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郁鹿小朋友之后的每一天,都沉浸在讀書寫字中。李皎管他管得很嚴,當懲罰一樣對待他,偏偏小呦呦不敢反抗——教訓太過深刻,至今想來心驚膽戰,不敢再試。 郁鹿小朋友便從別的角度舉一反三,希望阿母疼一疼自己。 傍晚時分,李皎從宮中回來,洗漱用膳后叫來郁鹿問起功課。她點評完畢幼子功課,揮揮手讓他出去玩,打算回房照看自己夫君。誰知這兩日被她的讀書嚇得面如土色的小呦呦此次居然大著膽子摟住了她的腰,抱著她撒嬌了半天。 李皎清瘦,被兒子摟住腰晃得頭暈,忙按住他的肩,低頭:“呦呦有事?” 呦呦眨巴著眼睛,眼睛眨成濛濛水滴,害羞地點點頭。 李皎:“……” 李皎扶住腮幫,偏過頭:她兒子刻意扮可愛時,刻意撒嬌時,讓她的心軟不成型。她始終受不了郁明父子二人撒嬌,這兩人一挨過來,一搭她的肩,她的筋骨就開始軟,心就開始柔……偏偏還不能讓郁鹿發現,讓郁鹿得寸進尺。 李皎昔日忍郁明忍得辛苦,現在忍呦呦,也忍得頗為辛苦。 呦呦晃著李皎,提建議道:“阿母,你看我都五歲了,我都長大了,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給我生個弟弟meimei哇?我好想要個弟弟meimei呀?!?/br> 李皎詫異扭過頭來,低頭認真看郁鹿:“你不是不想要弟弟meimei么?你記得你跟你阿父明確表示過吧?說有弟弟meimei,就沒有你之類的?” 郁鹿害羞捂臉:“那時候我還小,我不懂事嘛!” 五歲的小孩兒說自己“那時還小”,李皎被郁鹿逗得樂死了,偏要板著臉,好好聽聽郁鹿要怎么說。郁鹿非常的矯揉做作,他學慣了撒嬌模樣,十二倍功力都用在李皎身上,一會兒捧臉,一會兒眨眼,一會兒鼓腮幫——“就是我舅舅家里有個小meimei,說特別的可愛,特別的好玩。我也想要弟弟meimei嘛!我小時候說的話不算數啦。我想要人陪我玩,我可以當哥哥了。阿母我一定會做個好哥哥的……” 李皎被郁鹿說得動然:“呦呦,你終于長大了?!?/br> 郁鹿連連點頭。他心中高興地想:若家里有個弟弟meimei,好讓阿母分心。阿母就不會總管著他一個了。他想自己小時候怎么那么傻呢,多個弟弟meimei,幫他分擔阿父阿母的壓力,多好呀。 哎,他小時候就是太傻,不知道他阿母是這么厲害的人。 同時他憧憬地想:若是多了弟弟meimei,我是不是就可以跟阿父阿母欺負我一樣,去欺負比我更小的人了?這樣想想,家里確實多個人挺好的。 郁鹿纏著李皎:“我要弟弟meimei!阿母阿母求你了!我明天就要抱弟弟meimei,后天就要教他們跟我一樣念書!” 他的額頭被李皎戳著向后:“別念了!你以為弟弟meimei是大白菜,昨天不想要就沒有,今天想要明天就能抱回家么?你以為你一味哭喪著臉求我就能跟買糖葫蘆一樣買回一個弟弟meimei來?這事呢,不光在我,也在你阿父那里?!?/br> 郁鹿半懂半不懂,聞言興奮道:“那我去求我阿父!我阿父人最好啦,只要你同意,他從來就不反對我!” 李皎撐著腮幫笑:“你去求呀。且看你阿父,他倒是想生呢,他生得出來么!” 郁鹿熟悉李皎的說話風格,李皎這擠兌的調調,分明是篤定郁明答應不了郁鹿。郁鹿茫然了,看他阿母歪在榻上笑得那么古怪,他傻傻站半天,一轉身,噠噠噠往父母的臥房跑去。