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他往后退,躲開前方三寸貼著鼻梁刺向土地的箭支。他眼睛觀察情況,看到離自己不遠,有口大鍋在汩汩燒著沸水,此時已經冒起了氣泡。郁明左手探向右后肩,手抓住了背上的長刀刀柄。赫連平出去之瞬,只見“望山明”陡然出鞘! 郁明順墻而走,手中刀氣一出,周圍的箭支落勢氣流被打亂。長刀送出,所有他周身的箭支都被刀風影響,向一個方向傾瀉,躲開了身形如電般穿梭的郁明。郁明一腳踹向大鍋,將黑鍋踹向高處。他手中“望山明”拔長,縱向上空橫劈而出。哐當,嘩啦。連續兩聲,前者是鍋被劈裂聲,后者是沸騰水流聲。 半空大鍋哐裂開,鍋中沸水被刀所引,向四方嘩然濺去! 赫連平的余光,只看到雪白長練從青年手中出,然后四散的水光升起乳白色煙霧,罩向周遭燒起的火苗。一個帳篷中的火,只眨眼的功夫,便被郁明滅了。赫連平心中驚嘆,卻也沒時間多想。他到帳外,被扈從們圍住,情況卻比帳篷中更糟糕! 帳中尚有布擋,而置身空寂天地間,上方四處飛箭密密麻麻,整片天都被黑色箭支所罩,不見雪光。 陰北谷地四面圍山,從高山上向谷地射箭……赫連平心一沉,這是天然的易攻之地! 他在扈從們的帶領下急忙撤退,頭頂箭支不曾間歇。短短幾刻功夫,已有數人死在箭下。赫連平按照箭落時間頻率算上方人馬,對方起碼千余人,而己方人只有百來人! 赫連平心亂,高聲吼道:“撤!全都撤!” 谷地不適防守,這種因地形導致的天然優勢偏向敵方,他們人數本已處弱勢,再防守,只會把命丟在這里。當是時,赫連平已猜到必是赫連喬算計自己的一步棋!赫連喬對自己恨之入骨,想除掉自己可以理解。他卻沒想到時到年關,赫連喬如此迫不及待,連這個年,都不想好好過了! 皇子殿下下令,諸位扈從立刻圍著皇子后退,烏泱泱向中心縮。 頭頂的箭雨小了些。 有扈從興奮:“他們沒箭了!” 赫連平壓根不覺得高興,他心里咯噔,口上只連聲催促:“趁下一撥箭還沒落下,快走!” 忽而,周圍氣氛一僵,無人說話。這種死一般的靜謐中,只有雪花無聲飄落。雪落在冰川上,落在血泊上;雪拂在人面上,拂在刀柄上。雪浩浩蕩蕩,人間宛如琉璃仙境。在這般詭異的沉寂中,赫連平聽到人顫聲:“殿下,您看!” 赫連平順勢而望,登時抽氣。 箭不再落了,四方雪零零散散,皆是一片淡淡銀白色。而今,在這種銀白色中,一排排,出現了黑點。點成線,線成面,面連山!四方山嶺,將士穿著黑色盔甲,凜然站在高處,望著下方螻蟻般難以逃脫宿命的赫連平一行人。將領一聲令下,下方赫連平聽到四面八方如神親臨般的高吼聲。 大地震動!回聲繞山! 黑影們站在山上,讓谷中人抽氣。何止千人,這般看去,起碼數千!數千人圍山,只為他們百來人!這數十倍的差距,再加上地形優劣勢,豈是人力所能填平的? 高山四面蝗蟲般的將士們撲下來,雪霧濃郁,被卷起一道傾斜之煙,向著谷中一眾人。 赫連平當即瘋狂,用最大聲音吼道:“退!快退!” 他迅速想自己所能得到的助力,南方離統萬近,靠近敵人;北方天更冷,自己等人不占優勢;西方有山莽,山莽后的軍隊被擋??;東邊有自己的軍馬,雖然地勢較平,但只要有兵!只要有己方兵! 當機立斷,赫連平嘶吼道:“往東退!把東邊口子撕開!往那里逃!” 四面飛撲而下的敵人如潮,扈從們皆心中顫栗。赫連皇子下令,眾人當即跟著皇子后撤。然敵軍離得近的,已經躍入了眾人間,與敵纏斗??吹綄Ψ綇妱萑绱?,赫連平吼聲更為振聾發聵。 他聲音發苦:“逃!大家快逃!” 地勢不占優勢,想要撕開一道口子,打頭陣的人難,在后方與敵人正面沖突的人更難。一眾人不敢不顧地在雪地上狂奔,他們邊打邊退,盯著東邊方向。戰殺中,扈從們精神高度緊張。然往東退的大方向中,有黑色影子逆流而上。 