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開元帝對很多表現杰出的將士和世家進行了封賞,然而能取得今日成功的關鍵人物卻沒有任何一人提及,此刻,她只默默無聞地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替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畫畫。 薛濤靜靜地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著她調色落筆。外面的風更大了,吹得窗棱子噗噗作響。 碧滟咳嗽得厲害,好幾次薛濤都懷疑她是要將肝肺給咳出來。 曹沫送來了碳,碧雨張羅著點燃,將屋子哄得暖融融的。 這幅畫,廢了很多畫紙筆墨,終于在夜幕降臨時完成。 宋軼將畫卷在碧滟面前鋪開,碧雨也湊過來,“太像了,若是我們不換臉,長到這年紀,大概也就是這般模樣?!闭f罷,臉上有些羞澀,“不過,也許沒宋先生您畫得好看,聽說您為冰人們畫的畫冊,即便無鹽女也能看出三分艷色七分才氣?!?/br> 贊美之詞宋軼想來來者不拒,聽完碧雨的激情飛揚,宋軼輕輕問碧滟,“你覺得如何?若是不滿意,我可以再畫?!?/br> 碧滟的手指在畫面上拂過,卻沒敢碰到畫紙一分,生怕手上的尸瘡玷污了它。 碧雨眼睛發酸,道:“我把它裱起來?!?/br> 宋軼也跟著幫忙,碧滟坐在暖榻上,笑容清淺,淡靜悠遠。就在畫快裱好時,她突然轉頭看向緊閉的窗戶,道:“下雪了?!?/br> 兩人看不過去,碧雨替她支起窗戶,果然有白色晶瑩的雪花飄飄忽忽落下,“今冬的雪好早?!?/br> 碧雨回頭,碧滟靜靜坐在那里,睜眼看著,卻再也無法給她回應。 “jiejie——” 宋軼閉了閉眼,喉嚨有些干痛,“薛濤,叫人過來?!毖?,宋軼又補充了一句,“一個時辰后吧?!?/br> 薛濤看了看哭倒在暖榻上的碧雨,點點頭。 宋軼一直靜靜地坐在房間里,陪著姐妹二人。碧雨哭了半個時辰便收了淚。 她知道有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宣泄之后出奇地平靜。 “徐大夫說,以jiejie的病情,早幾日大概就已經熬不住了,我想她能撐到今日,是在等宋先生您來完成她最后一個心愿吧?!?/br> 碧雨從箱籠里取出一只錦盒,遞給宋軼,“這是jiejie叫我在她死后一定要交給你的?!?/br> 宋軼打開,里面躺著的是兩粒藥丸,一紅一黑。合上蓋子,宋軼高抬雙手,直到額頭,恭恭敬敬一禮,碧雨也還了她一個大禮。 開門出去,被冷氣一沖,宋軼打了個噴嚏。 那廂劉煜頂著風雪走來,將隨手帶來的白色裘皮斗篷裹在她身上,整個身體頓時暖和了許多。 “聽得碧滟的事,我過來看看?!彼f。 宋軼點點頭,“你該厚葬她?!睂㈠\盒隨手遞給劉煜,劉煜狐疑,打開看了一眼,面色突變,“備馬車,我要進宮?!闭f罷,看著宋軼,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宋軼也沒有多說,便離開了。 錦盒里裝的是什么,劉煜比她清楚。碧滟之所以交給她,想來是想給她一個機會吧。一個向開元帝復仇的機會。 宋軼回到屋,卻在雪中靜靜站了良久,雖然不知道章柳清在宮里做過些什么,但能夠被人拿捏住的絕對不是小事。她若真心要對付開元帝,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沒見過這兩粒藥丸。但是,她卻交給了劉煜…… 詔獄的小徒隸又過來稟報了一次,說無常女跪了兩個時辰,求見她一面。 “她跪我?” 宋軼笑了。這簡直是個大笑話。 轉頭她笑著問薛濤:“我若不去,是不是太不厚道?!?/br> 薛濤癱臉,“你若怕心軟,還是不去的好?!?/br> 宋軼翻白眼,她像那么容易心軟的人嗎? 但事實上,她去了,她也心軟了。 不是因為無常女終于在她面前舍下尊嚴,而是,無常女的要求:“我記得你說過,徐仵作會換血。那便將我的血換給柳兒吧?!?