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雁蒔怔怔盯著李玉的背影,忽一瞬,想他能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他常年壓著情緒,把什么事都藏心上。朝臣們都說他們陛下心思難測,眼光深遠,頗能忍耐。然這些,最開始的時候,都是被逼出來的。 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今天的樣子,再也改不掉了。 她嫌棄他無趣,她又怎么知道,最開始的李玉,也有少年人的樣子呢? 雁蒔撫著腮,心思飄遠。她小時候過得也不好,也不討雁家喜歡。她和李玉的出身挺相似的,都是母親是外室,被人帶入家族。但她比李玉幸運的是,她父母都頗為疼愛她。她父親對她很好,很包容。父親在去世前還留下遺書,要給她家產。無奈雁家不愿意,扣著不給她……可她還是得到了。 雁蒔不愿李玉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緒中,便扯嘴角,讓氣氛活潑些:“所以你才一到平陽,就喜歡我?” 李玉微微笑了一下:“對?!?/br> 就是因為自己性格太收,把自己壓抑得都快瘋了。他性格即將走向極端時,遇到了街頭小霸王,雁蒔。雁蒔能玩能鬧,又痞又瀟灑。她半夜三更地爬墻,她上躥下跳,她剛開始時教他打架,知道他是少年平陽王,晚上又巴巴地送雞來巴結他。 他在夜里被仆從叫起,看到院中提著兩只雞、滿臉臟兮兮、卻笑得甚為燦爛的少女,他的心動,從那一刻開始。 他開始制定計劃,開始若有若無地勾搭她,開始想詳細的計謀,開始絞盡腦汁如何能娶到雁家第十女。他對她一往情深,她卻一點都沒察覺。 說起舊年趣事,李玉聲音里帶了淡淡的悵然和笑意。他偏頭,看身后坐在黑暗里的女郎:“我當年對你那么好,什么都送你,什么都給你。你居然都不知道我心里喜愛你,整日把我當哥們兒?!?/br> 雁蒔老臉一紅,強聲:“是你太婉約了!” 李玉:“我都豪放得在除夕時邀請你守歲了!” 雁蒔震驚:“……天啊,我每年不知道跟多少人守過歲!每個人都喜歡我的話,我得多忙?!” 李玉忍氣:“我還送過你玉佩!” 雁蒔在腦中努力搜尋記憶:“……有么?!哦我想起來了!就那塊你送出來又要回去的!” 李玉:“我要回去是因為你胡亂勾搭街上小娘子,惹人家春心亂動!你不知道你是女的么,你有沒有點自覺性?!” 雁蒔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她與李玉隱怒的目光對上,想要辯解,卻剎那間失聲。時光隔在兩人中間,漫長如洪流滾滾。她站在他面前,卻隔山又隔海。她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多少陰錯陽差在兩人之間發生,每一次都錯過,每一次都導致無可挽回的結果。 他也許少年時真的喜歡她,他卻走向了與她背道而馳的方向。 雁蒔目中微熱,心中驟痛。她似乎眼睜睜看著時光,將她的舊年好友,推向了帝位,推向了她仰望而不敢奢望的地方。若如他所言,若如他所言——雁蒔躲開李玉的目光,嘟囔一聲:“那又怎樣?你稱帝后,把我丟大漠一丟就是四年,不問不管。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喜歡我?” “哪有人心里想著一個人,卻從來不管那個人的死活?” “那時河西跟現在又不一樣。那里多荒蕪,就沒人愿意守在那里。我一守就是四年,年年回不了長安!我每次進京述職,你公事公辦的態度有多傷人??!我也很難過啊,以為我少時交好的殿下當了天子后,怕我這個舊友在他面前礙眼。我一個臣子,我能怎么辦?你不待見我,我只能有多遠滾多遠,不礙你眼??!” 若說委屈,誰又沒有一腔委屈呢? 誰一開始,又不是滿腔期望呢? 