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啊，我去給你拎過來?！毙鞁鹦南乱幌?，積極地邁著碎步先是到自己和徐馳的房里將他們的馬桶拎了出來，又跑到樓上將董兵兵的痰盂也給拿了下來，兩者一起交給了等候在外頭的農民。

    站在船里披著蓑衣的農民倒是不嫌臭，他一一將里面的內容物倒進安置在船中的小糞缸里，隨后順手將馬桶和痰盂放在埠頭上方便徐嬸清洗，最后摸摸索索從船艙的一個小麻袋里掏出兩只拳頭大的生紅薯遞了過來。

    紅薯個頭不大不小，削了皮切成塊，也能煮一碗，徐嬸笑著接過。

    “哎大娘，問你個事唄？”要到了糞的外郊農民沒急著走，反而開始搭起話來。

    徐嬸正是心情好的時候，因此哪怕正小雨淋身，她待人接物也格外寬容：“啥事？”

    “你聽說過董小姐不？叫……叫董兵兵，知道她住哪兒嗎？”農民壓低了聲音問道。

    徐嬸一下子警覺了起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緊盯著農民那張黝黑的臉：“什么董兵兵，你找她有什么事？”

    “嗨，是她在鄉下的親人托俺尋的，說是原來住的地方找不見人了，托我給打聽打聽?！鞭r民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解釋道，“你要是沒看見，那俺再去別家問問?！?/br>
    徐嬸一直盯著他的舉動，見他拿起竹篙像是劃船要走，她這才開口制止道：“你等等，我幫你問問去……”

    聽到徐嬸傳回來的消息，神情變得急迫起來的董兵兵很快放下碗，扶著墻跌跌撞撞地從灶間走到了前門口：“是誰托的你尋我？”

    面前的女子膚白貌美，氣質也溫婉動人，瞧著確實像是大戶人家里出來的，農民放下了竹篙：“是鄉下村里一個叫老趙的，你認識嗎？傳了好幾個人傳到俺這邊，索性就幫幫忙了?！?/br>
    當然，好處費也沒有少拿，如今路道不通交流有限，傳遞消息什么的難如登天，也虧得老趙有這份心力。

    “認識認識?！倍B連點頭。

    原來是趙叔，奶奶他們還沒有放棄要來接她嗎？

    “你快寫封信給俺帶回去吧，俺還要想辦法傳給老趙?！鞭r民抬頭看了眼霧麻麻的天色，他連半缸糞都沒有收滿，也不知還趕不趕得及回去吃午飯。

    “好的，那麻煩你等會?！倍f著便抬腳去了樓上，她的東西都要在上頭才好拿出來。

    信很快就寫好了，里面簡單地報了個平安，又述說了一下她對他們以及弟弟平安的思念，萬事不提其他，但盡管如此，她還是細心地上了蠟封，哪怕里面并沒有什么要緊的秘密。

    董兵兵巧笑著將信遞給農民：“辛苦你了?！?/br>
    “這有啥辛苦的?！鞭r民接過信，將其妥帖地放入衣衫內保存，“等著俺下次再給你帶信來啊?！?/br>
    “多謝了，那您路上小心?！倍兄T框看農民搖著櫓在天水一色的水路上飄遠了。

    只是僅僅傳個只言片語的都這么困難，她真的能逃離這困獸般的局面，成功去往鄉下嗎？

    “董小姐，咱們進去吧?！睂ⅠR桶和痰盂清洗完的徐嬸將它們陰晾在屋檐底下，“外頭冷吶?！?/br>
    “也好?！倍鴮χc了點頭，率先轉過身進門去了。

    徐嬸連忙跟上攙扶著，別看董兵兵孤身一人過活，可關心著她的人比比皆是，她對其是越發佩畏了，絲毫不敢慢待。

    灶膛里的火生起來了，散發出nongnong的柴木灰香，徐嬸將洗凈切碎的菜開始倒進大鐵鍋里翻炒起來，食物的香味立刻彌漫在這小小的灶間。

    董兵兵敲著腿坐在爐灶旁的板凳上取著暖，一筒則趴在她的腳邊津津有味地啃咬著昨晚吃剩下的骨頭，這樣的日子雖然清貧辛苦，卻也算是安逸，但很快，生活就變得更為糟糕起來。

    自從占領了上海，日本兵便對南京發起了進攻，進入十二月后，戰爭越發白熱化，周邊所有的物資都緊供著前線，被攻下不久的上海尤甚，而在占領區的民眾們只能憑著之前留下的零星之物勉強吊著命罷了。

