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倒是李憶,只當在場眾官員是死的,朝淼淼道:“念兒,你剛才一直站在這兒?日頭這么大,怎么不讓人撐把傘?站了這么久,你累不累?你早飯吃過了嗎?現在餓了么?你若是餓了,不如我命人先送你回長史府……” 柳青源在一旁聽得膽顫心驚,偷偷覷一眼越王,只見他看著念兒,面泛桃花,嘴角含春,眸子里的柔情泛濫得簡直要掐出水來了。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也年輕過,想當年,他看念兒她娘親時,不也是這么一副孔雀思春的模樣嗎? 再看自家女兒,兩頰飛霞,垂眸巧笑,一臉欲語還休的嬌羞樣,別不是已私定終身了吧?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臨出發前,皇帝召了他進宮,那時皇帝因越王失蹤的事憂心成疾,半躺在龍榻上,親手把安西都護的委任狀交給他,語氣哀哀,“老齊國公雖已死多年,但安西是吳家的根,安西四鎮……我本是留著給越王,讓他經些事的,可我那苦命的兒啊,以前不成器,好不容易開竅了,卻落得個死生不明?!?/br> 他本想安慰皇帝的,但才要開口,皇帝已擺擺手,又道:“他小時候,曾有高僧替他算過,說他命帶吉星,但這吉星只守在他出生之地,他要是離了出生之地,要么死,要么一輩子回不來。我當時還不信,如今想想……大概這是他的命吧,天意不可違啊?!?/br> 他也替皇帝難過,于是沉默不語,不想皇帝過了片刻忽然道:“你家千金……今年十六吧?我原本還覺得她和越王挺般配的,可惜了的。不過朕還記得她說過非晉王不嫁來著,當時還鬧出些笑話來,緣分這東西啊……” 他額頭冒汗,回了聲是,皇帝意味不明的點了點頭,“晉王剛過生辰不久,也滿十九了,是時候娶妻了。你且去吧,等你班師回朝的那一日,朕會命人送上聘書的?!?/br> 都說得這么白了,豈有不明白的?等他回長安,就該cao辦晉王與女兒的婚事了,可聽皇帝的意思,他原本是有意撮合越王和念兒的,大概是想著越王兇多吉少了,這才改成晉王。眼下越王平安無事,他本該高興的,可這小子不該勾搭他女兒啊,萬一長安那邊晉王的聘書已寫好了,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這可有點不妙啊。 這仗還沒開始打,卻要先為女兒的婚事頭痛,柳青源腦袋都大了,忽聽城門處一陣sao動,扭頭望去,黑壓壓的一群人正聚在城外,喧嘩不斷。 越王已發問是怎么回事,柳時茂飛快去查看,很快又回來稟報,原來是高昌附近逃難的百姓,因整個涼州都被突厥人攪得動蕩不安,這些難民想著只有高昌城里安全,趁著這幾日突厥人暫時退兵,紛紛涌向高昌,要進城躲難。 李憶不忍那些難民流落城外,道:“趕緊開城讓他們進來吧,突厥人沒準什么時候又打過來了,他們聚在城外,豈不成了活靶子?” 柳時茂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道:“殿下,不太妥啊,難民人數眾多,高昌此時讓他們進城,此事一傳開了,只怕整個涼州的難民都要涌進高昌,高昌就那么點地兒,容不下啊,再說,糧食也是個大問題,人既然進來了,咱總不能讓人餓死吧,可高昌圍城兩月,囤糧早就耗光了,拿什么給他們吃呢?” 李憶也知他說的是事實,他率長翎軍前往高昌時,路上就見不少逃難的難民,可眼下城外那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著實讓人于心不忍,這些人全是老弱病殘,都是沒能力逃得遠的,只能在大城鎮附近躲著,只盼著有大城鎮接濟他們。 “他們遇上突厥人也是難逃一死,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城外等死,先把人放進來再說,再命人熬些粥分給他們?!?/br> 越王既然這么說了,其余人也不好反對,柳時茂無法,只得照辦。城門一開,人群潮水般涌入,也不知是哪個先帶的頭,說是越王慈悲救了他們一命,那些難民情緒激動,紛紛朝越王的方向涌去,高喊越王菩薩心腸。 人潮涌動,你推我擠,很快沖散了眾官員,柳青源眉頭一皺,厲聲吩咐:“護好越王!念兒,你跟緊我!” 眾侍衛如臨大敵,分了幾層將李憶圍住,李憶慌亂中伸手牽淼淼,“念兒,念兒,你別怕,跟著我……” 不料那人一縮手,“殿下,小的是夏至?!?/br> 原來牽錯了,李憶的心無端一慌,舉目四顧,人潮涌動,卻哪里還有念兒的身影? 