/br> 她說的是柳兒,而非青女,大概在最后時刻,她還是想要博取這個被她憎恨了十余年的人的同情心吧。 “換血那都是假的,青女并沒有跟任何人換血,那只是我詐你們的手段罷了?!?/br> “我知道他能!”無常十分肯定地說,這是她最后的希望。 宋軼不想看她的臉,拂袖出了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薛濤說:“找徐渭來?!?/br> 她只能做到這兒里。 宋軼在西苑剪了一宿的燈芯,直到黎明雪停了,薛濤才來秉道:“她死了?!?/br> 宋軼的手一下失了分寸,一剪子下去,剪過了頭,燭火徹底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評論,有很多親不清楚碧滟碧雨的事,其實就是天譴第三個死者太醫章柳清身邊的歌舞伎,古月坊的人,凌波仙降下天咒時她們也在場,也被染了尸毒,被送進司隸臺之后,宋軼刻意去探望過她們,想從她們口中打探關于章柳清的事,不過當時被拒絕了。以宋軼對古月坊的推論,這兩姐妹跟太醫章柳清之間應該是有恩怨的,背后主使者應該是拿捏到了章柳清什么把柄,讓他做過什么必須得滅他口的事。一個太醫能夠被滅口能夠被拿捏,那只能是對宮里頭的主子動過什么手腳。這種事肯定是大罪,能滅章家滿族。按理碧滟碧雨姐妹應該很樂意看到這種結果,但章柳清對碧滟有救命之恩,所以生前她不忍心做這種事,而是死后,將證據交給宋軼,讓她定奪。至于為啥交給宋軼,在天譴第二個人命案中,那個侍妾徐美娘曾經說過,古月坊的姐妹覺得宋軼該是跟他們一樣有大仇怨的,所以交給她,也是給她一個機會。但宋軼選擇了將藥丸給劉煜,還說劉煜應該厚葬碧滟,就是這么個道理。 不知道這樣解釋有沒有清楚一點,因為只是兩個不太起眼的配角,突出的是幕后主事者的心狠手辣,就沒交代那么多,以為意會到了就行了。 ☆、第八十四章 結案 劉煜拿著錦盒,第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開元帝和臧皇后每日服食的養生丸。 昭陽殿, 太醫院叫得上名號的太醫都在這里了。 開元帝沉聲斂氣, 端坐龍椅, “查出來了嗎?” 太醫們掬著一頭冷汗,跪在地上, 遲遲不敢啟口。 “莫非,這是什么□□?”若真是□□, 給他試藥的內侍一樣活得好好的,沒這道理。 幾個太醫相互推諉之下,最后由最年長的太醫啟口, “這并非□□, 反而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br> “既然如此,諸位愛卿為何這般煩擾?” 老太醫又看看左右,終是不敢隱瞞,“但是, 此藥長期服食卻會讓人、讓人絕后……” 說罷, 老太醫趕緊趴在地上, 動也不敢動一下。 開元帝面色煞白, “朕記得,皇后生產完后,身體虛弱, 便是章柳清為她調理的身子,也因為如此,他才會進入太醫院……” 為什么?他與章柳清無冤無仇, 相反還有提拔之恩,為什么他要對他們下此毒手? 難怪皇后這么多年未曾孕育一個子嗣,難怪近兩年后宮之中也未再出一個皇嗣,都是這個章柳清! 帝后絕后,這是多陰毒的手段? 在進宮的路上劉煜便早已將此事來龍去脈都捋過了一遍,上前秉道:“章柳清曾經籍籍無名,因為為皇嫂調理好了身體才聲名遠播。臣弟以為,起初他未必是有心要害人,也許只是學醫不精,見識所限,才會鑄成大錯,后來發現時,為時已晚,偏這事被有心人知曉,并以此相脅,為顧身家性命才會對皇兄下手吧?,F在章柳清已死,當務之急,應該請諸位太醫看看,可有化解之道?” 開元帝壓住火爆脾氣,盯著下面,眾太醫又一陣惶恐,斟酌再三,老太醫道:“皇上服食不足兩年,或許還可以調理回來?!?/br> “那朕的皇后呢?” 太醫們不說話了,趴在地上默默流冷汗。 盛怒的開元帝很想將這些無能之輩拖出去砍了,劉煜眼見他煞氣暴漲,安撫道:“你們回去好生想想如何化解,若解決這等難題,封王拜侯不在話下!” 太醫們諾諾應是,一起退下。 開元帝這回臉色愈發難看了,“你說,這可是朕那兩個好妃子做的好事?