他想來李皎難說話,但是郁明好說話,阿母不肯好好跟他說,阿父會說的。 他噠噠噠跑開,聽身后李皎笑不可支,完全不懂李皎到底在笑什么。 李皎算著時間,覺得郁鹿該跟他父親交流完了,該失望地回房間去睡了。她這才不緊不慢地起身,往自己房間去。穿廊過檐,囑咐侍女們下去休憩,李皎推門進屋。她進到里間,一掃之下,床上只盤腿坐著若有所思的青年,便知兒子必然已經失落地離開。李皎唇角噙笑,自去換衣裳。她進來的動靜驚醒了沉思中的郁明,郁明抬起頭,看到屏風后老婆曼妙的背影。 想到方才呦呦的童言童語,郁明心中微熱。 他咳嗽一聲:“皎皎,你過來,別急著睡覺,咱們說說話?!?/br> 李皎:“和你沒話說,還是早點睡吧?!?/br> 郁明:“……” 他臉微僵,重重捶一下床板,心中又羞又惱。他不方便與人說起,然自從陰北戰場后退下,私下里,李皎對他說話,就是這個調調。他生了大病,病得昏昏醒醒,她也悉心照顧。他病著時她還會抱著他掉眼淚,他心中歡喜她在乎他;然他病輕了,能起能坐了,李皎就開始不冷不熱了。 郁明想過,李皎是在氣他當時不聽她的話,不肯好好休息就上戰場,才傷上加傷,病重這么久。 心中知曉,且李皎在外人面前給他留了面子,郁明便乖乖地接受李皎的冷臉,接受妻子的懲罰。呦呦做錯事要罰,他做錯事也要罰,他老婆就是這么的賞罰分明,讓他又愛又恨。 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她還是不理他! 呦呦過來童言童語地問什么生孩子,郁明一打聽,就知道是李皎忽悠,來逗兒子的。郁明心里氣惱,望著幼子懵懂的眼睛,心想你阿母都不跟我同床,我就是想生,能生得出來呢? 不能這么下去。 在李皎進來前,郁明沉著地想到,他必須采取行動。他都三個月、三個月……沒睡過老婆了。 想到此,郁明咳嗽一聲,好聲好氣地與屏風后的老婆說:“皎皎,我已經知錯了,我是要準備跟你道歉的。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送你呢,你過來嘛?!?/br> 郁明總喜歡送禮,他舊年不懂,懂了后就喜歡不停地給李皎送禮物。李皎心里算了算,三個月了,冷落也差不多了。再冷下去,郁明就得真的發怒了。她并不想郁明真的生氣。 李皎走出屏風后,在郁明的目光下上了床,學著他正兒八經的樣子盤腿坐在他對面,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接著說。 看到美麗女郎坐在對面,青年手指動了動,努力忍下將她撈過來的沖動。燥火在心中燒,他面上笑著道:“是這樣。我真的知道當初不聽你的話亂上戰場,給你添了亂,你生氣是應該的。再加上今年過年,我一直病著,都沒有給你送禮。所以兩次合一,我決定送一件你最喜歡的東西當禮物?!?/br> 他雙目灼灼,期待地看著李皎,希望李皎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李皎驚訝道:“送我最喜歡的東西當禮物?不可能?!?/br> 郁明:“……我真的會送!” 李皎:“我最喜歡的是天下安康。你送不起?!?/br> 郁明的一腔熱血冷下,臉僵了僵。 他心中懊惱想,大意了,居然忘了這茬。他得意忘形,忘了老婆最看重的不是他。 他忍怒道:“那我送你第二喜歡的?!?/br> 李皎詫異:“送呦呦給我?