第76章 變故 夜涼如水, 星月無光。 長史府, 李憶焦慮地踱著步, 不時望向花廳的門口, 望不了知多少回, 終于見到柳時茂愁著臉一路小跑進來, “回殿下,都審過了, 有幾個還一頓好打,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看來那些歹人是有意混在難民之中, 故意制造混亂將人擄走的?!?/br> 李憶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都怨自己婦人之仁,害了念兒, 也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他心里懊惱至極,還說要在未來岳父面前好好表現呢, 人家一來,就把人家的女兒弄丟了,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對他有好感了。 “侯爺, 都怪我考慮不周, 連累了念兒?!?/br> 柳青源背對李憶而站, 怔怔望著窗外的夜色,“不怪殿下,那些人本就沖著我來的,就算今日不成事, 也會再生事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br> 柳青源已從柳時茂口中得知苗炎炎離間兩人,欲陷害自己叛國通敵一事,心里早已一片雪亮。 各人想著心事,誰也沒有開口,屋里一片靜謐。隱隱約約,似有轟隆隆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柳時茂對這聲音太過熟悉了,不由一拍腦袋,“不好,突厥人又打來了?!?/br> 柳青源閉上眼,額角青筋暴起,用力握緊藏在袖中的密函。密函一個時辰前收到,用蠟封在銅管里,送信的人指明永寧候親啟。 淼淼又做夢了,那些醬板鴨、獅子頭、羊蹄羹、紅燒rou、酥炸小黃魚又在她面前飄來飄去,李憶不斷往她碗里夾菜,不停說念兒你要多吃點,別餓著了??伤褪浅圆恢?,眼巴巴看著一塊塊肥rou從她碗中飛走,她又餓又急,眼一睜,醒了。 入眼是一頂帳幔,繡著百花團紋,有淡淡的烏沉香在空氣中彌漫,身上蓋著一張輕薄柔軟的被子,淼淼心里咯噔一下,別不是又被賣到青樓了吧? 她騰地從榻上坐起,一把掀開帳幔。房中擺設簡潔,沒有預料中的老鴇進來噓寒問暖,也沒有體貼可人的小丫鬟進來伺候她沐浴,她有點疑惑,試著下地走了幾步,身上沒有任何不適。 她環顧四周,榻前小矮幾上有一壺清水,點著一盞小油燈,房中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門,她推了幾下,門被人反鎖了,推不開。她把耳朵貼在門上,外面靜悄悄的,連個腳步聲都沒有。 奇了怪了,咋回事呢? 她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形,那些難民嘩啦嘩啦涌過來時,她還想提醒李憶小心點來著,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覺一陣異香入鼻,接著就兩眼發黑了,失去意識前,還聽到李憶大聲呼喚她。 不知是什么人擄了她來這里,越王和爹爹不知有沒有遭遇不測。心里萬分著急,可在這不見天日的小房間里,她根本無計可施。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嚴刑逼供,也沒人送吃的來,仿佛被人遺忘了,淼淼有點懷疑,擄走她的人是不是打算活生生把她餓死。 淼淼有氣無力地躺在榻上,迷迷糊糊聽到門外似有腳步聲傳來??磥砟缓蟠蠓磁梢鰣隽?,輸啥也不能輸了場子,她勒緊束腰,在矮幾前正襟危坐。 片刻后,腳步聲頓住,隨即一陣讓她毛骨悚然的咳嗽聲自門外傳來。 又過片刻,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映入淼淼眼簾的,是一件鴉青色的長袍,外披月牙白的薄紗罩衣,腰側垂著一根白玉笛,再往上看,那男子三十多的模樣,身材瘦削,眉目俊秀,但臉色很蒼白,似身患頑疾。 雖然早有預感,但林庭風推門進來的那一瞬,淼淼的心臟仍禁不住一陣猛跳。 林庭風淡淡看了她一眼,又抬眸四下看了看,貌似他對這個簡陋得過分的房間也不太滿意,眉頭微蹙,低低嘆了一聲,這才緩緩上前兩步,在淼淼對面坐下。 淼淼心里直打鼓,不知林庭風擄走她打的什么主意,但無論如何,反正不會是好事,她決定隱藏實力,靜觀其變。 