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是夜,一個身披斗篷的女子出現在京輔都尉趙筠的家門口。接到拜帖,趙筠一陣風一般從內堂沖出來,一不小心還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宋軼看著差點摔到地上的人,掀開兜帽,淡然一笑,“阿筠,是我?!?/br> 明明一句沒有什么特別意味的話,趙筠卻本能地知道,是的,這是靜姝,是他們一直在等待的靜姝。 “我回來了?!彼f。 看著她嘴唇翕合,趙筠心口怦咚直跳,好不容易壓住心中的急顫,端出同樣一副鎮定模樣,道:“回來就好?!?/br> 這一句話,穿越了十年的時空,終于響在彼此耳邊,四眼相對,萬千情緒無以言表。 “她去找了趙筠?”劉煜接到這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心里卻難免失落。他能推測宋軼想做什么,但是,她沒有向自己求助,而是去找了她認為可能幫上忙的其他人,偏偏那么大一群人卻不包括自己。 先是趙筠,接著是王強,之后是中尉軍八校慰中的王虞舊部,再之后是與王家交好的謝家,還有丞相趙方,以及在朝在野的其他人。 宋軼用三天時間,聯絡這些足夠與羅敬輝對抗的世家大族,并將那批殘劍運了出來。而這一切都掩藏在羅敬輝與趙石明爭暗斗的風波之下,竟沒人能及時察覺。 劉宋一年有兩次大朝會,一次是冬至日,一次是元旦。 兩次時差不過月余,很多偏遠之地的官員在參加完冬至大朝會后,便不會啟程回鄉,而是會繼續待在京城等第二次大朝會結束。 所以,定遠侯和益州刺史之間愈演愈烈的矛盾沖突自然也得到最大范圍的擴散。每天都有大量朝臣因為此事進宮面圣,開元帝也想在元旦大朝會前將此事給了結了。丞相趙方提議,召集文武百官,干脆就此事進行一次大商討。 時間定在大朝會前三天,那些該參加大朝會回鄉又回來的人幾乎都已經到齊。 數千名官員,三品以上在宣政殿內站立,三品以下在宣政殿外廣場站得浩浩蕩蕩。最終的對峙,到底誰輸誰贏?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羅敬輝看了一眼趙石,以前最好的盟友,如今反目,看著分外刺眼。 這邊開元帝剛就坐,那廂便由丞相趙方代為提上一份奏折。 這是彈劾羅敬輝的奏折,與其他官員曾經彈劾羅敬輝細數他數十宗罪不同,趙方彈劾的內容只有一條:當年給前朝王大司馬也就是本朝定國公造劣質兵器,致使其全軍覆沒! 開元帝看完,心頭猛震,視線在劉煜身上一掃,劉煜眼觀鼻鼻觀心,沒有抬頭。開元帝看向羅敬輝,朗聲道:“趙丞相彈劾你的奏折,朕想你有必要親自看看!” 羅敬輝接過一看,也是心神猛震,但面上馬上恢復鎮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相信皇上英明,定不會受人挑唆!” 挑唆? 呵呵,竟然用了這個詞。 開元帝冷冷勾了一下嘴角,復看向趙方,“趙丞相,朕想看證據!” 不待趙方答,羅敬輝率先說道:“書信什么的都是可以偽造的,就如當年定國公被下獄,一樣有jian佞偽造了他通敵賣國的書信?!?/br> 羅敬輝篤定,自己并沒有留下什么確鑿證據,但司隸臺若要偽造書信,那是非常容易的。他就是要激起世家大族對司隸臺的忌憚和反感,給自己制造心理優勢。 “定遠侯莫急,證據當然是有的?!壁w方胸有成竹,“皇上,臣請傳定國公之女王靜姝進宮面圣!” 這個名字驀地砸出,開元帝差點從龍椅上蹦起來,劉煜終于抬了頭,兩人的視線不期然交匯,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詫。 開元帝驚詫的是王靜姝真活著,而劉煜驚詫的是,宋軼竟然愿意曝光身份。怎么會?