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吳邕可不是對一個侍妾就能長情成這樣的人,他今日突然挖出李心嵐的骸骨,必有目的。何況,有件事你也說得不對,十年前的此時,王家已經敗落,大司馬王溫和其兄皆已下獄,而王夫人失蹤,直到劉宋建立,也沒有她的音訊。很多人都說她貪生怕死,逃出了王家,還有人查到讓王溫獲罪的通敵軍報出自虞家,虞芷蘭的兄長虞灝為保王家,四處周旋,卻被皇帝加封,更坐實了他們對王家的罪孽,而虞芷蘭則被人唾棄。王家一族被斬首當日,虞灝率家眷侍從,自盡在刑臺,以正清白……” 孫朝紅驚駭不已,她不懂這些權謀朝政,但虞灝的以死正名之舉著實撼動了她。她突然想起,十年前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王溫下獄,當時身處邊關的父親還帶頭寫過萬言書,力保王氏一族。很多武將都曾受王家提攜,他們聯名上書,結果并沒有被昏庸的皇帝采納,王家終究沒逃脫滿族被滅的下場。上面不顧門閥世家,下面激怒百萬雄兵,難怪大晉王朝在短短一兩年時間就被劉宋徹底取代,連一絲多余的反抗之力都沒有。 “大人該不會認為吳尚清的案子跟王家有關吧?” 趙誠搖頭,“不到最后一刻,誰都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只是從吳尚清詐死那一刻起,這個案子,我們京兆尹便已經管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覺得需要改名嗎? ☆、第十三章 陰差陽錯 吳府。 吳府的花園里有一座水榭,臨水而建,環繞著很多千蝶菊,熙熙攘攘開遍,黃橙橙一片,煞是漂亮。因為吳尚清過世,吳府上下掛著白帆,水榭更是一片素白,仿若靈堂。吳邕將錦被放在案上,一點點打開,那莊重肅穆模樣,令司隸臺眾人肅然起敬。 盡管沒看到骸骨,但所有人幾乎已經相信,里面的確是那位叫做阿嵐的侍妾。錦被打開,還有一層錦帛裹出人形線條,但歷經十年,原本飽滿的人形已經干癟得不成樣子。吳邕頓住,手有些抖,像是沒有力氣繼續開啟,反而轉頭過來,道:“豫王殿下還要看嗎?” 劉煜臉色沉冷,不置可否。 既然豫王要看,吳邕只好叫仆人打了溫水,浸泡上千蝶菊花瓣,花香逸散水中,吳邕才拿起剪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錦帛剪開,蒼白的骨頭一點點露出來,他說:“阿嵐生前喜歡用菊花浸泡的香水沐浴,整個人都帶著一股茶香味兒,很清新淡雅?!?/br> 剪開錦帛,里面是霉爛的衣服包裹著的森森白骨,而這副白骨全身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各種碎裂折斷,昭示著她生前遭受了怎樣非人的虐待。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吳邕還是被震撼得差點沒了呼吸。他壓住身體的顫栗,腦袋的眩暈,將骨頭一根根取出來,放在浸泡著千蝶菊的溫水里擦洗,再一一放進旁邊早已備好的楠木棺木中。 他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取,洗好,一根根放,從頭部,到腳趾,有條不紊,像是對待珍愛的寶貝。他的臉上始終很平靜,甚至很溫柔,對待活人都未有過得溫柔眷戀,縱使劉煜這種早沒了感情的人都能感覺到他內心的濃重憤怒與哀痛。 “已經安置好了?!眳晴咄撕髢刹娇催^來。 劉煜上前,細細掃描了幾遍,這樣的碎骨不管驗骨還是刻骨畫像,恐怕都難以判斷死者的身份。 劉煜什么話也沒說,便退出了水榭,趙重陽一臉莫名跟過來,只聽得他道:“你帶人先回去?!?/br> 趙重陽總感覺今日自家殿下的情緒不對勁,不敢怠慢,乖乖領了人離開。 劉煜看著面前的千蝶菊,有些失神。這種花他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了,似乎自從靜姝走后,滿府菊花枯萎,他連菊花都很少看到。 