赫連平看去,看到幾乎一面倒的殺戮戰中,自己這方倒有一個人所向披靡。旁人往后退,他往前沖。而他周遭的敵人,盡數倒下。他殺人速度極快,眨眼間,周圍就空出一片地,之后立即被更多的敵人圍住。 赫連平看到這人是誰,一口血嗆在喉嚨里。他雙目暈黑,額筋因用力而猙獰突起:“郁明!你瘋了么!往前沖什么沖?還不快回來!” 郁明一刀橫飛,周圍人再次倒下,給他留喘息機會。他回過頭來,站在尸體間,雪落眉眼,而他眉目發紅,隱怒道:“我兒子在那里!” 赫連平一怔。 眾人一怔。 戰亂起得突然,赫連平這時候才想起,半個時辰前,有十來個扈從跟自己請令,去前方探路。他們探的是北行之路,赫連平答應下來。而今上方密布人手,赫連平本能覺得十來個人,深入林中,當敵人沖下谷地時,根本活不過來。他遺忘了這些人,郁明卻不能忘——郁鹿跟著一起走了! 郁明必然要去找回郁鹿! 赫連平啞聲:“呦呦……恐怕……” 他被郁明銳寒的眼神盯著,那幾個不祥的字眼便說不出口。赫連平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動腦。他看郁明悍勇無畏,一心要往北邊殺去,心口一時忽上忽下。郁明再殺數人,倒地的人臨死前想來扣他喉嚨,被他踢開后,雪濺到他面上。 郁明手撐“望山明”,刀柄抵地,他回過頭來,看身后方撤退的赫連平眾人。鮮血點在他面上,青年眼底赤紅,長發亂散,額上滲了汗,他倒一如既往的強勢。且難得的,郁明動了下他那長久不用的空空如一的大腦——郁明用大魏話說:“殿下,我一定要回去找呦呦。你不妨派人跟我一起,幫你封住后路。我們去牽制敵人,你撤退遇到的阻攔,才會少些?!?/br> “讓兩邊人都出一個人來假扮殿下你,分散敵人目標。他們一方追我,一方追你。殿下逃出去的希望,才會大些?!?/br> 郁明刻意用大魏話說話,周圍人只有赫連平聽得懂大魏官話。赫連平心中一動,問道:“你有把握么?” 郁明干脆利落:“沒有把握?!?/br> 赫連平:“……” 郁明淡聲說話之余,再一刀刺穿欲趁他分神來偷襲他的敵人:“我只是必須要回頭找呦呦。殿下給不給我人,我都要回去的?!?/br> 赫連平心中復雜,許是他沒有血rou,他尚理解不了郁明一定要走回頭路的心情。郁明要回頭去攔敵人,他逃出去的機會確實會增加。若在往日,赫連平當毫不猶豫犧牲手下人來成全自己??伤浪魻奚裘?,日后若見大魏長公主李皎,李皎會與他拼命。 當年他在大魏回京路上和郁明發生沖突,那時,李皎便能拿劍指他,便要殺他…… 赫連平垂下眼,道:“好?!?/br> 能與朝中占據優勢的赫連喬爭皇位爭到今天這一步,赫連平便沒有什么決定是不忍心下的。他望一眼周遭與敵相戰的人,知道即便自己能活著出去,今日跟著自己的人,會十不存一。扈從們與敵相戰,只為護他平安離開。赫連平握緊拳頭,繃著臉,平聲靜氣地下令。 之后分兵,一部分扈從跟上郁明的腳步,入敵深處。郁明接過赫連平甩過來的皇子衣袍,隨意搭在手腕間,便要領人再向前沖。郁明被赫連平喊住。 為迷惑敵人,兩個青年站在一處,然后擦肩。 擦肩之時,雪霧紛亂,冰涼濺在雙方睫毛上,冰涼似霜,漆黑似鴉。 赫連平道:“活著回來?!?/br> 郁明沒吭氣,持刀沖上。 打斗時,敵人又不是常年跟赫連平生活在一起,有幾人認得真正皇子是誰?同樣的皇子衣袍,分向兩個方向,一個是要往北,一個往東。路往北斜,郁大俠并沒有披著赫連平的衣袍,而是把袍子扔給另一個扈從穿著。他常年信奉一力破萬法,信奉自己的武功、力量,才能讓自己攻無不克。然如今敵人千萬倍于他們,單純的武力無異于以卵擊石,郁明被迫要開始想一想,該如何打。 他盯著空間狹小地、盯著林木濃郁處,身形似飛,在寒風飄雪中快速移動。 