他知道宋軼會利用那批殘劍,知道她聯絡這些舊部是為了助長聲勢,讓幫羅敬輝的那些大族有所忌憚,從而孤立羅敬輝,畢竟,至今沒有一個人敢去逆王大司馬這件事的逆鱗。 可是,她為什么會親自上陣?而且是以靜姝的身份? 劉煜轉頭看向外面,明明知道人還在宮外,卻忍不住引頸期盼,想早點看到她,想從她的言談舉止中探究明白她的真實想法。 開元帝也長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傳王靜姝覲見!” 一聲聲唱諾從宣政殿內傳到宮外。宋軼看著宮門在面前開啟,回頭看了一眼中尉軍將士,以及與王虞兩族有交情的在朝在野之人,所有人都朝她點點頭,一行人護送著十萬殘缺兵器,浩浩蕩蕩地開向宣政殿。 宣政殿前廣場上,在傳出王靜姝這個名字時,所有人都躁動起來。王靜姝?那不是王司馬的愛女么?她更是豫王殿下亡故的妃子,她竟然還活著? 豫王殿下十年不續弦,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尤其是將王靜姝傳得如何驚塵絕艷,凡俗莫干望其項背,今日能一度廬山真面,怎不令人激動。 所有人頓時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望過來,只見為首那名女子身著素衣,容色傾城,每一步都踏得穩當堅定,目光凌厲,像是要將罪魁禍首送上斷頭臺。 明明他們可以質疑王靜姝的真實身份,明明他們可以驚嘆一下這傾城之姿,可偏偏在她的感染下,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心里隱隱有個念頭,羅敬輝這回完了! 宋軼一步一步邁向宣政殿,無視所有人的探究目光,直視前方,到得御前,伏地一拜。王虞舊部,也齊齊跪在地上。從上面看過去,竟然有數十人之多,而且不是軍政要員,便是大族名流,每一個人都頗具影響力。 果然是阿姝! 只是看一眼那眼神,開元帝便篤信這一點。 趙石看到這張臉陡然明白過來,這,竟然是豫王妃,難怪、難怪劉煜會如此在意,難怪那個女人會那般勇毅,成為頭一個擊潰他內心破壞羅趙聯盟的人。 劉煜看到宋軼的眼神時,終于明白,她為什么要以靜姝的身份親自上陣,因為,她就是要以王司馬女兒的身份,將這個敵人名正言順地斬殺馬下! 眾人平身,宋軼看向羅敬輝,笑道:“今日,我便要名正言順地取下你的人頭,為那十萬大軍血仇!” 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章太重口了,掉了好多收,后面寫清淡點。 ☆、第九十四章 羅敬輝也震驚, 但震驚的同時各種陰謀算盤在腦中飛轉。 “人人皆知王靜姝自焚于十年前,你說你是, 有什么證據?”羅敬輝看著宋軼身后的眾人, 這些人之所以聚集, 無非是因為王靜姝這個身份。他不信這么湊巧偏在此時出來個王靜姝, 定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是真的王靜姝, 證據呢? “我聽聞兩個月前, 也有一個長得跟王靜姝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出來攪風攪雨,最后甚至弄出個尸毒,差點禍害了整個泰康城,想必諸位都清楚記得吧!” 這件事, 因為臨近大朝會,所有在場的數千官員都是聽說過的。那可是差點掀翻劉氏王朝的大事件,幕后主使長留王還是在大朝會上被宣判死刑, 只可惜大朝會還未結束, 司隸臺詔獄失火, 人就這樣沒了。 雖然官方說明是燒死了,但很多人卻覺得很可能是逃了。逃跑的長留王說不定在圖謀其他大計,比如, 再弄一個王靜姝出來, 禍亂朝綱。 一時間殿內殿外又開始躁動起來,羅敬輝簡單幾句話, 真挑起了其他人異議。開元帝忍不住看劉煜,而劉煜卻打量著宋軼及她身后眾人。顯然有幾位因為有人質疑宋軼身份而露出義憤的眼光,恨不能將羅敬輝剝皮拆骨。 