千蝶菊,這是王家母女致愛,但它并不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品種。 聽說當年虞芷蘭尚且年幼,與一幫貴女公子一同郊游,遇到一位世外高人,專以培育新品菊花為樂,而其中一種便是千蝶菊。 虞芷蘭愛之若狂,很多貴公子為博美人一笑,都想方設法想在泰康城培育千蝶菊,最后只有吳邕成功了。虞芷蘭自此待他便分外不同,這事當年廣為傳頌,即便時隔許久,還有詩畫留記。只可惜兩人最終并沒有走在一起,靜姝每每看到那些詩畫,便會感嘆,若他們在一起了,這世間便沒有她了。 大司馬王溫曾也想為愛妻培育千蝶菊,甚至向吳邕請教過,不知是他天生沒有這方面的才能還是吳邕并沒有誠心教授,幾年竟沒種活一株,倒是王夫人虞芷蘭在王府種出了一大片。 劉煜還記得第一次見靜姝時,她穿著花襖,嬌俏可愛,在千蝶菊的花叢中看著他,說:“小哥哥生得這般好看,他日長大,娶我可好?” 當日不過一句玩笑話,一別數載,他都驚奇自己竟然還記得,最后還真的娶了她。 最后一次見面,他披著戰甲歸來,連趕了半月的路,來不及洗去滿身血污,迫不及待地去看她,卻只見千蝶菊在熊熊火焰中迅速枯萎,靜姝站在火海中,依然笑得嬌俏可愛,卻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吳邕安頓好尸骨出來看到劉煜,一點不覺得意外,反而道:“今日讓司隸臺和京兆尹白跑一趟,吳某甚覺愧疚?!?/br> 離開靈堂,站在眼前的又是那只熟悉的老狐貍。 劉煜迅速回過神來,瞇了瞇眼,“那具骸骨真是李心嵐?” “司隸臺會驗骨識人,是與不是,一試便知?!?/br> “別院佛堂的陷阱你是何時看穿的?”劉煜篤定,在吳邕拿到畫本前,一切都如他們所預料的一樣,就在他們收尾時,情勢卻突然逆轉,縱使他再聰明此刻也有些想不明白。 為什么吳邕會突然挖出李心嵐的骸骨,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幅骸骨上應該是有大文章的。但如果真有文章,吳邕為何要主動挖出來惹人生疑,或者他本就是為了轉移查案方向,亦或許,他有不得不把骸骨挖出來的理由? 顯然,這些問題是不可能從這只老狐貍口中問出來的。 “恕吳某愚鈍,不知道豫王說的何意。吳家闔府上下,都等著司隸臺為犬子伸冤?!?/br> 劉煜生生咽下一口氣,“那個乞丐現在在京兆尹,還有兩名吳府家丁?!?/br> 吳邕卻瞇眼笑道:“我不知道豫王在說什么?!?/br> “那本王換個問題,吳侍中一定知道答案?!?/br> 吳邕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李氏去世十年,為何直到今日吳侍中才為她遷墳?” “我若說是忘記了,豫王一定不信。人活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事情不是忘記便是不敢想起,豫王殿下難道沒有這么一件事?或者,一個人?” 劉煜俊美的臉迅速蒼白下來,吳邕看看滿園菊花,摘下一朵千蝶菊,遞給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了水榭。 南園小筑。 劉煜在門口站了許久,像在積蓄勇氣,好不容易才推開這扇門。沉重的吱嘎聲在深夜里聽起來十分蒼涼。 十年不曾打理的院子透著一股荒涼的野草味兒。 月色并不明亮,穿過前廳通往后堂,偌大的花園草木瘋長,草木叢中矗立著一方石碑,上書幾個大字:“豫王妃劉王氏靜姝之墓”。 劉煜將那朵千蝶菊放在墓碑上,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墓碑,也沒有扒一把她墓前的野草,便轉身離開。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也不敢留下一絲痕跡,這就是一座塵封的牢籠,他一點不想拂開灰塵看清楚里面關住的是什么。 