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他們的目的本就不是要抓人,只是要給劉宋皇室一個下馬威,迫使他們放棄插手中尉軍的事。有一個不知悔改刺殺執金吾的郡主,這個砝碼足夠在朝堂上成為殺手锏。世家大族誰不為自己的家族利益算計,能讓皇室理虧,便能夠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王強已經準備好接下來的說辭了,謝靖卻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就在此時,黑漆漆的屋內,燈亮了。幽幽燭光似乎還晃動了兩下,惹得中尉軍上下也跟著顫了兩下。 俄爾,門栓響起,門被從里面拉開,文宬郡主穿著一身素衣,潑墨長發被夜風浮動,猶如臨塵謫仙,活生生站在那里。 “阿煜,有事?” 文宬郡主只掃了下面兩眼,一雙美眸古井無波,便落在劉煜面上。 劉煜道:“出了刺客,過來看看?!?/br> 刺客,文宬郡主自然知道指的是自己。雖然她根本沒出現在虞泰面前,更沒有真的刺傷他,但正如那個黑漆漆的不明生物所說,她的所有舉動都被人盯著。只是她沒想到虞泰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陷害她,報復嗎?當然不是,這只老狐貍總有很多盤算,否則以他這個竊取者如何能穩坐十年而不被人戳破。 劉嬋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目光短淺狹隘,她一直怨著劉煜不能將十年前的事情徹查,但等她拼盡所有來完成心愿時,才發現這潭水有多深。不是你愿意舍棄性命舍棄尊嚴名譽所有一切就能做到的,最終不過讓人輕而易舉將你捏死罷了。 身為郡主,大概誰都沒想過她的奮力一搏會是這般結果,甚至差點連累了劉宋皇室。 劉嬋將門推開,沖后面的人道:“搜吧?!?/br> 這坦然氣魄,倒是讓王強愣了愣,他們的目的只是劉嬋而已,拱手道:“內室還是請衛尉和司隸臺搜,中尉軍負責搜索外面?!闭f罷帶著人便朝花園而去。 這樣的大陣仗幾乎整個上林苑都知道了。孫朝紅坐在燈下支著腮幫子看宋軼畫畫,這家伙不是喜歡湊熱鬧嗎?怎生今天這般沉得住氣? “虞泰怎么如此囂張,他真以為沒人敢動他嗎?” 宋軼淡然道:“敢跟能是兩回事。敢得人很多,但能的人卻似乎還未出現。他的身份便決定了他與中尉軍是綁定在一起的,牽一發而動全身,很遺憾,他就是這跟沒辦法單獨剔除的頭發?!?/br> “這么說,連司隸臺也動他不得?” “司隸臺么?”宋軼抬頭,毛筆支著下頜想了想,“他們大概是找不到切實的證據吧?!?/br> 孫朝紅沒想到這顆棋子這么棘手。 “其實,中尉軍除了虞家是隱患之外,作風cao守是很值得稱道的,并沒有切實的把柄給上位者抓。這次調盧君陌回京述職,想來也有激一激虞泰的意思,只可惜,虞泰是激出來,但目前似乎并沒有給司隸臺漏洞。動一個虞泰,幾乎是與整個中尉軍作對,這事,難?!?/br> 孫朝紅嘆氣,“這么說,還真沒人治得了他……” “那倒也不盡然。要拔掉這顆毒瘤又能保全中尉軍,不是沒有辦法?!?/br> “什么辦法?” “釜底抽薪!” 宋軼擱筆,將畫好的畫晾了晾,目光掃視兩遍,頗為滿意。 孫朝紅好奇地湊過來,以為是什么破招,一看之下迷茫了,“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情詩,難道你看不出來?” 孫朝紅恨不能揍她兩拳,明明前一刻還在談正經事,為什么轉眼又成了這種猥瑣事? “幫我掛在玉湖回廊,注意,小心了,別讓人看見是你干的?!?/br> 孫朝紅翻白眼,“這是送給豫王的吧?掛那里有用?” “你只管替我掛上,我自有妙用!”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情節拼得緊,但又并不到一章,所以今天更兩章,把這個情節寫完。 ☆、第四十六章 反切詩 “晚浪沒斜光, 幽渡九月霜。出征君向遠, 奴攬信卻難?!?/br> 一大早, 玉湖邊便聚滿了人。不知何時,回廊里又掛出了一幅字畫,而且是掛在了屬于公子們的地盤上,原本以為是宋軼那邊又畫出了貴女們的什么畫像, 一時間雄性生物都往這邊瞅,結果,卻是一幅遠征送別圖。 畫中少年騎馬遠行, 只剩寥落背影, 亭中少女引頸而望,依依惜別。簡單一幅畫, 配簡單一首情詩,雖無出彩之處,感情卻樸實得令人心動。 “莫非這是哪位姑娘在向誰表達愛慕之意?唐兄, 你不是也從過軍嗎?會不會是送給你的?” 那位姓唐的貴公子謙虛道:“青云院十二人, 至少一半是從過軍的,只不過說到遠征, 怕只有豫王殿下和鎮國將軍兩人了。我等凡夫俗子豈能與他們相提并論?” “該不會……”眾人陡然明白過來,若說這泰康城有誰能吸引眾多佳麗這樣表達愛慕之意, 非豫王莫屬。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就如家常便飯,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眾人心領神會,再不猜測是送與誰的, 反而對作這幅詩畫的人愈發好奇起來。 韓延平從人群中鉆進去,將字畫看了一眼,詩算不得好詩,畫畫功底倒是不錯,但卻毫無特色,只能說是工整,看不出任何標志性的特質。 尋常人看見或許不覺得如何,但韓延平好歹是書畫世家,家學淵源熏陶之下,一眼便能看出端倪。這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是在故意掩蓋自己的著筆習慣。 這廂正看得熱鬧,那廂虞泰腳下生風地趕來,掃了一眼畫像,神色大變,大手一揮便將畫像撕了個粉碎。 “是誰?這到底是誰掛上來的?”虞泰氣急敗壞。 面對這位執金吾,眾人心中雖不忿,卻不會直接頂撞,畢竟,這位可是連郡主都敢公然冒犯的主兒。眾人紛紛后退幾步,為首的人拱手道:“一大早這畫像便在此了,想必是昨夜有人趁人不注意給掛上的?!?/br> 虞泰雙手握拳,終究沒發作出來,轉身拂袖而去。 來得快去得更快,眾人面面相覷。 “該不會是寫給他的情詩吧?”說起來虞泰的年紀也不算老,剛過不惑之年,虞夫人在生虞少容時沒熬過來,他不但沒續弦,連個妾室也沒納。除了脾氣暴躁一點,坊間對他評價頗高,都說是重情重義之人。 劉煜一大早便去看望文宬郡主。原本他是擔心這位阿姐會因為熬不過這十年之忌,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了,但今早一看,文宬郡主突然蛻變了。 他在她眼底看到了多年不見的真實笑意,還有因為自己的魯莽而給他造成麻煩的歉意。 這種轉變十分突然,也十分詭異,劉煜半晌回不過神來。 “是禁足、圈禁或者下獄償命我都沒意見?!眲纫呀涀龊脺蕚錇樽约旱拿笆ж撠?,同時她也不想為難這兩兄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們這一路奮斗的艱辛,即便是如今坐擁天下,也依然步履艱難。 “在此之前,能否讓我看一下上林苑中女眷名單?” 果然,還是那個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阿姐, “阿姐當然可以看,只是為何突然想起看這個?”劉煜自動回避了對劉嬋的責罰,他還想盡全力保全她。 “自有我的道理?!彼褪窍肟纯?,昨晚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的人到底會是誰,為什么她在那一瞬間覺得她是值得她托付一切的人呢? 這種信任她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了。 “那阿姐是想看此番進園的還是本在山林苑的?” “都要?!?/br> 劉煜這邊方將事情交代出去,那邊小徒隸跑來稟報玉湖方才發生的事。姐弟倆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虞泰的舉動著實可疑了一些。 “那幅字畫上有什么?” 小徒隸將畫像內容一一描述,兩人聽得并無不妥,接著小徒隸又復述了那首詩。 “晚浪沒斜光,幽渡九月霜。出征君向遠,奴攬信卻難?!?/br> 劉煜隨口低吟兩句,突然頓住,神色大變,小徒隸嚇得一縮,差點以為自己的腦袋不保。 “怎么了?”劉嬋還從未見過有什么事能如此牽動這位弟弟神經的,不由得又暗自將這詩品了一回,依然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普通的情詩而已,而且連文采都很普通。 劉煜迅速收斂情緒,反而問道:“阿姐想殺虞泰是為什么?” 文宬郡主一直不喜歡虞家,這誰都知道,很多人認為是因為虞家讓她成了望門寡,錯過了她的最佳年華,而她又自命清高,不肯屈就,最終成了大宋王朝最高貴最大齡的剩女。 