這個好像不用你送吧?” 郁明:“……” 他道:“你故意氣我對不對?” 兩人對望。 李皎臉上慢慢帶了笑,讓郁明僵硬的臉好看了些——“好啦,我知道了,郁大俠是想寬衣解帶,把你自己送給我對不對?” 郁明臉緩和后,看李皎撐下巴:“往年這個禮物,只有我送得出,沒見你送過。我以為只有我這種不會送禮物的人才會選這個呢?!?/br> 郁明早料到這個了。他大氣一揮手,道:“我知道你不擅送禮啦。沒關系,這次我也不跟你計較了。我送你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好了?!彼椭^,臉紅了紅,“你把你自己送給我就行了?!?/br> 李皎:“那不行?!?/br> 郁明:“……” 李皎:“……你別說,每年你都送我特別好的禮物,我往往送不出手,才把自己往你懷里一丟,顯得特別沒有誠意。今年我吸取教訓,絕不再如往年一樣敷衍你。我倒真準備了禮物給你,夫君稍等?!?/br> 李皎下了床,去開柜子。 徒留身后床榻上的青年大急:我不想要什么禮物呀。我就想、就想……睡你而已。你何必這么知情識趣呢?你就跟往年一樣沒誠意多好??!我最愛的就是你沒誠意呀。 然他老婆回來了,抱回了一個金燦燦的小財神。這次李皎沒有坐到郁明對面,而是挨著心如死灰的夫君,靠著夫君的肩,坐在他旁邊,把懷里抱著的財神展示給郁明。郁明本不想理會李皎了,她太讓他生氣。然那金色太晃眼,他只盯著看一眼,就忍不住不解問:“你送我財神是幾個意思?” 李皎認真道:“去年的時候,我打理過夫君的零用錢,和我自己的。夫君一貧如洗,慘不忍睹,讓我刮目相看?!庇裘鞅凰f得臉紅了,她倒是大方方把財神扔到他懷中,“我看你五行缺金,很難養我。所以送你財神,你要好好努力呀!” 郁明有些懵地抱著懷里的金像,低頭與笑瞇瞇的財神爺打量。 他忽而抬頭,看向李皎。 他聲音緊繃,小心翼翼問:“我養你?……我養過你么?” 李皎道:“以前沒有,但以后恐怕得養了?!?/br> 郁明眸子一縮,看向李皎。 李皎不再逗弄他了,她頭枕著夫君肩膀,輕聲:“等你病好了,我也不想回魏國國都了。這個公主,我已經不想做啦。這幾年總讓夫君跟著我,東奔西跑。我知道夫君犧牲了好多自己的東西,來包容我,陪我。你雖然從來不說,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換我陪你吧?!?/br> 郁明喉頭一動,輕聲:“皎皎……” 女郎靠著他肩,仰頭對他溫溫笑:“你陪了我這么多年,之后余生換我陪你。我陪你到老,陪你一生一世?!?/br> 青年定定望著她。 那尊財神像,忽地從青年懷中丟出。他驀地身子傾前,扣住女郎的肩。他低頭無言,心中暖熱,只忘情地吻她?;鸸馕?,帷帳紛亂,視線中金燦燦一片。他低頭親她,衣衫凌亂之際,二人面頰染霞光,均是情動不已。 而簡單的情動,難以形容他對李皎的感覺。 青年喉頭滾動,再低聲:“皎皎……” 郁明微微側過身,看李皎轉過肩來。他屈起腿,女郎屈膝坐著,手搭在他膝上。金色的光落在女郎的眼底,她烏黑長發散在絲綢中單上,而她仰著面,整張面容,映在他專注眸心中—— “我想陪你一起走,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邊塞大漠,江南煙雨,夫君想去哪兒,我都跟你去哪兒。