倒是宋軼看起來最是冷靜,不冷不熱似笑非笑地注視著羅敬輝,在羅敬輝各種危言聳聽之后,露出得意模樣挑釁看著她時,她只淡淡問道:“定遠侯可說完了?” 場上氣氛突然一滯。羅敬輝臉色變了數變,仿佛他剛才長篇大論,攪動輿論,這位就當耳旁風了。 “說完了便聽我說一句。今日,我來,可不是來證明自己王靜姝身份的,因為這壓根不重要!” “呃……” 這感覺怎么說呢,就是一個人死咬著一點不放,結果人家告訴你,你拼盡全力咬著的地方,根本一點不重要,這就顯得自己像個傻逼。 羅敬輝的臉色又變了數變,其他人也跟著變了變。只有劉煜抬頭看著宋軼,舍不得挪眼,他為這樣的宋軼癡迷,同時也感到萬分的驕傲自豪。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只憑她一己之力,她就能扳倒羅敬輝。 所以在趙成偷偷摸摸來扯他衣服,示意他出列幫腔時,他低聲道:“她行的?!边@是她手刃仇人的機會,其他人怎能剝奪她的權利? “我來的目的是為十二年前,在北伐戰場上,因兵器不堪,無辜枉死那十萬大軍報仇雪恨的!這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知道真相的人都應該昭告天下的事!所以,我是不是王靜姝,真的重要么?” “什么?王司馬當年兵敗還有兵器的緣故?”趙誠震驚了,滿朝文武也震驚了,連開元帝臉色都唰地變了臉色。 在兵器上做手腳,無異于讓十萬大軍赤身rou搏,又加上軍報泄露中了敵方埋伏,難怪十萬大軍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難怪戰功赫赫的大司馬會在這一戰上兵敗如山倒。 這分明就是謀殺! 謀殺十萬大軍的性命的驚天陰謀! 中尉軍將士義憤填膺,視線齊刷刷地戳向羅敬輝。文武大臣也看向羅敬輝,若此罪成立,羅家罪不可赦! 兵器造假也足夠讓羅家堡徹底喪失信譽。即便朝廷不處置他,羅家堡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一個被鼓勵的強者,就好比剪出了羽翼的老鷹,再也不可能翱翔天空,等待他的命運將是強敵環伺,最終被人拆卸入腹。 “休得胡編亂造,妖言惑眾!”羅敬輝心里不慌絕對是假的,但他絕對不能亂,強壓心中戾氣,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他過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豈能被她三言兩語便給嚇著! 宋軼看也不看他一眼,拱手向開元帝請求,“請皇上準許民女將當年所用的兵器呈上來?!?/br> 開元帝抬手,“傳!” 俄而,王強將一箱殘劍搬進來,開元帝走下龍椅,從箱子里撿起一截斷劍,左右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這些斷劍是當年羅家堡為王大司馬打造的,但根本看不出任何與羅家堡以及與王家有關聯的地方,不足取信于人。 羅敬輝原本心中十分忐忑,可當看到這一箱斷劍時,頓時松了口氣,繼而眼觀鼻鼻觀心,端出一幅事不關己氣定神閑的模樣來。 “定遠侯,這可是出自羅家堡?”開元帝瞥他一眼,已經大概看出這些毫無標記的劍根本不足以指控羅敬輝,他又怎么可能認罪。 羅敬輝上前躬身一揖,“皇上英明,羅家堡打造的兵器鋒利無比,削鐵如泥,怎么可能會變成這樣!還請皇上明察,不要被有心人禍亂了人心!” 開元帝面色無波,點點頭,轉頭問宋軼,“你若想證明定遠侯有罪必須先證明兩點:一,證明這些兵器確乎是當年王家軍所用;二,證明這些兵器確乎出自羅家堡。朕想,只有證明了這兩點,才能說服滿朝文武!”轉頭,他問:“定遠侯,你覺得呢?” 