙工提到的膽子很小的那個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