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祁承淮低頭緊緊的看著銀灰色被面上的牡丹花紋樣,絮絮的說起他和傅琛的一些往事來。 他與傅琛認識,是在赴南蘇丹的維和部隊開拔前的動員大會上,他作為醫療隊的隊長亮相人前,與擔任維和部隊參謀的傅琛有了第一次接觸。 后來便是在異國他鄉時的彼此照應,也許是遠離家鄉,同胞之間更加團結的緣故,醫療隊的醫生和維和官兵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和王永寧也是那時才逐漸熟悉起來的。 因為紀律限制,維和隊員們每個星期只有一次跟家人聯系的時間,祁承淮在醫院上班時常常不回家,當住院總最的那一年,他曾經三個月才回了一趟家,久而久之就很少會想家了,于是連這一周僅有一次的機會也有時會放棄。 但與他不同的是,傅琛每周一定要給家里打個電話,用他的話講就是,哪怕只是聽聽老婆孩子的聲音,也好過日思夜想想得抓心撓肝。 傅琛性子和善爽朗,有著軍人特有的大氣,祁承淮很喜歡和他聊天,聽他講一些部隊里的趣事,那種戰友之間的深厚感情,是他無法擁有的。 熟悉了之后,祁承淮聽他說起他和妻子的往事,從一見鐘情到結婚生子,他們走過了漫長的幾千個日夜,這期間經歷了重重波折和困難,也感受到了甜蜜和喜悅。 他說起他的兒子,大名叫傅遠瑞的小男孩,“小名兒叫小寶,他mama起的,我也覺得恰當,他媽掙命似的給我生的,可不就是寶貝么?!?/br> 王永寧當時聽了嘬著牙花子在一旁說風涼話,“拉倒吧,要真是寶貝,你能一言不合就打人屁股?” “你懂什么,男孩子不能慣著,得要求嚴格,不然他媽該管得多累?!备佃砹幍霓q解道。 祁承淮樂呵呵的在一旁看著他們斗嘴,舉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飲料,基地規定不能喝酒,于是能有飲料也是好的。 那時一切都是好的,雖然每日要做很多事,南蘇丹也并不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地方斗爭日益劇烈,時不時就有難民和需要幫助的普通民眾需要援助,他們和聯合國駐扎在當地的其他工作人員一起試圖努力的維持著本地區的關系平衡。 他們漸漸和生活在當地的中國人一樣習慣了偶爾響起的槍聲,小心的保護自己及同伴的安全,一切都平穩而有序。 祁承淮甚至跟傅琛說等回國了要去他家坐坐,認識一下總被他掛在嘴邊的妻兒,他總覺得軍人的妻子很是辛苦而偉大。 他說這話時距離他們這支隊伍回國還有半年多,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有一場持續了四天的激烈武裝沖突即將爆發。 那天是營地的聚餐時間,本來是高高興興的,可還沒開始眾人就聽到旁邊的難民營方向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當時的哨兵說是兩軍持槍對峙,不知道誰開了第一槍,兩伙人隨即開戰。這邊槍聲一響,周邊幾個地方馬上開始交火,一時間槍聲密集。 剛開始聽到急促的響聲,祁承淮還以為是鞭炮,但傅琛他們經驗豐富,立即就意識到不好,等到看見不停有人往反方向跑,才真的確定有沖突了。幾分鐘后,有某方的增援部隊從醫院旁邊經過。 “我看到兩輛坦克,裝滿軍人的裝甲車,還有兩架戰斗直升機?!逼畛谢慈缡菍︻欕p儀回憶道。 醫院馬上關閉了大門,祁承淮和同事把病人集中在一起。事發突然,局勢發展難料,他們把所有食物和飲用水收集起來,統一分配,做好了長線準備。 槍聲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祁承淮心里也害怕,怕被流彈擊中。但他又憑著經驗認為,南蘇丹人不會主動攻擊中國人,尤其不會攻擊中國醫院和醫生。 