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穿著綠大衣的人群仿佛是有著統一著裝的信徒, 且分工明確,男人負責叫罵,女人負責哭喊, 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責醫生喪盡天良。 祁承淮有些奇怪,忍不住回頭問盧主任,“主任,這些人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鬧事唄, 還能為了什么!”盧主任氣得整個人都哆嗦了,咬牙切齒的回了一句。 祁承淮見她情緒激動, 不好再追著問緣由,只能將詢問的目光遞向了陳琪,他記起陳琪早上曾經欲言又止,不知與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陳琪和他對視一眼,伸手將人拉到了角落里,低聲道:“這幫人早幾天就來了,天天在大門口蹲著鬧,只不過今天特別過分,都沖到病房來了?!?/br> 說到最后他嘀嘀咕咕的埋怨,祁承淮皺了皺眉問道:“說重點,為什么會來?” 陳琪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道:“起因呢,是盧主任以前治過一個病人,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老兵,兩次次腦出血的,治療得挺好,也沒什么后遺癥,前段時間摔了一跤正好摔到頭,又來了,急這回沒救回來,四天前急性心衰走了,家屬說是醫生救治不力,不然為什么之前兩次都救回來了這次不行?主任跟他們解釋,不聽,非要賠償,主任就說這個責任不在我們,人家家屬就叫了老爺子以前的戰友一起來討公道了?!?/br> 祁承淮眉頭仍然皺著,他哪里想得起來陳琪說的是哪個老病人,他們科管過的大人物不知凡幾,老兵更是不少,時間一久就記不得了。 只是這件事怎么都覺得有些蹊蹺,祁承淮回頭張望了一眼,正想問什么,就聽見陳琪繼續道:“說是老兵,可我看很多人也就五十多歲,老兵都這個年紀?搞笑呢吧?” 祁承淮忙回過頭看他,見他一臉的惱怒,忍不住勸了一句道:“這些話不要當著別人的面說,萬一被有心人聽去了,說不定說你不尊重老兵?!?/br> 陳琪撇了撇嘴,恨恨地低聲罵道:“他們這樣的做派難道光榮?簡直就是把那身軍裝和軍裝代表的光榮放在地上踩!” 祁承淮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扯到了傷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話倒是說不出來了。 他又去看站在原處的盧主任。她已經漸漸地老了,發絲里早就有了灰白,春末的時候剛娶了兒媳婦,那時她比如今精神得多。 可是繁重的科室工作在透支她的生命,現在突然又遇到這樣的事,實在是個很大打擊。 他嘆了口氣,心里覺得有些冷。 祁承淮又聽見護士們在趕人,“不要圍在這里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回去,去休息了??!” 他站在原地,看盧主任被大家拉進了辦公室,又看趕來的卓副院長賠著笑臉對肇事者們說抱歉的話,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了。 前所未有的后悔涌上心頭,他曾聽到有人說,我是醫生,但我極痛恨這個職業,這個職業給我的不是成就感,而是無盡的重復的屈辱。 當一個職業的從事者不得不對現實低頭,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滿心考慮效益,當他們被打時得不到安慰和同情,當他們心中的熱血漸漸冷卻,一切就變了。 他們會想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想啊想,有些人就離開了。 “祁醫生,等一等?!