然他的長刀“望山明”之威,不光他自己知,敵人也知?!巴矫鳌蹦嫣熘?,若是不用,豈非可惜。 敵軍中的李將軍一直沒有跟隨士兵們沖下,他站在山頭指揮戰爭,眼睛盯著下方尋找。當看到下方有人武力強大,如敵陣如入自家后花園,李將軍眼睛一亮,沉聲:“郁明?!?/br> 他抬手:“殺了他!” 李將軍眼中掠起興味之意,盯著“望山明”所引發的陣勢。那把神刀所向披靡,一往無前。郁明手持長刀而站,能跟上他的敵兵,心里都有些顫栗。郁明的武功,非他們所能比。 李將軍再下令:“用箭!” “用弩!” 弩比箭重,然弩比箭穿透力更強。上峰有話,弩.弓當即搭好。弩.弓一張,長箭如虹,在半空中破雪掠風,帶著極強之勢,刺向下方人! 李將軍抱臂,饒有興趣地觀看著郁明的反抗:他聽從赫連喬之令,一是要殺赫連平,一是要殺郁明。赫連平特征明顯,被人保護最厲害的人當如是;郁明同樣特征明顯,最悍勇擅戰的人,便是他。接到赫連喬之令,李將軍便拔營出兵。在中途中,他接到了赫連喬登基的消息,心中信心更足。 然進了陰北之地,如赫連平一般,此地地勢不好,信息傳遞滯后,李將軍已經許多日沒收到過統萬的只言片語。由是他并不知,赫連喬那邊在與魏國打仗;赫連喬焦頭爛額,赫連喬已陷入深深的猶豫中。赫連喬一方面一定要殺了赫連平,一方面對該不該殺郁明,心里已經不確定了。 他派兵追殺,卻追丟了李皎。李皎逃亡的方向,據國舅推測,是朝著陰北方向。陰北是赫連喬的噩夢,那里信息不通,赫連喬卻一定要赫連平死在那里!赫連喬已經后悔,是不是自己若不貪圖李皎美色,當不至于把夏國拖入魏國這場消耗戰中? 魏國兵馬糧草充裕,武器裝備精良。因這場戰爭,魏國原本是為涼國準備的?,F在魏國和夏國打起來了,涼國幸災樂禍地圍觀,好似懸了自己好幾年的大刀,此時終于落下,目標還不是沖著自己,豈不美哉? 若不針對李皎,赫連喬未必需要跟魏國開戰!區區一個赫連平,當不至于引起兩國之戰。 而如今,而如今! 赫連喬被拖入了這場矛盾中,他進退不得,已經被魏國的雁蒔女將軍逼得步步后退。魏國女將軍要李皎,他交不出人;于是魏國兵馬壓境,兵力入夏如潮涌。赫連喬被自己逼得走入死胡同,朝中大臣們整日討論,明里暗里地惶恐。新朝方開,本不是與魏開戰的好時機?,F在夏國的兵力尚沒有完全收入赫連喬手中,赫連喬要打仗,拿什么去打? 臣子們勸陛下:“求和吧陛下……” 赫連喬陰沉著臉,一陣冷笑。求和?他現在還有求和的機會么?魏國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李皎。而李皎也必有要求,那就是她的夫君郁明。郁明又在哪里呢?郁明和赫連平共存亡!赫連平要死,郁明也要跟著死在陰北之地!那是他早就下過的命令!赫連喬交不出郁明,李皎就不服輸,李皎不服氣,夏國與魏國的這場戰爭,就不會停! 即使要撤令,陰北傳訊不方便,他能撤回來么? 李皎、李皎……他輸,就輸在這個女人身上!當時在統萬,就該囚禁這個女人,而不是被這個女人逃走!之后他交不出人,一步錯,步步錯。 臣子們爭執不休,赫連平一聲怒吼:“別說了!殺,全都殺光!” 他沉著臉甩袖離開,他已無退路。前路險阻,而他只能向前。李皎去陰北之地?赫連喬冷笑——那就一起埋骨在那里吧!誰都別回來了! 赫連喬一字一句地下令:“魏國要我交公主?呵呵,繼續往陰北派兵!我倒要看看,誰會輸!” 魏國的軍營,已經駐在了夏國的國境內。這片邊境被魏國所占,而魏國還要繼續打。雁蒔進出匆忙,已連續數日。敵軍交涉來去,死活不肯讓他們見到李皎,實在讓人不解、奇怪。再次回營,雁蒔滿面血污地去見李玉。 天子李玉此次來邊境,稱得上是御駕親征,因天子之望,兵力加持不是一二。魏國朝堂有丞相等臣子在洛陽把持,自古御駕親征都是大忌,天子想要出京,朝臣皆會反對。