皇后不能生育,又絕了朕的龍脈,以后皇位就只在他們二人之間?!?/br> 開元帝就兩個兒子,分別出自兩個嬪妃,一個三歲,一個六歲,都是幼童。他也不急著立嗣,大概還是盼望著能跟臧皇后生下個名正言順的太子,來繼承皇位,夫妻倆感情剛修復,便得到這么個噩耗,如何不讓他怒火攻心。 “臣弟想,兩個嬪妃大概是沒有這膽量的。相反,臣弟覺得,很有必要為兩位小皇子查查身體?!?/br> “你說什么?” “臣弟記得,三年前,大皇子啟蒙,是侍中吳邕教導的,而今年二皇子的啟蒙先生則是侍中崔真?” 開元帝猛地醒悟過來,“你是說……” “臣弟以為,吳邕、崔真乃至章柳清的死,或許是有聯系的?!?/br> “怎么會?吳邕心思機敏,雖不是什么愚忠之臣,但為吳氏全族,也絕對不會做下如此糊涂事!” “皇兄莫急,臣弟也只是推測。大皇子還經常去吳府拜會,與吳尚清十分熟韌。吳邕是只老狐貍,不容易被人利用,但吳尚清卻十分好糊弄,而他與古月坊的一名樂姬也長有往來,甚至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 若所有人借那名樂姬之手,糊弄吳尚清做下一點糊涂事一點都不奇怪,上回吳尚清詐死,臣弟便覺得事有蹊蹺,卻想不透是何種事情,而吳邕也欣然赴死,全然不漏一絲口風,皇兄覺得,什么事情能然諾大一個吳氏懼怕至此?” 開元帝臉色灰白,若真是事關大皇子,為免牽連血親,他們赴死不意外。 “至于崔真,對方要挾崔真的事并不是事實,所以想來崔真是想澄清之后,再通報,結果,事先被人察覺,才被滅了口?!?/br> 開元帝心中惶然,“若是這次天咒的陰謀得逞,連阿煜遭了禍事,那我們劉家這一脈便真的絕后了!”即便不擁立長留王,即便世家大族依然擁戴開元帝,這個江山也得旁落! 開元帝想想就一陣后怕。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事,大皇子之前身體安好,倒的確是跟了吳邕之后身體開始羸弱,時常生病,而他偏偏命了章柳清為他調理…… “朱富貴!傳太醫去承德宮,為兩位皇子請脈!”知道了這層玄機,開元帝哪里還坐得??? 半個時辰后,開元帝從承德宮出來,俊臉黑沉,“這幕后主使到底是誰?朕要將他千刀萬剮!” 光聽這句話,劉煜便知,結果不好。 “現在只有嫌疑人,但并沒有直接證據!” “長留王?” 劉煜不否認。 “沒證據,捏造證據,朕也要將他殺了!還有那些被他拿捏著的棋子,都給朕找出來!看看這些家伙到底背著朕都干了些什么勾當!” 此刻的開元帝已經沒了理智,劉煜靜靜立在身側,沒有說話。 開元帝不滿地斜睨過來,“怎么還不去?” “臣弟在等皇兄你冷靜下來!” 開元帝爆了,“朕憑什么放過他們?” “那背后主使者最想看的,便是皇兄將那些世家大族逼得狗急跳墻吧?” 這個道理開元帝當然明白,可是一國之君被人如此戲弄殘害,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這次尸毒的事,他們能夠如此積極配合,我想,他們也是有心要鏟除那個cao控他們的人的,這大概也說明,絕大多數大族即便跟那背后之人有牽連,想來還未鑄成不可饒恕的大錯,否則,也許借著尸毒這事便已經自盡謝罪以保全家族了,而且還不會被人疑心?!?/br> 那個染了尸毒沒被抓回司隸臺的世家子,并不是什么禍患,相反,他是劉煜放在外面的一枚棋子。而劉煜便用他,將那些跟古月坊牽涉最多最可疑的大族挑出來,這是給他們選擇的機會。他們可疑順水推舟,幫著謀逆,同樣也可以幫他破壞這個驚天大陰謀,但最后,他們選擇了后者,這便足夠表明他們的立場。 開元帝多吸了幾口冷雪,怒火終于慢慢熄滅。 “你覺得朕該如何做?” “皇兄可還記得大司馬收編流民軍時的事?”本朝還沒過大司馬,這個大司馬自然指的是兄弟二人最崇拜的王大司馬。 當年世家大族不但壟斷了土地,同樣壟斷了人口,軍隊大多掌握在大族手中,要另外組建一支足夠捍衛大魏的北伐軍,王溫只得收編流民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