逼畛谢凑D身欲走,卻聽見一把顫巍巍的蒼老聲音叫他,便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見是一個相熟的老病號,下意識的就笑了笑,只是嘴角有些疼,笑容便有些淺淡,“哦是吉阿婆啊,怎么了,又不舒服來住院了?” “哦哦,是啊,這個星期頭有點痛哦,就來住兩天院打打針咯?!奔⑵琶B連點頭應道。 祁承淮就又問道:“那這次是哪個醫生管你???” “容醫生管我啊,祁醫生呀……”阿婆拄著拐棍兒,空出一只手來拉了拉祁承淮的衣袖,有些心疼的問道,“他們打得你痛不痛哇,你有沒有涂藥哇,哎喲他們怎么可以打你,你是最好的醫生了……” 祁承淮怔了片刻,低頭就能看見她渾濁的目光里不容錯辨的關切,隨即鼻子有些發酸,忙眨了眨眼道:“沒事,阿婆別擔心,這點傷過兩天就好了?!?/br> 說著他又將護士叫來,讓人將老人家好生扶回病房去,叮囑道:“阿婆你好好休息,別亂跑啊,有事就按鈴,護士會立刻過去的?!?/br> 老太太一面往回走,一面笑呵呵的應好,祁承淮望著她的背影和蹣跚的腳步,突然想起在家閑著的時候看過顧雙儀買的一本小說。 內容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但里頭有一句被顧雙儀圈出來的話他還記得,“……醫生這一輩子,始終會面對‘我當時的抉擇是否正確’和‘病人為什么會死亡’這兩個終極問題,而醫學,就是在對未知的恐懼中砥礪前行的?!?/br> 想到這,他又有些釋然,這條路是崎嶇不平的,甚至是孤獨的,但卻還是有那么一部分的人,會給他肯定和鼓勵,如同不顧行動不便特地來問一句你痛不痛的老邁阿婆。 像是終于有什么東西想明白了一樣,祁承淮心里覺得一輕,頓時覺得傷口也沒那么疼了。 他才回到辦公室,就有學生拿著電話筒遞過來,“祁老師,有你的電話?!?/br> “……謝謝?!逼畛谢淬读算?,接過來時還有些納悶。 他對著話筒道了聲你好,對方就道:“祁醫生你好,我是市晚報的記者,想就今天老兵醫鬧這件事拜訪一下當事人,請問你有空嗎?” 祁承淮這下真的覺得驚訝了,心底有些猶豫,頓了頓,終究還是委婉的拒絕道:“抱歉,這件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沒法告訴你太多信息,我們醫院已經在協調處理此事,有結果了會對外公布的?!?/br> 對方猶自想套話,祁承淮覺得有些不耐,只好隨意應付了幾句,然后以工作為由掛斷了電話。 他一放下電話,林光峰就挑著眉問道:“是記者?” 祁承淮點了點頭,他就嘖了聲道:“真是不得了,這才出事幾分鐘啊,連我們辦公室的電話都找到了?!?/br> “又不是什么秘密,沒打到老祁手機上都算是好的了?!标愮饕幻鎸懖v,一面對林光峰的說法嗤之以鼻。 外面的人群不知什么時候散去的,他們已經顧不上去問,所有人都在討論這個病歷,一字一句的推敲病程記錄是否有錯誤和漏洞,每一個醫囑是否合理,卻發現實在沒什么毛病可尋。 于是只好嘆息,這件事實在是一場無妄之災,有人看著祁承淮的傷想起了顧雙儀的事來,“老祁,你和顧醫生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夠倒霉催的,記得去拜拜菩薩求個保佑?!?/br> 祁承淮聞言嘆了口氣,本來覺得不疼了的傷口又開始痛了,但比傷口更痛的是腦筋,他要怎么跟顧雙儀說才不會嚇著她? 顧雙儀知道這件事,是在下午下了門診之后,她照著老規矩在醫院門口等祁承淮開車出來,望見門口處三兩成群的綠軍裝,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下意識就避得遠了點。 等她看見祁承淮那張額頭起包嘴角青紫的臉時,不由得驚叫出聲,“祁承淮!你回來上班第一天就是和別人打架去了?” 祁承淮一嗆,被口水噎得狠狠咳了幾聲才停下來,啞著聲音道:“……我在你心里就是會尋釁滋事的人?” 對著他不滿的反問,顧雙儀也有些訕訕的,“不是,但……沒打架,你臉上的傷哪里來的?” “哪里來的,還不就是給人打的!”