林庭風才坐下便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臉青唇白,末了還掏出條帕子,拭去嘴角的血跡,這才抬眸,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淼淼一眼,“嚇著你了吧?” 其實淼淼很想說,您老人家咳了這么多年怎么還咳不死呢?但她知道,考驗演技的時候到了,非常配合地給了個害怕的表情。 林庭風緩緩道:“我這毛病已十多年了,當年中毒落下的病根,每次咳起來都要我半條命。你不用怕,我無意傷害你,這段時間你就乖乖留在這兒,待事情一了,我會把你送回你娘親身邊?!?/br> “事情一了?指的什么事?這兒又是哪兒?” 林庭風沒有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只道:“這是我的地方,在碎葉城附近?!?/br> 自林庭風一進來,淼淼便猜到了,這兒應該是菩提閣總舵,果然不出所料。 她沒再多問,林庭風似乎興致不錯,想找人說說話,“我與你娘親自小認識,若非那場變故……唉,不提也罷,她……可有提起過我?” 淼淼搖頭,想想有點不妥,怕惹他生氣,又點了點頭。 林庭風果然眼睛亮了亮,“提起我什么?” 淼淼咽了咽口水,決定破釜沉舟,沒準能激出他一絲內疚,對她好一點,“她說你無情無義,把我的meimei害死了,每次提起,她都會哭很久,積年累月,她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br> 林庭風神色一黯,又用帕子捂著嘴巴咳了幾聲,“是我一時意氣累事,其實當年的事,又怎能怨她,我那時死生不明,她一柔弱女子,家人要她改嫁,她怎么反抗得了,是我一時氣昏了頭,把她也恨上了。我說過,我這條命遲早是她的,如今……離那一日也不遠了……” 言下之意是他快掛了?淼淼的心一跳,趕緊豎起耳朵。 果然又聽他說:“其實罪魁禍首是柳青源和狗皇帝,復仇的事,我雖籌謀多年,但其實我知道,眼下并非最好時機,突厥人舉棋不定,一點蠅頭小利就讓他們樂得暈頭轉向,根本成不了大事,但我等不了了,我已時日無多?!?/br> 怪不得突厥人不太合作他也要倉促舉事,原來是他快要死了。 林庭風陰惻惻地笑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有一絲陰霾,“可我這心……不甘啊,我就是要死,也要撐著最后一口氣,那些無恥之徒,必須死在我前頭?!?/br> 氣氛很凝重,淼淼的肚子卻很不合時宜地咕咕幾聲,林庭風一愣,“你很餓?” 淼淼尷尬地點了點頭,林庭風沒了再說話的興致,起身往外走,“我讓人送些吃的來?!?/br> 淼淼忙道:“能不能給我換個好點的房間?” 林庭風頓住,沉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跟我來?!?/br> 淼淼原本不過想住個舒適一點的房間,沒想到穿廊過院一翻兜轉后,林庭風把帶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間。時隔一年半,她的房間依然保持原狀,所有東西一件不少,就連那幅柳千錦十三歲時的畫像依然掛在墻上。 畫中柳千錦穿著那條好看的杏色百褶長裙,她愣愣看著這畫像,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林庭風沒有向她解釋房中為何會有柳千錦的畫像,只道:“這是我一個手下的房間,她已經死了,以后你就住在這兒吧?!?/br> 林庭風之所以讓她住在這里,一是因為心里對田氏多少有點內疚,二是因為柳千錦在他眼里,不過是個普通的閨閣小姐,鬧不出什么花樣。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淼淼試過好幾次想逃,都被菩提閣的人攔住,并警告說,閣主吩咐過,如果再有下次,會重新把她關回原來的屋子。 自此淼淼老實多了,每日安安分分,只不時向看守她的人打聽涼州那邊的消息。二月中的時候,看守的人告訴她,突厥人攻陷了高昌。淼淼倒抽一口涼氣,高昌破城,那她爹爹呢,越王呢? 她拼命拉著那人,想問更多的消息,但那人所知也不多,只說永寧候在高昌打了敗仗,好像退到龜茲了。她提出要見閣主,但那人說閣主不是你想見就見的,再說,閣主并不經常在總舵。 之后的日子,淼淼度日如年,為永寧候和越王的安危擔憂。 到了三月初的某一天夜晚,閣中忽然打斗聲四起,動靜鬧得不小。淼淼正尋思著是不是越王的人來了,那幾個負責看守她的人推門進來,命她跟他們走。 