    東西稀少價錢便會攀高，米鋪的米價又升了。

    徐嬸和徐馳背著兩大袋硬米進了門，嘴里邊不停喘著白氣，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

    董兵兵給了他們整整五十塊，希望可以多買些米回來扛過這段日子，但最終他們排了幾次隊只買了一百來斤的米后，便將這些錢都花完了。

    “價錢漲了好多，但買的人也不少，都跟瘋了似的?！毙鞁饹]好氣地整了整被擠亂的衣衫，她發絲凌亂，想來排隊的人群是有多急躁。

    “好在是買到了，這下也能多吃些日子?！毙鞁鹂粗媲暗拇竺?，面色開始放松起來，“董小姐，你沒出去，你是不知道哦，外頭的乞丐都快餓沒命了，爭著撈那飯館后頭排水溝里的飯米粟吃呢?！?/br>
    “啊，真的嗎？”董兵兵放下手中抱著的盤子，吃驚地問道。

    盤子里面被削干凈皮的荸薺已經被吃得沒剩幾個了，前幾天新買的那些荸薺，讓她一連吃了好幾天。

    “可不?！毙鞁鸸者M灶間倒了杯白水開始喝起來，“我跟阿馳親眼看見的?！?/br>
    若說現在什么地方不愁吃喝，便只有背后有著大勢力支持，專供達官貴人享受的餐飲之地了。

    徐嬸今日和在家休息的徐馳出去買米，只見路邊有家規模蠻大的飯館里出來個小廝倒客人吃剩下的一些飯菜，其實也就是泔水。

    泔水被倒進路邊的水溝中，很快便圍上來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爭著搶著伸手撈那臭水里的一些米粒放嘴里吃，引得一些衣冠端正的富人頓足指笑，窮富兩極分明。

    “你還是不要把一筒放出去了?！弊谂赃叞宓噬闲菹⒌男祚Y看著董兵兵認真地建議道，“會被人捉去吃的，最好還是關在家里好好看著?！?/br>
    董兵兵聞言點了點頭，深以為意。

    喝完水出來的徐嬸開始著手將大米藏進灶間和旁邊她的臥室里，這些米是非常大的一筆財富，徐嬸無論如何都不能以平常心對待。

    藏完米后的徐嬸松了一口氣，她搓了搓手：“現在米是有了，可菜怎么辦？眼下快入了冬，是該準備起一些過冬的吃食來了，不然到時可就難捱了?！?/br>
    此話有理，董兵兵掏了掏自己厚實的冬衣，從里面拿出一只荷包來。

    正想著掏錢時，豈料徐馳突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母親身邊，嘗試著拉她的手：“娘，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買菜?！?/br>
    “咦，這……”徐嬸皺著眉看自己的兒子，腳步卻未動，董小姐錢還沒給呢，走什么走。

    最后還是董兵兵給了他們二十元，買足過冬的菜，徐嬸這才眉開眼笑地和徐馳出了門。

    “娘，你能不能不要老去問別人要錢，她一個人又沒有工作，哪里負擔得起我們三個人的生活？”皺著眉的徐馳低頭對自己的母親說道，“我現在也掙錢了，你要用的話直接拿我那份就好?！?/br>
    “這算是什么話？”徐嬸瞪大了眼睛，“那些錢是要存著給你討媳婦的?！?/br>
    徐馳低低嗤笑了一聲。

    “再說了，之前大家都說好的，我又不是白拿董小姐的錢，她不要吃的啊，這整天不都是我在照顧她嗎？”見兒子說到這個，徐嬸就是一包氣，敢情她的付出他全看不見是吧，真是氣人。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看這樣的日常嗎？