祁承淮橫了她一眼,有些氣哼哼的。 顧雙儀一聽就更加緊張了,“怎么回事,誰打的你,怎么都不還手啊,你傻的嗎!” 祁承淮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你以為我不想還手么,他們有人拿手機拍著呢,我要是敢還手,沒理的就是我們了?!?/br> 說著他又叮囑道:“你看見門口那些穿綠大衣的人沒,就是他們干的好事,你這幾天出入小心點,別離他們太近了?!?/br> 顧雙儀聞言愣了愣,神色間卻不見多意外,只是嘀咕道:“還真的是他們干的啊……” “嗯?你都知道這事兒了?”祁承淮匆匆扭頭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調回到了路況上。 車子拐進了小區的大門,顧雙儀望著外邊的綠植道:“都傳遍了,說是盧主任的一個病人家屬叫來的人?!?/br> 祁承淮苦笑著點了點頭,將事情的經過對她說了一遍,然后看著她驚訝又不解的目光,沉沉的又嘆了口氣。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椏向上支棱著,越發的顯得張牙舞爪。 第九十章 祁承淮到底是受了傷, 且是傷在臉上,多少有些不雅觀,不可能頂著這張臉去上班看病人了,只好又請了假在家待著。 顧雙儀煮了雞蛋替他滾著腫處,嘲笑他道:“你說你回去做什么,還不是又回來休假了?” 頓了頓又道:“你都那么久沒去上班了, 工資還有么?這回咱們家也就我一個人養家了?!?/br> 他們家也就他們倆,祁承淮自然不會故意拆她的臺, 而是順著她笑道:“是呢,這回我要吃軟飯了, 你這個飯票可要多小心, 我吃很多的?!?/br> 顧雙儀聞言就笑著滾進了他的懷里, 連連道:“不行不行,你吃太多我養不起,你還是趕緊好起來去掙錢罷?!?/br> 他們此時尚且不知, 僅僅只是過了一夜,這件事就在網絡媒體上傳播得轟轟烈烈了。 次日一早,祁承淮的手機就不停的接到來自各家媒體的采訪電話, 都被他打太極似的一一應付了過去。 他又打電話給陳院長詢問此事如何解決,卻也沒能得到一個準確而肯定的答復,只好悻悻作罷。 再打開電腦一看,老兵醫鬧傷醫的新聞已經成了這一天的頭條熱搜, 各家媒體都像是在跟風似的報道這起醫患糾紛,內容各有詳略與真假。 祁承淮一條一條極有耐心的瀏覽著這些或長或短或詳或略的報道, 甚至在微博上看到有媒體說其中有個人在年內參與了兩場醫鬧,還有一場是年中時另一家醫院發生的。 他放大了圖片看當中被用紅色圈起來的人頭,發覺那人正是昨天他留意到的那個那些礦泉水瓶有些微跛的男人。 這件事發酵得很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街知巷聞,連老爺子都打電話來詢問到底怎么回事,對著家人他不敢隱瞞,只得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的告知。 又反復強調自己并無大礙,“只是額頭破了點皮,兩天就沒事了,不用擔心?!?/br> 顧雙儀亦然,對著一看到新聞就打電話來關心的母親,將事情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就是一點小傷,用雞蛋滾一滾就消了的,還能有什么大事兒?!?/br> 但祁承淮卻發覺,自從老爺子打過電話來之后,就再也沒有媒體記者要來采訪他了,時候一打聽,原來陳院長主動公開了此事的處理,那些記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自然不會再來找他。 再仔細一探究,便聽聞說上頭給陳院打過了招呼,道是此事要公開透明的處理,否則不利于解決矛盾云云,祁承淮便心里有數了,一定是老爺子和父親都出手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件事在祁承淮幾天后回去上班時已經解決了大半,解決的方法和其他歷次糾紛有些許不同。 