就在他要走出花園時,突然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氣息,驀地回頭,便見遠處池塘邊似乎站著一個人影,他的神經猛地一跳,呼吸像是停止了,條件反射地朝池塘邊奔去,近了,更近了,那個身影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像是感覺到自己的靠近,那個身影轉過頭來,透過重重夜色看著他,沉寂了十年的心口嘭嘭直跳,他伸出手,迫切想要抓住她,可當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時,她卻向后倒去,不管不顧,即便身后是無盡的黑暗,也要逃離。 劉煜腳下用力,撲了上去,即便那是萬丈深淵,他也要陪她一起粉身碎骨……雙手將那具軀體緊緊摟住,心滿意足地在她耳邊落下一聲低吟:阿姝…… 宋軼覺得,夜路走多了,的確是會遇上鬼的。 這只鬼想抓她,她好不容易躲開,誰知鬼的反應比她快,直接一個猛虎撲食,于是,很悲劇,他們雙雙落入池塘。 最坑爹的是,落入池塘也就罷了,這只鬼還死死纏著她不放,她差點在水里憋過氣去,迫于無奈之下,于是她出手了…… 劉煜意識到自己抱著個什么東西時已經來不及了,后腦勺一陣鈍痛,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便昏了過去。 這邊的動靜很快將南園小筑里住的小乞丐全都給招來了。等他們一起趕到時,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景象:宋軼手里抱著一個美男,正艱難地往岸上爬,即便是一身泥濘,也掩不住那張璀璨光滑的英俊輪廓。 眾人看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小乞丐的頭目小六瞪大眼睛,道:“宋先生終于忍不住空閨寂寞,擄劫了個美男來暖床?” “是啊,冬天快到了,暖床是必備的?!逼渌∑蜇ど酚薪槭碌馗胶偷?。 宋軼橫了他們一眼,“還不快來幫忙?” 一群小乞丐,三兩下便將人拖了上來,別看劉煜不胖,但身長六尺,肌rou結實,宋軼差點沒被他壓彎脊梁骨。 人上了岸,借著燈籠,他們才看到劉煜后腦上的血跡,自然也把劉煜的臉看了個清楚明白。 小六一抖,“先生,這回你可攤上大事了?!?/br> 宋軼小臉兒有點白,“要不就地埋了吧?”美色和性命,似乎性命更重要些??煽吹侥且驗閽暝ㄩ_的衣襟,露出的鎖骨和一小截胸膛,宋軼看得一陣眼熱,小爪子情不自禁地伸了過去,大有趁熱多摸兩把的意思。 小六重重咳嗽了一聲,及時阻止這位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少兒不宜之事,委婉表示:“或許,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度量衡問題。 因為沒查到劉宋時期的一尺長度(很大可能沿用魏晉,但沒找到具體說明),便用了同一時期北魏的度量,一尺大約為30.9厘米(因為此文也涉及到北魏,干脆統一一下)。作者在此只是說明一下參照標準,以免讀者誤認為我的男主只有一米五甚至一米三,當然,如果有準確的劉宋時期度量衡資料,作者也很愿意配合修改全文,謝謝! ☆、第十四章 畫本都是騙人的 十年,劉煜都需要靠藥物來入眠。十年來,他甚至沒做過一個夢,潛意識里排擠著所有夢的可能,而他就這樣空白了整整十年。但這次,他卻做夢了,夢里,靜姝穿著他們新婚時的鳳冠霞帔,站在一望無際的雪地里,白雪映照著紅妝,背影孤寂蒼涼,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靴子踩在雪地上不可避免地發出聲響,驚擾了她。 她轉過身,眉目如畫,唇齒逸香,微微淺笑,瞬間溫暖了他的心房。 劉煜迫不及待地撲上去,將人擁入懷里,入手卻盡是冰涼,仿佛他抱著的是一具毫無溫度的尸體,他頓時慌了,心口突然刺痛了一下,低頭,溫熱的血液浸透衣衫,一柄匕首插在胸口,鋒刃盡沒。 