閣中火光沖天,淼淼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人道:“有外敵闖入,閣主命我們送你走?!?/br> 她吃了一驚,“要送我去哪兒?” 那人答她,“長安?!?/br> 作者有話要說: 過度章,下章換回舊地圖,回長安了 第77章 王的誤會 嚴冬已過, 初春悄然而至。 長安城東, 一排排簡易房子連綿數里, 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些房子雖簡易, 木質結構, 但總歸遮風擋雨,對于顛沛流離已久的災民來說, 已是理想的安樂窩。 再往東, 是一大片仍在搭建的工地, 工匠們忙忙碌碌, 日夜趕工。 李昀遠遠看著那片涇渭分明的房屋, 劍眉緊鎖。受涼州戰事影響,逃到長安避難的災民不斷增加, 朝廷不得不繼續搭建這種簡易房屋安置災民。眼看災民越來越多,除了提供這種臨時庇護所, 朝廷還得解決他們一日三餐,每日都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可是沒有辦法,戰事一日不結束, 這種狀況就一直延續。李昀一陣煩悶, 這件差事吃力不討好, 當初是越王提出這個法子,皇帝覺得可行,可具體做事的卻是他,盡管已盡量節省, 可每月龐大的開支仍被言官咬著不放。 為了降低物料成本,他命人用價格相對低的木材代替原來的杉木,結果前幾天連著幾天暴雨,有幾間房子塌了,壓死了幾個人,又被人彈劾他以次充好,罔顧人命。 他今天過來這里,就是查看善后的事情處理得如何。西邊戰事如火如荼,可他卻要留守長安,每日處理這種雞毛蒜皮的事,簡直窩囊。 天氣將晚,手下牽了馬過來,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身上馬,用力揚鞭疾馳,似要把胸口那股郁結之氣發泄出來。跑了一段,遠遠見到小路上停了一輛馬車,車的四壁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沒有車夫,連馬都不知去向,只孤零零的一輛車。 已是黃昏時分,什么人會把一輛馬車遺棄在這里?有點詭異。 他撥馬轉向那馬車,手下的人大為緊張,“殿下小心,等我們先上去看看?!?/br> 幾名禁衛軍下了馬,手執大刀悄悄把馬車圍了起來,其中一人用刀尖輕輕挑起簾子,往里頭瞄了一眼,隨即神色古怪地望向李昀,“殿下,里頭是位姑娘,不醒人事?!?/br> 李昀大感疑惑,下了馬大步走過去。 車廂昏暗,一女子蜷縮在車里,臉側著看不清楚,有微弱的呼吸,不知是暈了還是睡著了,看那衣著打扮,應是位年輕女子。 他試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拍了幾下,女子終于動了動,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娘的,餓死姑奶奶了,快把吃的拿上來!” 這聲音……李昀一怔,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直到那女子把手放下,他終于看清她的臉,“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聲音……淼淼也是一怔,一抬頭,便見到晉王那張冠絕長安的臉,以及那雙幽冷深邃的眸子,“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為了防止她逃跑,這一路以來,她的飯食都被放了蒙汗藥,雖量不大,卻足以把她困在馬車里。也不知是不是出門時太倉促,蒙汗藥沒帶夠,最近這幾日那些人干脆不給她吃飯了,直接把她餓了個頭暈眼花。 在李昀詫異的注視下,淼淼腦子一個激靈,“莫非已到長安了?” 李昀命人把馬車所有簾子掀開,一邊打量一邊問:“這是長安城東的郊外,你不是在涼州嗎?為何孤身一人在此?與你同行的人呢?” “哎,此事說來話長,快扶我下來,連著這么多天都被困在馬車里,我手腳都快伸不直了。哎喲,頭暈……對了,今天是哪一天了?” 李昀眉頭一皺,既然她已經很多天沒下過馬車,那她肯定很多天沒洗過澡咯?再看她那身衣裙,皺巴巴的,有幾處還沾了些污跡,他一陣嫌棄,內心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把她扶了下車,“今天是三月十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