傅琛他們立即就接到了支援任務,迅速披裝取武器,到門口哨位執勤,對想進來的難民進行安檢和指引。 當天難民營附近的交火一直持續到晚上,紅色的跳彈像煙花一樣接二連三,事態卻未如祁承淮所想那樣逐漸平息,而是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了。 期間有人持武器進入醫院搜查,將一個被認為是對方間諜的當地人強行拖走,對方否認便被槍托打破了頭。 那是祁承淮幾十年人生里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遠遠比疾病危險而恐怖。 祁承淮想起那幾天,能記起的是子彈從頭頂上不時飛過,發出咻咻的聲響,時不時還有炮彈在附近爆炸,震得房子一顫一顫的。 傅琛是被同樣滿身是血的王永寧背著進來的。他們停在難民營的一輛步戰車被炮彈擊中,內部爆炸,傅琛當時便在里面。 王永寧當時從西門口去找他,路上找了個掩體趴在地上,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近在咫尺,心里又恨防彈衣為什么不再大些沉些。 傅琛送來時已經是深昏迷,各種措施都做了還是無用,祁承淮卻希冀自己能有力回天。滿身滿臉的血污浸透了迷彩服,又浸透了手術間里的每一張手術巾,心電監護上的圖示已經成了直線,他還在拼命的做心臟按壓。 后來他才在廁所的鏡子里看見自己通紅的眼,像是滲出了血。 王永寧也受了傷,只是不重,但他與祁承淮的情緒,好似隨著傅琛的死而一齊變得無比低落。 祁承淮覺得很難過,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兄弟,還有深切的疑惑,那么多的儀器和藥物,竟然都沒能讓他醒來哪怕片刻。 那時他頻繁的做夢,夢見傅琛跟他說很想念家人,然后從夢中掙扎著醒來,滿心的疲憊無法言說。 起先他以為只是一時的情緒低落,誰知直到一切回歸平靜,就連王永寧都逐漸跨過傷痛之后他還是會做那個夢。 狹窄的營地醫院手術室里,滿臉灰塵和血污的男子,被血浸透成了墨綠色的手術巾,地面上還有血液滴落,鮮紅色變成暗紅色,鋪天蓋地的成了一張巨大的紅綠交織的網。 他終于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卻也只好默默忍下閉口不談,直到回國后去找關岳。 這個帶給他與傅琛的友誼又帶給他傷痛的戰亂之地,曾給他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我們當時是在朱巴,從飛機上看,藍天白云,遍地植被,一片熱帶草原風光,一副鄉村小鎮的樣子,七層以上的建筑屈指可數,大部分都是小平房、茅草屋?!?/br> 然而此時他再提起,卻是道:“我再也不會去那里,哪怕只是停留片刻?!?/br> 話畢,他沉沉的嘆口氣,終于將眼從銀灰色被面的牡丹花紋里抬起來,卻看見對面的顧雙儀正將半張臉埋在蓋住屈起的膝蓋的被子上,睜著一雙水眸關切的看著他。 她看著他問:“這些事你一定沒同關岳之外的人說過對不對,一直藏在心里,是不是很累?” 他怔了怔,不知是什么緣故,竟突然覺得眼眶和鼻子都有些酸漲,像是委屈又迷茫的孩子終于等來了接他回家的家人。 祁承淮深吸了一口氣,彎下腰去,將臉埋在蓋住她的身前,許久才喟嘆似的呢喃了一聲,“是啊,很累……很累……” 顧雙儀聞言抬起頭,伸出手放在他的頭上,一下一下的捋著他的頭發,烏黑的發絲從她的掌指間滑落,她心里頭梗得些難受,卻又不知道怎么說出來。 到了最后,也只能化作心底的一聲嘆息。 她側了側頭,好似聽見了窗外北風呼呼吹過窗臺的聲音,敲打著玻璃,哐啷哐啷,仿佛有些悲傷。 第八十章 傅琛的死, 是祁承淮至今耿耿于懷的心魔。他們曾經朝夕相處,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突遭橫禍喪失生命,那種難過不是其他的病人搶救無效可以比擬的。 