在世俗眼光里,這樣的女人多半是有些問題的,越是年紀大,越嫁不出去,心理便越是扭曲,即便有幾個追求者,也自恃身份,而故意拿捏人。加上自從十年前親眼看見心上人自刎刑臺,便關閉了心扉,跟任何人都沒有交流,這種自閉也加劇了別人對她的偏見。 至于曾經同甘共苦過的開元帝和豫王,因為父兄的事,她早已與他們疏遠,不知不覺,文宬郡主就成了一座無人能夠抵達的孤島,時至今日,劉煜問出這個這個問題時,都悚然一驚。自己這些年到底忽視了多少人和事,為什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阿姐被逼到聲敗名裂這一步? “阿瑾死前曾來找過我,叫我離虞泰一家遠一點。阿瑾是個寬厚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句話?!?/br> “所以,阿姐認為,是虞泰害了義國公一家?” 劉嬋點頭,“但是,我找不到一點證據。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劉煜心口隱隱跳動著,“阿姐要查上林苑女眷,可是昨晚遇上了什么人?” 劉嬋驚訝了,“的確如此。若不是她,也許我已經被虞泰抓住了?!?/br> 劉煜心口又顫動了一下,“她是男是女?身高幾何?樣貌如何?” “呃,這個,我什么都沒看清楚,只看到黑漆漆一團?!?/br> 劉煜:“……” 剛萌生的希望就因為這個熟悉的黑漆漆一團給碾滅了。 劉嬋眼睜睜看著這個弟弟從最初無法言喻的激動興奮直接轉化為失望憤怒,就差隨手提個人捏斷他脖子了。 “怎、怎么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劉煜起身,“沒什么。阿姐好生休息,虞泰的事,你不要再過問?,F在,你是戴罪之身?!?/br> 劉嬋目送劉煜離開,心里頭怪怪的,今天這個弟弟,太反常了。 “這詩很特別嗎?”韓延平不解地看著宋軼。他本是答應幫宋軼脫身的,但結果自己還焦頭爛額無計可施時,宋軼就已經恢復自由身了,這感覺怎么說呢,就像你使勁憋著一口氣,準備吹起一陣龍卷風,卻不期然放了個屁,積蓄的氣勢瞬間泄完。 這讓他感覺自己很無能,是以看到今早這出戲便興匆匆跑來獻寶了。 宋軼端了小桌子坐在門口,欣賞庭院中景致,順道看看另一頭的趙筠屋內動靜,不難想象,韓延平一來,趙筠一定正凝神靜氣地聽著這邊談話。能讓虞泰如此失態的東西,豈會是尋常事? 宋軼煮好茶給韓延平倒上一杯,這才說道:“尋??匆娺@首詩,可是會惹上殺身之禍的?!?/br> 韓延平剛捏起茶杯,乍然聽得此話,手默默抖了一下,茶水撒了兩滴出來,他面上卻裝得十分鎮定,笑道:“宋先生又說笑了。這不過是首情詩而已?!?/br> “當然不是情詩?!彼屋W抿著茶,嘖嘖出聲。 “不是情詩,那是什么?” “這是反切詩!” 韓延平懵。 “韓先生竟然沒聽過?”宋軼訝異。 韓延平覺得自己的見識又要被刷,不是太心甘情愿地請教:“何為反切詩?” 宋軼不緊不慢捋著茶中水汽,“切字注音韓先生可有聽說過?這是前朝一位書法大家自創的注音方式,意在彌補直音讀若的缺陷。其實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東西,就是用兩字切出一個字的讀音,切上字取聲,切下字取韻調,這樣便能出來另一個字的讀音。比如這首詩開頭兩字“晚浪”,便能切出一個王字音。這下,韓先生可明白了?” 韓延平可不傻,將這首詩默默一念,臉色驟變,冷汗迅速爬上額頭。 “嘩啦”另一頭傳來瓷器砸碎的聲音,雖然隔了門扉,聲音細微,但宋軼卻沒有遺漏。 “韓先生不必驚慌,此事豫王那邊應該已經知曉了。沒人會殺你滅口?!彼屋W笑得坦然。韓延平一點沒被安慰道,知道這種密事,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可能性命不保。 他這是招誰惹誰了,人人都在看熱鬧,就他閑得慌非要將這詩拿來跟宋軼說道,這下好了吧,知道如此大的機密,可不是要得罪那個盛寵之家了嗎? 回過味兒的韓延平看宋軼眼神變了色,仿佛面前這個笑盈盈的家伙不是個秀色可餐的姑娘,而是一只猛獸,隨時可能讓他遭池魚之殃。 他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想當一個一無所知的愚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