天熱的時候,我們在江南古鎮中納暑;天冷下來,我們去北國看雪。江湖風云,俠客長行;塞北買馬,天涯走關……想去哪兒,就去哪兒?!?/br> 郁明的眸中,星火燃燃亮起。他身子再傾前,面容幾乎貼著她。郁明入神地望著她,覺李皎什么時候這樣會說話了。他喉頭滾滾,他心尖火熱。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抬手將她擁入懷中,按在自己掌心下。郁明手捧著她的臉,低聲命令她:“繼續說?!?/br> 李皎從善如流,聲如咚咚泉水:“夜雨天寒時,你我點燈在船上,你和我坐在船艙中說話,呦呦就去坐船外撥荷葉,找蓮子吃。咱們一家到處亂走,沒有目的。你一邊賺錢養著我們母子,一邊又嫌我們太能花錢。然后夫君你窮得揭不開鍋時,妾身我來理夫君你的財,幫夫君你賺錢……但你要求我……” 郁明食指戳她額頭,笑道:“做夢!你才窮得揭不開鍋!我才不求你!” 然青年將女郎抱高,他將她抱在自己膝上,催促她:“繼續!” 郁明強勢地命令李皎:“繼續說!” 于是李皎輕笑著說下去。 郁明喜歡聽李皎說那些個平凡得離他們似乎很遙遠、卻實則不遙遠的事情,隨著女郎說話聲悠悠,他當真隨著她沉思,想日后真是很美好的生活。他喜歡跟李皎這般放下包袱走江湖去,朝廷放眼過,江湖重開局,多愜意的人生。 而他們一家,可以一直這么走下去,誰也不離開誰…… …… 七月中旬,涼國兵敗,向魏國稱臣,夏國撤兵。 魏天子于河西牽著膝下的小公主李桑,和雁蒔將軍一起,迎來那桐。 那桐返回北冥,臨行前告知天子,李皎不愿再回大魏。公主李皎與駙馬遣回了仆從們,并年紀幼小的平陽王郁鹿一道去了大漠,行蹤不定。 李桑小公主失落,她等了半年,終是不曾得見兄長郁鹿。 李玉不語,立于城樓前,看了一夜星光,次日與雁蒔將軍同返洛陽,不再等候。 駝鈴聲悠,沙漠夜亮。流星颯沓之夜,河西久久等不來公主回歸,而李皎一家三人則騎上了駱駝,在滾滾起伏的沙漠中緩行。共三匹駱駝,一匹馱著行李,一匹坐著郁鹿,最后一匹,馱著郁明和李皎二人。 三匹駱駝在黑夜金沙中行走,沙海如郎,星亮如晝。天色漸晚,郁鹿趴在駱駝背上,腦袋一磕一磕地打盹。在他后面緊跟的那匹駱駝上,他阿父擁著他阿母,許他阿母在懷中依偎。 晚上天涼,繁星照空。駝鈴聲中,郁明背脊挺直,望著波濤般涌動起伏的沙海,突得低頭跟懷中困頓的女郎說話——“那時候,我做過一個夢。我夢回了那年?!?/br> 李皎面孔被灼熱呼吸燙到,驀地睜開眼。她不困了,仰頭看抱著自己的青年。他的長發隨風落在她面上,她安靜地聽他喃喃自語—— “我去長安找你,在夢里我也質問你。然后夢里跟現實不一樣了,現實里你非要嫁博成君,根本不和我說話,但是夢里我親了你,你就哭了,就……“ 李皎輕聲:“我反悔了,說不嫁別人了,就只要你,對不對?” 郁明怔然看她。 他低聲:“你怎么知道?” 李皎目中水光濛濛,她伸手反抱住他,輕喃:“因為如果當年給我機會……我真的會反悔……我想反悔來著,想了很多年了……” 原來她真的想過反悔。 夏夜銀河如帶,沙漠金光絢爛,金戈鐵馬如夢遠去。星華搖落,一首羌笛響徹從遠飄來。星海川流不息,星光下的青年弓下肩,顫抖著將下巴磕在女郎肩上。他怔忡地盯著天上的銀河,望著地上金沙,而他眼中,蕩著亙古不熄的激蕩情感。 郁明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