    第81章

    話雖如此, 但大包小包買完菜回來的徐嬸卻是一臉的喜意, 面對董兵兵和徐馳時也一點都看不出之前心中的幽怨。

    她本是想著買點豬rou好做咸臘rou能吃上些日子，沒想到李大刀那個賣rou的攤販竟半賣半送了許多, 說是因為和董小姐認識, 這才便宜的。

    “哎呀, 董小姐快瞧瞧, 這么多的rou呢?！毙鞁鹦︻伻缁ǖ貙⒒@子里一大塊后豬腿rou拿了出來, “李大刀說是和董小姐你認識, 嘻，這么好的rou拿來送?！?/br>
    徐嬸開始將大籃子里以及她和徐馳身后背著的麻袋里的菜當著董兵兵的面一一拿出來擺放好：“這些是水蘿卜，八分一斤, 便宜著呢, 買了好多。這些是大白菜……”

    徐嬸做事還是挺讓人放心的，董兵兵輕輕點了點頭，只要不惡意欺騙糊弄她就行, 至于別的，隨便揩點邊邊角角的油倒也無所謂, 她的底線還是很低的，只是事情總是不會如她想象的一般美好。

    寂靜的清早時分, 黑舊脫漆的臨巷木門被敲響, 門外響起了徐秀的聲音：“娘，快開開門?！?/br>
    “哎，來了來了?！边@是徐秀頭一次登門，正在燒火準備煮粥的徐嬸怕有什么要緊事, 連忙跑去開門，“咋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哎呀能出什么事，你就不能盼著點我好呀?！毙煨憧嬷鴿M籃子的菜進了門，滴溜著眼睛四下打量著，她剛剛在河灣口買完菜，順道便拐了過來。

    “哦?！毙鞁鹪谘系膰堤幉亮瞬磷约簞偺酝昝诐皲蹁醯氖?，“那你這是……”

    “娘，上次你不是說家里頭買了好些米嗎？勻我點兒唄?！毙煨戕D過身舔著臉開口說道。

    “……”徐嬸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怎么勻你，這家里還有三個人要張嘴吃飯呢，給了你，我們哪夠？”

    “我這不是白要的?！毙煨銖目诖锾统隽藥讐K錢遞給徐嬸，“問你們買就是咯?！?/br>
    徐嬸將她遞錢的手一把推開，“不行的，這些米都是我和你弟弟辛辛苦苦扛回來的，你若想要，便自己去米鋪買去?！?/br>
    “娘?！毙煨懵勓蚤_始耷拉下臉，“我大著肚子呢，哪里敢去那人擠人的地兒，你就可憐可憐我，幫幫忙吧?！?/br>
    “咋不讓王家的人去買呢，他們人多，有的是力氣?！币娕畠哼@般低三下四，徐嬸也有些心軟。

    “唉……”未料徐秀嘆了一口氣，“先生要忙著洋行的事，哪有空管家里這些瑣碎，老夫人又是雙小腳，連走路都得人背著，太太和小姐們最是矜貴，哪里能指望得上，也就只有我給王家做牛做馬，任勞任怨了?！?/br>
    聽女兒這么一說，徐嬸眼淚都快要出來了：“那你想要多少，也不能太多，只能稍微給你勻一點，救救急?！?/br>
    見母親松口，徐秀立刻變得笑逐顏開起來，她大步走進灶間，探頭瞧著缸里的米：“娘你上次不是說買了百來斤呢嘛，那就給我來個二三十斤吧?！?/br>
    “你這孩子……”見女兒如此獅子大開口，徐嬸立刻收了淚：“那么重，你拎得動嗎？”

    她撿起一個空袋子，開始主動往里面盛米：“我看十斤就夠了，你自己也想想法子，不能總往我這揩，這也不是個事……”

    “知道了知道了?！毙煨悴荒蜔┑剡B聲應道，眼睛卻半分沒有離開徐嬸手中的米勺子：“再多些，再多些?！?/br>
    “好了，夠多了?！毙鞁鸢欀纪Ａ耸?，她已經額外多舀了幾勺了。