然此次不一樣,此次,陛下會與雁蒔雁將軍見面。 丞相大力支持,他的強勢支持,讓朝臣被迫跟著支持天子御駕親征。而丞相何止支持李玉御駕親征,他恨不得天子回來,能再帶回來一個小公子;如當年天子帶回來一個小公主般。 且說雁蒔進帳,先看李玉抱著小公主李桑,坐在棋盤前。天子當真厲害,他自己跟自己手談,棋盤上黑白棋子交縱,廝殺慘烈。李桑在父親懷里打個哈欠,她當真看不懂自己父皇這復雜的棋局。 雁蒔將軍掀簾而入,小公主眼睛發亮,飛撲過去:“阿母!” 殺氣凜冽的雁蒔手足無措一把,摟住撲來的小女孩兒。她尷尬一瞬,才咳嗽一聲,想起自己現在不是李玉的愛人,而是臣子。她一手摟著李桑小公主,一手扣在劍上,跟李玉匯報:“陛下,他們還不肯交出公主??梢姽鞯钕赂揪筒辉谒麄兪种?。也許我們公主早就走了呢?我們還要繼續打嗎?兵力總共就這些,一直打下去,我們好像沒這個必要?” 李玉淡聲:“打。打去統萬。不必擔心此是無用功?!?/br> 李玉沉思:“皎皎看來不在赫連喬手中,否則赫連喬不會如此搪塞。這樣便好,只要皎皎不在他們手中,魏國與夏國這次開戰,過了這么長時間,皎皎冰雪聰明,應該已經知道了。她該知道如何做最好?!?/br> 李玉:“不用大動兵,與夏國不死不休。我們繞路,”他手捏棋子放入一角,“只要拿下統萬便好?!?/br> 雁蒔雖為將軍,然若陛下下令,自然聽無不從。扒下撒嬌的小公主,雁蒔急匆匆離去,徒留身后小女孩兒失望。小公主轉頭——“父皇,我覺得好無趣,一個人好無聊。你忙著下棋,我阿母忙著打仗,軍營里全是大人,我好想要有人陪我一起玩?!?/br> “父皇,你什么時候能給我個玩伴呢?給我個弟弟meimei陪我玩呢?” 李玉扯嘴角,抬目,推開手中棋盤。他牽著李桑的手走出營帳,望向陰沉天穹。天穹高不勝寒,李玉慢悠悠道:“弟弟meimei恐怕很難。但是你很快會見到一個哥哥。日后哥哥陪你玩,你就不會無聊了?!?/br> 哥哥? 李桑小朋友眨眼睛:“就是我剛出生,就離開的呦呦表哥么?” 李玉似笑非笑:“你還是叫哥哥吧,以防萬一呢?!?/br> 李桑懵懂不解,不懂她父親的布置。 而再遠幾十里,當看到魏國和夏國開戰,自有人能看懂李玉的意思——江唯言等扈從斷后,李皎和那桐等人之后一路上,能跟上他們的追殺,已經少了很多。這讓幾人能有精力停下來休整,休整時,李皎自然從百姓口中聽到了兩國在邊境開戰的消息。 那桐微愕:“開戰?這個時候?” 她轉頭去看李皎,天子是李皎的兄長啊。 李皎若有所思,然后道:“兄長已經開戰……那我自要配合他了。我們繼續去陰北,找到赫連平。兩家夾擊,才能拿下赫連喬。夏國的皇帝,該真正換血了?!?/br> 她喃喃自語:“赫連喬登帝,誰同意了呢?” 此時再最后一程路,就能進入陰北。這里已經少人,李皎要等一批軍隊來匯合,才好進入陰北之地。她望向天邊,心中祈禱:“夫君、呦呦,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 陰北谷地的殺戮,已入白熱化之狀。 谷地北邊叢林中,其余扈從皆被殺,只一個扈從帶著郁鹿穿梭在林木中,往林外飛奔。身后一只寒箭刺破鎧甲,扈從口中吐血,膝蓋軟下,跌倒在地。他懷里摟著的小孩兒,被向前甩出了幾丈。郁鹿驚恐爬起,在雪地中爬向他:“叔叔!” 扈從嘶聲:“別回頭!快逃……呦呦,快逃!” 郁鹿眼中含淚,大腦空白。他看到后方已經出現了黑衣影子,心中一陣恐懼。就是這些人突然冒出來,身邊的叔叔才一個個倒下了。死亡是什么,一歲的他不懂,五歲的他也未必多清楚。而他親眼看到一個個人再沒站起來——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