只是他無法向家人或者朋友開口說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他習慣了在他們面前扮演成熟穩重和冷靜理智的祁承淮,日久天長,終于再難告訴他們自己心里的脆弱。 就連關岳, 他在說起這些事時也有八分將他當做自己求助的醫生,如此才能說得出口。 唯有對著顧雙儀時, 他是全然無防備的將自己所有的心事3袒露,滿懷忐忑, 他怕她的反應里有哪怕一絲的滿不在乎或者其他想不到如何形容的神色。 但她只問了一句累不累, 就輕易的將他心底最纖細敏感的那根弦撥動, 讓他心生出從未有過的委屈來。 也許是傾訴過后心里壓力減輕的緣故,祁承淮這晚睡得比之前要安穩些,盡管仍舊從夢中驚醒, 但卻不像以往那樣再覺得心慌又難以入眠。 他翻身抱住了熟睡的顧雙儀,嗅著她發間的暖香,心里逐漸平靜下來,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光亮會驅散黑暗。 床頭的鬧鐘突然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安靜, 顧雙儀下意識的伸手摸過鬧鐘,又極其勉強的睜了睜眼, 從眼縫里看了一眼,下意識就要坐起來。 可是才坐起來她就又想了起來,自己和祁承淮都在休假,并不需要早起。 于是她又躺了回去,被窩還是暖乎乎的,只是她再也沒法睡著,本來長年累月的習慣了早起的人,哪怕是假期都會被生物鐘催著早醒,懶覺全靠回籠。 然而她今日也沒法睡得成回籠覺。昨晚聽祁承淮講完舊事已經很晚,她來不及也不忍心再去追問他當時具體的情景如何,其實也不需要去問,網上一查就知道了。 顧雙儀擔心的是祁承淮的情緒,她喜愛他的重情義,但又十分希望他能將這些事稍稍遺忘一些,這樣也許能活得輕松一點。 然而她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他就不會是今天這幅模樣了。 顧雙儀心里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打消了勸說的念頭。她在被窩里磨蹭了一陣,起身下床去洗漱做早飯。 吃過早飯后祁承淮去了關岳那里,出門前告訴她說約好了下午去祁承洲的畫廊一趟。 顧雙儀有些奇怪,“去畫廊做什么?” “前幾天我看家里缺一幅畫做裝飾,讓他畫了一幅,今天去拿?!逼畛谢匆幻娲┩馓?,一面低聲的應著。 顧雙儀聞言在室內環視了一圈,有些猶豫,“那要擺哪里?” 祁承淮扣大衣扣子的手頓了頓,然后滿不在乎的回道:“拿回來再說?!?/br> 顧雙儀就哦了一聲,又道:“你坐出租去吧,天氣不好,開車不方便?!?/br> 祁承淮頓了頓,外頭已經不下雪了,天空藍得有些出奇,街道想必已經被清掃干凈,這天氣暫且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壞。但他還是應了聲好,發覺她面上是掩蓋不住的擔憂,心里有些愧疚,到底是自己的事讓她擔心了。 走到了門邊,到底還是忍不住開口解釋,“別擔心,我沒事?!?/br> 顧雙儀愣了下,有些訕訕的笑著點了點頭,果然還是被看出來了啊。 她忙揮了揮手,急促的道:“快去快去,早去早回?!?/br> 祁承淮見她有些被識破心思的窘迫,覺得有點意思,忍不住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才作罷。 后來顧雙儀和祁承淮出門去祁承洲的畫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的光景,天空有些沉,與早上的天氣大相徑庭,十足一副□□臉。 等他們取了畫回來時就開始下雨,接連兩天又是雪又是雨的,氣溫一路往下跌,凍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進了樓道口,依稀聽見細細的嗚咽聲,有點像嬰兒的哭聲,顧雙儀疑惑的沖旁邊扭了扭臉,“咦,隔壁有人生了孩子?” 