她站在高階下,她與眾臣一起仰望他們的新帝時,百官歌舞以慶,她手舞足蹈地胡亂跳舞時,滿心喜悅。她滿心以為李玉登帝后,會善待自己這個舊年好友。然李玉從來沒有對她多好過,甚至待她十分苛刻。 那些年的戰事,稍有不妥,朝廷就寫書斥責,要她卸職。她每日每夜地煎熬,她也辛苦哇。 李玉一滯,半天沒說話。 雁蒔以為他終于心虛,那些話說出來后,她心里痛快,就坐在后面瞪他。 后背被火熱的目光盯著,李玉坐如針氈。他原本不想說,他素來不愿意多說,顯得他心思多重似的。但是被雁蒔誤會,被雁蒔在心里抹黑,也許還被雁蒔一遍遍地埋怨,李玉有些受不住。他到底也是凡間男子,縱是刻意收斂自己的感情,也不愿被愛人看不起。 李玉忍不住怒道:“你以為若沒有我替你兜著,你能去打仗,能和男郎們整日廝混一起,能當上將軍?” 雁蒔:“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去打仗,是先帝下的旨,讓我帶路剿匪。我一開始只是個引路的,我能在剿匪中起作用,靠的是我又不是你!當然我最后是走你的關系去河西啦……不過那都是我在先帝面前有了政績后的事情了!” 李玉一聲冷笑。 他都懶得說了。 雁蒔:“……” 她忽然想到:“不是雁家推舉的我?!是你跟朝廷推舉的?可你當時在長安議親??!” 李玉淡聲:“我跪在祖父殿外三天三夜為你求一用武之地。我想讓你入朝,我祖父不同意。自古從無女子為官之先例。你以為前朝沒有,今朝就很方便嗎?” “你以為民野間提起你,皆是你的傳奇故事,皆是夸你贊你,無一人責你不該拋頭露面、應該回家相夫教子,你真以為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魅力么?你有什么人格魅力可言?你連你雁家的長輩們都征服不了。我素來教你忍耐,你從來就不忍。就你那沖動魯莽狀,我是雁家長輩,我也不待見你?!?/br> 雁蒔怒:“你說我就說我,你怎么能站在那堆老頭子那邊!” 李玉不為所動:“我若真是對你不聞不問,你都走不到河西去。我當日還不是天子,我只是一介郡王,我連親王都不是。我能在我祖父前面說多少話?那時我想著,等我做了天子,我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升誰升誰,想貶誰貶誰?!?/br> 他聲音淡下去:“但是我真做了天子,才知道沒那樣簡單。大魏已進入第三代,古有一代起,二代興,三代斬的說法。我從我祖父手中接管大魏時,才知道大魏內里的矛盾到了何等地步。我父親一心不服我祖父,恨我奪他位。然我父親若登基為帝,他絕無可能比我做得好?!?/br> “雁兒,女將軍沒有那么容易當的。你要的不是短期接管兵馬,你要的是官位,是如其他朝臣一樣。朝臣們如何服你?你知道我每日收到多少彈劾你的奏折么?大魏內憂外患,我不得不與朝臣們周旋,與他們達成微妙的平衡合作?!?/br> “我不召你回京,是為了保護你;我希望你在河西,用實力說服那些大臣們。我希望用拖字訣,把你造成的滿朝撼動給拖過去?!?/br> “我怎是對你不管不問呢?我又管又問,殫精竭慮,你是不知道的?!?/br> “雁兒,我最對不住你的,是我乃天子。我不能為你一個人負盡天下,辜負大魏河山。我也不想娶洛女,我也想留你在身邊。但是很多事,沒有你以為的那般簡單。在其位謀其事,我和你之間,隔的太遠了……越來越遠?!?/br> “自古孤家寡人,我做天子時,才明白?!?/br> “我得到什么,就會相應的放棄什么。我卻也不甚后悔……若我不是天子,我便無權如今日這般護住心里的人了。我要護住我珍視的,這個位子,我勢在必得。情非所以,我不愿放手?!?/br> 雁蒔望著他,喃聲:“那你的感情呢,你都不要了?” 李玉淡聲:“我若非喜歡的是你,我的感情,會順暢得多?!?/br> 雁蒔微滯。對,他是天子,憑他的手段,什么名門閨秀得不到呢?