這本就是羅敬輝想要說的話,只是此刻被開元帝以這樣的語氣說出來,多少讓人感覺他有心偏袒這個王靜姝,世家大族習慣察言觀色,哪里會不明白開元帝的偏袒,自然不敢對王靜姝太苛刻。 羅敬輝忍了忍,道:“皇上圣明。若是有確鑿證據證明這兩點,我認罪!”他記得那本畫本上可畫了這種斷劍。 宋軼等的就是這句話,微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定遠侯不會以為我只帶來了這些殘劍吧?” 若這些殘劍就能證明羅敬輝的罪行,當初宋軼也不會刻意要求要所有的兵器了。 羅敬輝眼睛危險地瞇起來,瞟了一眼外面,因為他的位置靠前,又沒有龍椅的高瞻遠矚,是以,根本看不到殿外到底有多少箱子,心中突然升起點不好的預感來,但兩廂對峙,最忌輸了陣勢。 宋軼抬手,原本滯留在外面的箱子源源不斷地朝宣政殿抬過來。數百只箱子整整齊齊從宣政殿內一直排列到廣場盡頭。 中尉軍很貼心地將所有的箱子打開。 箱子里面不但有鎧甲,有箭矢,也有盾牌和長矛,關鍵是,還有一樣王家精英先鋒必備的勾鐮,這是一種在長柄上打造出雙向鐮刀形狀的武器,用于先鋒開陣用,能很快絞殺敵人于馬下,甚至能最大程度地偷襲躲在盾牌后面的人。 這是大司馬王溫當年自創的一種兵器,用這種兵器的精英先鋒都必須經過專門訓練,而領隊的將軍正是王靜姝的兄長王傾。 所以,當中尉軍將這種斷裂的勾鐮一件一件拼接好,擺放在文武百官面前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就是王家軍曾經用過的兵器。 “王家軍兵器的標志不止是這種勾鐮,還有比尋常箭頭更扁長的箭矢,以及這種鎧甲?!?/br> 宋軼親自從裝鎧甲的箱子里拎出一件,原本應該完好的鎧甲,此刻被對人的刀鋒劈得七零八落,需要很細心才能拼湊成整塊,眾人也慢慢看到了王家軍鎧甲的形狀,在心臟的位置,有一個王子鎖鏈,縱橫交錯,原本這能夠很好的保護心臟,但此刻這個地放隨著歲月侵蝕已經爛成了渣。應該說整個鎧甲大部分地方都爛成了渣,這哪里是用來保護人的。 “這鎧甲,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鐵。其余的都是不堪一擊的雜質?!彼屋W將鎧甲中那為數不多的鐵質挑出來,再與那些殘破的兵器放在一起,再問,“諸位大人可有看出這些鐵質有什么不同之處?” 將斷劍、長矛、盾牌、和這些鎧甲上的鐵質放在一起比較,盡管經過十年歲月沉淀,它們都表現出統一的色澤,而最重要第一點是,它們都沒有銹蝕! 是的,沒生銹! 不管是哪種兵器,即便不堪一擊,但是它們沒生銹! 這里不少世家大族找羅家堡鑄造過兵器,即便不著重說明這一點,他們也能注意到,羅家堡的兵器比起尋常鐵器,不容易生銹。 所以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同樣,他們也知道羅家堡的兵器鋒利堅韌,不容易斷折,而這些殘破的兵器又是如何做到的? “陸愛卿,你們負責兵庫,一件兵器是否合格,朕相信你們的眼睛最是雪亮!” 劉宋所有軍隊,從衛尉、中尉到城防戍邊,到州郡駐軍,絕大多數的兵器都是從兵庫負責委任人打造和檢驗派發,自然,兵庫這幾位大人的話也最有權威。 兵庫以這位陸大人為首,數名官員默默捏了一把額頭冷汗,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朝廷每年撥大量的銀子來置辦軍備,他們也沒少從羅敬輝那里訂購兵器,像所有的朝廷交易一樣,既然有利益,便難免會從中中飽私囊,收受羅敬輝的好處。 沒有什么人比他們更清楚羅家兵器與其他兵器的不同,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要在兵器上造假降低成本,可以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