祁承淮皺了皺眉,想不起在樓里曾見過孕婦,但平日里早出晚歸的,和鄰居也不算多熟悉,怎么會知道別人家的事,他便搖搖頭道:“不清楚,興許是吧?!?/br> 說話間已經到了家門口,那陣嗚咽聲越發的清晰,顧雙儀仔細聽聽又覺得不像是隔著門傳過來的,當下便好奇的四處張望起來。 過了片刻終于在角落的背光處陰影里發現一只半大的小奶貓,忍不住驚呼道:“呀!有只貓!” 祁承淮掏鑰匙開了門,聞言便按亮了樓道燈,角落里渾身臟兮兮濕漉漉的貓崽子立即無所遁形。 只見它蜷縮在角落里,只有巴掌大,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鼻頭好似有些破了皮,正可憐兮兮的面對著顧雙儀的方向,聲音輕顫低弱。 顧雙儀的柔軟心腸一下就被勾動,蹲下去伸手就要抱它,祁承淮見狀忙阻止道:“等等,你這樣不注意萬一有傳染病怎么辦?” “……那、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它抱回去?”顧雙儀的手停在半空中,仰起頭期期艾艾的望著祁承淮。 祁承淮看著她眼里期待的光,一時間覺得頭大如斗,他并不贊成顧雙儀抱這么一個不知道能不能養活的小東西回去,他也并不喜歡這些毛茸茸的東西。 然而他亦更不愿意看見她愿望落空時失落的神情,他知道她一直很想養一只小貓或小狗。 顧雙儀見他半晌不說話,面色也有些為難,心里不能說沒有失望,但到底多年來都沒能如愿,也不覺得十分的難過,于是便站起身來道:“我不養它,給它找個紙箱行不行?天太冷了,它會死的?!?/br> 她抿著唇,眼睛微微低著,聲音也有些怏怏的,祁承淮猶豫再三還是道:“不是不給你養,只是它未必能養活,到時候你又要傷心?!?/br> “……嗯?”顧雙儀愣了愣,隨即抬起頭看他,面上有急切和驚喜一閃而過,“不會的不會的,我們留下它好不好,好好養著不會死的,求求你了!” 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扯祁承淮的袖子,難得的撒起嬌來。 祁承淮低頭看了她一眼,想起他們還沒在一起時的事來。那時她也是這樣,蹲在地上去喂貓,月色下的倩影寧靜而美好。 他定了定神,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妥協道:“那你抱它進去洗個澡,然后立即吹干,我去看看寵物商店關沒關門,買點東西?!?/br> 顧雙儀忙應是,彎腰下去興奮又小心翼翼的將臟兮兮的一團用手掌托了起來。 時間已經晚了,天氣也不好,附近的寵物醫院和商店都已經關了門,祁承淮輾轉在商場買了寵物幼崽能吃的奶粉,回到家時顧雙儀正趴在紙箱旁看著縮在里面的貓仔。 洗干凈了的小東西是只小橘貓,大概成人男子一對手那么大,許是到了新環境還沒適應,眼神濕漉漉的,看著就覺得可憐。 他嘆了口氣,“你就看著它飽了?不吃飯了?” 顧雙儀愣了愣,忙從地上起來,急急忙忙往廚房去,“哎呀,忘記了?!?/br> 祁承淮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又低頭看看仰著頭看著自己的貓仔,心里也有那么一絲憐憫蓋過了不適。 他沖了奶粉,隔杯用涼水降溫,然后用奶瓶去喂它,然后用兩只指頭拎著貓仔頸后那一小塊rou,揚聲問顧雙儀:“彎彎,你這只貓仔叫什么名字?” 顧雙儀此時正在廚房忙著切牛rou,她早前買了上好的牛rou和牛rou丸,準備要做一頓牛rou火鍋,聞言便頓了頓,想了一陣才伸頭出廚房道:“就叫rou丸!” “……這都是什么名字,就不能改一個?”祁承淮眼皮一抽,對她起名的品味深感擔憂,但顧雙儀不肯換,他也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