反是越野的人,越不愿意待在后宮的人,他越沒辦法。他給自己架起了一座囹圄,他卻沒想過把她也關進去。 雁蒔眸子跳動,她從后方,呆呆看著李玉的側臉。雨勢浩大,煙雨彌漫,滿山桃紅。她從后方看他,覺他幾多英俊,她那顆心,為此一跳再跳,動若狡兔。 雁蒔心中感情奔波如濤,鋪天蓋地。每一波,每一浪,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注視,都向他追隨而去。 李玉靜看著山中景致,落雨斜飛,從洞外灑進來,濺在他眼睫上。他眼睫上掛著水滴,目色因為變得迷蒙,有些看不清山林了。萬古岑寂,身后女郎無聲。李玉在短暫剎那,大腦空白。 雨變小了。 林中傳來獵者歌聲,人聲遙遠,伐木聲丁丁,伴隨山中鳥鳴陣陣。 洞中的青年男女聽著伐木聲,聽著鳥鳴聲,只覺幽靜無憂。氣氛最是溫和,雨涼入懷,李玉輕聲:“如果我不是天子,你不是現在的雁蒔的話,就好了?!?/br> “我若只是山中一獵戶,你是山下村子某家村長的女兒。我看上了你,就把家里的貂皮虎皮背上,去街上賣個好價錢。我提著酒菜,去你家里提親,你父親把我一頓喝罵,說我配不上你。我就背著你父親,夜里偷偷爬墻與你私會。你與我留門也好,不留門也好,持之以恒,我都能打動你。你去跟你父親哭一哭,求一求,我讓媒婆再去提親。被罵三通后,我就能娶到你了。成親當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心中卻十分快活。你不過是一個村長的女兒,你最大的想法也就是平安康順,相夫教子。我又哪里滿足不了你呢。我們一同進山,一起……” 他的話被打斷,因從后,他的肩膀被雁蒔大力摟住。李玉被雁蒔壓在潮濕山壁上,透過濛濛水色看她,看她眼中水波流動,飄飄渺渺。二人之間,隔著水色長天。雁蒔扣著他的肩,將他壓著。她心中大動,熱意縈懷。 幾多不甘,幾多憐惜,又幾多不舍! 他那獵戶的愿望,聽得她心酸想落淚。 雁蒔眼眶隱隱發酸,半晌喃聲道:“別說了……我受不了了……我能叫你‘阿玉’么?”她撫著他光潔冷色的面孔,眸心垂落,若淚點點。她不待他回答,便抱緊他:“阿玉,我看不得你這么難過……” 她低下頭,親上他的嘴角。 咸澀水漬銜入口腔中,雁蒔親得李玉滿臉通紅。她忘情地親他,手指劃過他的下頜。李玉心里顫栗顫抖,人變得貪戀。他出手去摟她腰,去拽她,將她扯倒在自己身上。他連指尖都在發抖,他的心在霧茫茫的煙雨桃花中發出砰砰的巨響。她的發尖掃過他的臉,她的每一次撩在臉上的呼吸,都讓他汗毛倒豎。 他多喜歡她,多想她! 寂靜山林,茫茫雨煙,只有他二人。他們的肩膀發抖,在此時有了千萬倍的勇氣,迫不及待地去扯對方身上的衣袍。 舌根纏繞,又痛又刺激。 李玉推她,微微抬起臉,呼吸不暢:“雁兒,停?!?、如今怎樣狀況……我不清楚你心意……” 雁蒔散下自己的長發,輕松解開他的衣袍,手伸入他胸腹下一陣搗*弄。她目中微紅,看他喘息更不住。他臉頰泛紅,目光幽邃又清亮。雁蒔心中大跳,緊張無比,掌心生出薄汗。她雖然有萬萬千的理論知識,但她沒有可練習的對象。李玉在她身前喘不住,他抓著她的手指顫抖。他的一切,都讓她心中涌上興奮感。 李玉還拖拖拉拉,不肯屈服。 雁蒔嫌他聒噪,又有心逗他。她笑瞇瞇道:“你管我什么心意呢,那一點都不重要。你就當跟我偷情好啦……陛下,其實我們可以常常出來偷情的嘛……” 李玉喘聲,咬著牙:“鬼才要跟你……”他又被掐住下巴,吻得說不出話了。 李玉幾次想起來將雁蒔壓在下方,卻斗不過雁蒔,只能無奈地接受她掌控全局的方式。 細細密密的親吻,綿密無絕??諝鈍untang,兩人被滿腔情意迷得意識混沌。只想靠近,只想將對方吞入口腹,再也不分開。雁蒔順勢而下,咬上李玉的喉結。他當即全身僵硬,喉間發出一聲悶哼,被雁蒔帶倒。他頭磕在山石上時,模糊說了一句抱怨的話。 雁蒔便吃吃地笑,伸手揉他的頭。 