劉煜茫然地看著那張臉,靜姝的臉上依然掛著溫柔淺笑,明亮的瞳孔映照著他滿眼驚惶,他伸出手,顧不得傷痛,更加用力地將人禁錮在懷里,那一剎那,懷中人突然炸開如煙霧一般散去,他慌亂地想要抓住那么一絲一縷,但最后一縷還是繞過他的指尖,飄向他再也抓不到的天際…… 劉煜醒過來,臉上完全沒有睡了一覺的神清氣爽,更沒有夢中的哀婉凄涼,而是俊臉黑沉,冷氣壓凍得床邊守著的宋軼生生從美夢中醒過來,一抬眼,她仿佛看到劉煜周身圍繞著黑氣,就像一個剛從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魔。 看到面前水藍衣衫面覆銀箔面具的女子,劉煜心頭一震,尼瑪,他終于落入這個變態的魔爪了嗎? 而這個小變態即便戴著面具都擋不住她裝出來的一臉坦誠無辜,還毫無自覺甚至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問道:“你知道自己是誰嗎?可還記得昨日發生過什么事?” 話本里常說,一個人腦袋被砸會失憶,人生如同一張白紙,如果此刻介入他的生活,那你將成為他的全部,即便以后恢復記憶你也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宋軼目光灼灼地看著劉煜,思考著昨夜自己砸的那幾下是不是有這種功效。 劉煜也像是醒過神來,摸摸后腦勺,昨夜的情形迅速浮上腦際,沒記錯的話,正是眼下這個混蛋拿了石頭將他砸暈的,就算沒看清楚人,但這面具還是記得的。還有那個眼神…… 也許光線太暗,也許是自己花了眼,也可能只是錯覺,眼前這個家伙拿著石頭砸他腦袋時嘴角竟然是帶著笑的,那笑容跟夢中的靜姝一般無二,溫柔的,喜悅的,但砸在頭上的力道卻是想要他命的,這果然就是個變態! 這,是不是自己做噩夢的原因? 不,相對于被一個變態覬覦,他更介意自己竟然將一個變態誤認為他的靜姝,這簡直就是對靜姝的褻瀆!昨晚自己到底是怎么會昏頭至此,該不會是這個混蛋耍了什么手段吧?比如用個什么制幻藥什么的。 可猜測畢竟是猜測,鑒于昨日自己的行為十分詭異,劉煜回道:“不太記得?!?/br> 不太記得是幾個意思??? 宋軼琢磨了一下,將早已準備好的臺詞順口說出:“昨夜你大概是遇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一個人在池塘里掙扎,是我千辛萬苦救了你,我叫宋軼,你不必謝我?!比艄嬉x的話,便以身相許吧。 當然,后半句宋軼沒有說出來,不是沒膽量,而是兩人畢竟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作為一個黃花老閨女,她應該學會矜持,以免將美人嚇跑。 一個人能無恥到這種份上,也實屬稀罕。 好半晌,劉煜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宋軼眨巴眼,劉煜竟然沒異議,看來他是真不記得,太美好了! 劉煜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衣服,因為衣服明顯尺寸太小,將他整個身體輪廓都勾勒出來,看起來十分不雅。劉煜下意識地扯過床單系在腰間,看似無意地問道:“誰給我換的衣服?” 害羞了這是? 宋軼癱著臉說道:“是我換的,但我是閉著眼睛換的,絕對沒看不該看的地方!”當然,我并不介意對你負起該有的責任來! 不該看的地方?難道在你眼里本王身上還有你該看的地方? 不!閉著眼睛怎么換?難不成你是用摸的? 劉煜一想到面前這個混蛋閉著眼睛摸遍他全身渾身汗毛就倒豎,煞氣蒸騰而上。 若此刻宋軼露出什么女兒嬌羞,劉煜篤定自己一定會一爪子捏死她,可偏偏她那張臉癱得非常標準,被冰冷的銀箔面具一襯,就如羅漢堂里的羅漢,一副五色皆空的模樣,若是自己計較,反而顯得心思齷蹉。 他確定,自己遇上了一只色中女惡狼。 又沒異議?宋軼心頭歡喜,閉眼換衣服這種橋段分明是哄人的,只有無知少女才會相信,豫王殿下單純如斯,真是可歌可泣??! 喝了一碗粥,換回自己的衣服,劉煜才道:“把躲在外面偷窺的人都叫進來?!?/br> 不需要宋軼吱聲,外面的小乞丐系數進來。 劉煜大馬金刀地在床沿一坐,其他人不自覺地膝蓋發抖想要下跪。小六偷偷看了宋軼一眼,確定這位站得筆直,他們也紛紛站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