經過調查,來鬧的人里的確有些是患者的戰友,但家屬與帶頭人為了壯大聲勢,還叫了好些同村的人,人手一件綠大衣一雙解放鞋穿上就一起來了。 事情調查清楚之后,相關部門按照規矩拉走四個人,將他們暫時嚇退了,院方為了息事寧人也好,為了收買人心也罷,還是給了十幾萬的撫恤金。 至此,這件事總算是有了個明確的可以蓋棺定論的結果。 過了幾天祁承淮去腫瘤科會診,聽那邊的同事說道:“那個被懷疑是職業醫鬧的老兵發聲明了,說他不是職業醫鬧,是為了給戰友討公道,說哪天哪個時間怎樣怎樣,還說有天下午他去找醫生要求給大家每人打份盒飯表示下關心卻被拒絕等等?!?/br> “呦,還要醫生給他們打盒飯,臉多大?!庇腥寺勓粤⒓搓庩柟謿獾恼f了句。 正在寫會診意見的祁承淮筆尖頓了頓,他并不知道這些細節,要么是對方杜撰的,要么就是他沒聽陳琪他們說起。 他額頭已經消腫,但當時流血的傷口還在結痂,他覺得有點癢,但又不能伸手去抓撓,只好努力的想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 想起那件事時還是嘆了口氣,孰真孰假已經有點分不清,事情已經告一段落,領導們也未必愿意再去深究,畢竟就算深究,也得不到什么更加公道的說法了。 只是偶爾閑著時想起這件事以及許多和它一樣的事,難免會覺得有些心情復雜,這些事都是活著的人做的,那么死了的那個人呢,他們是不是也和活著的人一個想法? 對于很多醫生來說,他們付出最多心血的,恰恰正是那些最終仍舊離開了人世的生命,而常常又是他們的家屬反過來給醫生狠狠地一擊。 祁承淮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強烈的意識到,人性,是世上最復雜的東西。 事情漸漸塵埃落定,春節也就要到了,這一年的年過得晚,已經到二月去了。 關于過年怎么過去哪兒過這個問題,顧雙儀認真的與祁承淮討論了一番,最終決定兩家人一起吃年夜飯,年初一她與祁承淮去祁家,年初二祁承淮陪她回顧家,剩余的時間則仍舊是兩人過自己的日子。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倆人都各自心知肚明,這個年一過,有許多事就該提到明面上來了。 顧雙儀有些猶豫,問祁承淮道:“我們之間是不是太快了?” “快什么快,你都快要三十歲了?!逼畛谢春粔K糖漫不經心的應道。 顧雙儀聽了恨不得撲過去咬他一口,她自覺自己還是個孩子,眼前這個男人卻比她的父母還著急,總是時不時就提醒她,她只剩一個青春的尾巴了。 她再猶豫也抵不過祁承淮的強勢,更為重要的是,雙方的父母也都贊同他的提議。 年夜飯安排在市里一家叫望江樓的酒店,酒店本就臨江,祁承淮還特地找熟人訂了臨江的包廂,能從落地窗望見燈火輝煌的江岸。 江岸兩旁的景觀樹都圍了五彩的小夜燈,一閃一閃的亮著,就著還未入夜就亮起的路燈光,能看到掛在路燈桿上的紅燈籠,和在風中搖來晃去的燈籠穗。 祁顧兩家的父母是剛認識,但都對對方感到滿意,自然是因為對人家的孩子感到滿意。 席間說起陸晗,她的肚子越發大了,預產期也快要到了,顧母羨慕的對祁母道:“我是真羨慕你,馬上就要抱孫子了,我們家這個呀,都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長大?!?/br> “我倒是不要他們長大,長大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過得還不如以前開心,就這樣蠻好的了?!逼钅笜泛呛堑?,看一眼正低頭吃雞腿的準兒媳,又看一眼遞了紙巾去幫她擦臉的兒子,回頭對顧母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我孫子也是你孫子嘛?!?/br> 顧母愣了愣,回過神后面上的笑容愈發的真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