    “哎呀娘，就這么些米，你們一人少吃個幾口就有了?！毙煨闵焓謱⒚状釉o，放進自己的菜籃中，隨后又將幾塊錢的紙幣硬塞入徐嬸的手中，“娘，這些錢你收著，我可沒白要啊?！?/br>
    “這……”徐嬸拿著幾塊錢，看女兒很快離開門去，越走越遠了。

    她低頭看著手里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眉頭蹙了又松，松了又蹙，最后還是咬咬牙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這么些個錢，想必董小姐也看不上，更何況，正如秀兒所說的，她少吃個幾口，那些米就能攢出來了。

    “娘，剛剛是誰來了？”這時徐馳揉著眼從房里走了出來，他昨天大夜班，一直工作到凌晨才歸家，實在是辛苦極了。

    “沒誰沒誰?！毙鞁疬B忙心疼地將兒子又推進了房里，“快再去睡會兒，飯好了會叫你的……”

    徐嬸以為自己是救了女兒的急，可她也不想想，一小袋十來斤的米才夠一個六口之家吃幾天，很快，嘗到甜頭的徐秀拎著菜籃子又來了。

    “娘……”敲開了后門的徐秀剛想向母親打聲招呼，卻被很快制止了。

    “噓?！毙鞁疒s緊將徐秀拉進門里，她指著前頭的小客廳小聲說道，“董小姐有客人在呢，別出聲。你這回來又有什么事??？”

    徐秀了然地點了點頭，她脫下圍巾和帽子，瞧了眼掛在天井隔斷里的一連串帶著白霜的臘rou條子，開口說道：“娘，家里頭又沒米了……”

    小客廳里氣氛倒是好，制止了突然朝后邊天井吠叫的一筒后，董兵兵給前來看望她的董漱雪倒了杯熱氣騰騰的花茶，兩人的腳底下燃著火盆，在這冰凍一般的十二月天里，顯得無比愜意。

    “三姐，肚子好像又大了啊?！倍┖闷娴乜聪蚨母共?。

    董兵兵笑了笑，隨意開起玩笑來：“都五個多月了，現在一天比一天大，跟個吹氣球一樣，也不知哪天就炸了?！?/br>
    “呸呸呸，哪有這么說自己的?！倍┌櫰鹈?，眼里閃過擔憂，“那你有沒有做好準備啊，是在醫院生，還是找接生婆在家里生？若是在家里的話，婆子可以請起來了，免得到時候來不及，若是在醫院……”

    聽董漱雪嘰嘰喳喳說了半晌，董兵兵心中閃過nongnong的暖意：“還沒呢，我身子重，也不好總是麻煩徐嬸陪我出去……所幸徐嬸她們心地很好，這些日子也多虧了她們，想來以后有她們照顧，我也不大會出事……”

    “唉，三姐……”董漱雪不贊同地低聲反駁道：“他們畢竟是外人，萬一存著什么壞心眼，可夠你吃一壺的了?！?/br>
    “身邊總得有個自己人才好，更何況你還大著肚子?！倍┟嗣掳?，“這樣吧，要不等過段時間，我把冬春給你送來，她雖然愚笨，但好歹聽話且受管教，有她照顧你，我也可以放心?！?/br>
    董兵兵微微斂下眼睫：“這怎么行，你也需要她照顧啊?！?/br>
    “怎么會？”董漱雪喝了一口花茶，掩住了自己陡然緋紅起來的臉色，“我馬上就要結婚了，結婚后還要出國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但我努力趕在你生孩子前……”

    “結婚？”董兵兵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倍陌锾统鰜硪环饧t色的請帖遞給董兵兵，“我今天其實是特意來給你送請柬的?！?/br>
    董兵兵一邊接過翻開來看，一邊問道，“和誰呢？”

    “和威廉姆，那個獸醫，三姐你是見過他的?！倍┗卮鸬?，“他追求了我快一年了，反正嫁誰不是嫁呢，我就同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