李玉將她拉下,含糊道:“沒事,別管它了……” 山間美色旖旎,洞中燥熱。青年男女縮于其中,本是為看風景而來。雨停風住,桃花爛若朝霞,等待有緣人。洞中男女再沒有出來過,綠意掩藏的山洞,很長時間都無人探出。 三兩盞清意,山中樹動如潮來,波聲浩蕩,歲月悠久。 一夜漫長,時光在夢境中變得混沌錯亂。夢中有山水清越,有林中小鹿埋下頭喝水,再被撞入森林中的男女所驚…… 公主府中,郁明突然從夢中驚醒,坐起來。他心跳猶喘,記掛著夢中所念。是那晚他邀李皎去望仙臺時,林中所見。水與螢火在半空中飛舞,小鹿眸中清澈,躲藏他們,又好奇地目送他們……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白日總想著李皎在之后出事、差點母子皆亡,心里恐懼害怕。他晚上夢到了當夜…… 郁明下了床,看身側妻子并未被自己吵醒。他松口氣,李皎今日夜里睡得不甚好,肚中胎兒百般折騰她,讓她每次起身都酸楚難受,他最是不想吵醒她。郁明躡手躡腳地將帷帳遮好,走去室外,掌了燈。他坐在燈下,鋪開紙張,寫下字——鹿。 郁明低著頭:已經十月了。那個折騰了皎皎一年的孩兒,就快到來了。 蟲鳴淺淺,窗如竹簾。青年盯著自己寫下的字,再在那個字前,加上了自己的姓。 郁鹿。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于他想來,自己未來女兒的名字,該是大名郁鹿,小名呦呦。 作者有話要說: 嗯皎皎懷孕的劇情終于結束了!劇情要進入下一波“長安亂”啦~~就是新卷——北冥:倩女篇。終于可以走出長安走向更廣大的天地浪了!(≧▽≦)/ ☆、第89章 1 夜方半,宙不寐, 忽聞岸上有一人, 行聲甚速, 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 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 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br> ——《離魂記》 燈火幽幽一點,照在紙窗上。微光泛著柔和色, 斑斑瀾瀾, 浮在青年硬朗俊俏的面孔上。他睫毛濃長,眼瞳靜黑,伏于案上寫字,執燈相照, 只看到一片爛爛的光華, 讓人目中生艷。 女郎說:“郁郎?你在做什么?” 郁明低著頭寫字寫得專注,他聽到女聲詫異回頭,才發現他妻子披衣掌燈,長發散落, 面容雪白,掩著口打個哈欠,好奇地向他走來。郁明看她肚子那么大還走來, 忙跳起來去扶她。李皎不用他扶,已經走到了案邊。她沒有坐下,直接站著拿起幾案上的幾張,掃了幾眼,眼里掠起疑惑之色。 郁明重新入座,正兒八經地解釋:“我在取名字啊。夜里睡不著,我就起來我們的孩兒取名字?!彼nD一下,頗有些怨氣地說道,“你那個皇兄,真不是好東西!明明是我的孩兒,他把能干的能給的全都做了,每天還派一十八個御醫來我們家問你!我看他完全是想擠走我,恨不得把你接進宮他陪你生產!” 李皎把燈燭放在案上,瞥他一眼,靠著夫君的肩,一邊看他寫的東西一邊笑。她眸子彎起,笑意清淺卻明晰柔和。 她皇兄李玉確實特別在意她的孩兒,一天三遍地來問,動不動就試圖說服她進宮去。李皎多年來,難得從她那位性格寡淡的皇兄身上體會到他對自己的疼寵,簡直受寵若驚。但是李皎跟以前的李皎不一樣了。以前有人對她好,她會惶恐,會猜忌;現在她則覺得理所應當。就是郁明吃醋,李皎也很開心。 郁明還在自我哀怨:“我怕我再不給我孩兒取名,他到時連我這點權力都要剝奪掉。他到時金口玉言隨手賜了名字,我能說不么?趕緊趁他還沒想到這茬時,我們把孩兒名字給定了!” 他嚴肅問:“皎皎,你站我這邊,還是站你皇兄那邊?” 李皎安撫他:“當然站你啊。咱倆誰跟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