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李皎啐她一口,神色間既羞又厭惡:“作死的蹄子!你拿這個給我看做什么?拿回去,都燒了!” “殿下別啊,”明珠搶救畫冊,護著不讓李皎撕,“這畫冊是從宮里出來的。宮里送來了不少這種冊子,不就是為了殿下您準備的么?我挑花了眼,不知道該給殿下的洞房花燭夜選哪個,殿下可以自己選嘛!” 她一本正經地提醒長公主殿下:“不過您可要節制!醫工說三月不同房,縱是外人不知您有孕,您也不能選那太猛浪的冊子,自我折騰!” “都拿走!”李皎惱怒無比,“你都知三月不同房,還讓我選什么?我絕不會與、與……與他行如此茍且之事!” 明珠忍著笑去撿地上的冊子,心想你們都要成親了,您還說得這么難聽。什么茍且啊,明明是魚水之歡。三月不同房,那九月份不就過了三月了么?八月廿日成婚,離過前三月,統共也沒幾天,早做準備總是好的。 但是明珠讓李皎看冊子,并不是為了擾亂殿下的心,而是讓殿下開懷些,逗殿下一樂。 眼下李皎面頰緋紅,眸子亮燦,她生龍活虎般發怒的模樣,確實和之前死氣沉沉的樣子判若兩人。李皎跽坐著,看明珠一邊笑一邊抱著冊子出去,她唯恐明珠自作主張,又把人喊回來——“把冊子都藏好!不許再拿來給我!” 明珠鄭重其事:“喏!” 她走出門口,再次被李皎叫回去囑咐:“……也不許拿給郁郎看?!比f萬不能給郁明以啟迪。 明珠心中同情了一把未來駙馬的性福,答應了公主殿下的要求。她等著李皎再有什么吩咐,看李皎手扶桃腮,咬腮幫子半天后,下定了決心:“……府上多備出一間房舍來。我要、要……與……與日后的……他分房睡!” 明珠:“……” 李皎鎮定無比,目光清泠泠地睥睨侍女:“怎么了?本就該如此。我身有孕,體質又虛,為我腹中胎兒著想,自然不該與男子多接觸。日后我們府上行事,依然如我此時未嫁時一般,不必刻意做出夫妻的模樣了?!?/br> 明珠:“喏?!?/br> 她心道:可憐的郁郎。 她早先猜測公主殿下與郁明背著她偷情,私下幽會,情難自禁,才至公主殿下懷孕,不得不作成婚打算。但從眼下長公主殿下的反應看,她卻并非想與郁郎日日相對……甚至明珠以為的他二人情難自禁忍不住共赴巫山**的那種樂事,從李皎大羞大窘的模樣看,她不光陌生,還很厭惡怯怕。公主殿下好像挺怕那樁事的……才早早避免與郁郎共處一室。 那他們孩子到底是怎么懷上的? 明珠百思不得其解。 然無論她思不思,長公主殿下思不思,時日很快過去,到了廿日大婚之日。 前夜李皎住進了宮中,與宮中兄長坐了一夜?;始遗f事慘淡,至親之人如今寥寥無幾,活下來的人也大都沒臉相見。女郎成婚前日應該承歡父母膝下,然今日,李皎只剩下一個皇兄可依。 他們的母親羸弱,楚楚可憐,短短一生中,大多時日都留給了以淚洗面,偶爾見到自己的一雙子女,就開始哭訴:“阿母命苦,你們要多多迎合你們母妃,討好你們父親。得他們喜歡了,好把阿母接出去,讓阿母享享清?!?/br> 他們的父親對他們不聞不問。 太子妃既不喜那秦淮歌女整日哭哭啼啼的樣子,也瞧不上那歌女的身份,見到那歌女的一雙兒女,能不露出極惡神色,都是她修養好的緣故。 再是皇祖父那一輩?;首娓钢幌矚g能干的人,對出身不講究?;首婺傅故琼樦?,卻也受不了太子左擁右抱,納妾不知道比他父親多多少倍。李玉和李皎的幼年時期,便是在那幾個大人物的手中輾轉求生。他們與旁人家不同,旁人家不得寵的小孩,只要爭得祖父祖母的疼愛就好。 李玉和李皎爭的,卻是風光地活下去。 那些都過去了。 太子一脈早散盡,祖父已去,幾位大長公主都隱退,如今尚住在未央宮中的,只有死了幺兒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對李玉兄妹觀感復雜,自新皇登基后,她就閉門不出,少與兄妹二人見面。此次李皎大婚,住在皇兄宮殿中,明月懸天,他二人坐在水階上發呆,黃門前來,報太皇太后給長公主殿下送來了一把梳子。 李皎微愕,不覺站起。水波在她面上浮蕩,耀得她愈發皎皎似月。 回話的是出自太皇太后宮中的宮女,她不卑不亢地欠身而答:“太皇太后說,殿下大婚,父母皆亡,她本該親自來送嫁。但她身體不適,吃了藥仍然精神不振,無法出宮,望殿下莫惱。她原想于今夜為殿下梳發,送殿下一程,眼下不成了,便把這梳子送給殿下,望殿下解她之意?!?/br> 李皎目中水波微蕩。 自她父親,那先太子去后,她和太皇太后,便很久沒說過話了。太皇太后惱他們至深,卻仍愿意在她成婚時給她祝?!婺钢笊?,她一小輩,只覺羞愧,又有熱淚涌至心頭。 那遙遠的親情,那奢望的家人…… 李皎嗓子里若有棉花堵塞,雙目潮濕,試了幾次,都無法開口說話。好半晌,她才向著西宮方向遙遙一拜,長衣寬袖,女郎立在風中窈窕婀娜,好似神仙人物:“請姑姑回祖母的話,我絕不惱她。等我婚后,等她老人家身體好一些了,我再與夫君一道去拜訪她。請祖母保重身體,勿要為我等不肖人思慮?!?/br> 宮女含笑應下,領著一眾浩蕩黃門回宮。 李玉站在旁邊,看meimei半晌,淡漠地拿起梳子,頷首示意她:“來,為兄替祖母為你梳發。莫違了祖母的好意?!?/br> 洛女在長秋宮中為長公主大婚做準備,她身為皇后,長公主要從宮中出嫁,她自然要安排此事。因為李皎出嫁的緣故,洛女難得與皇帝陛下見了幾面。雖皇帝陛下是為了meimei成婚之事勉強與洛女相見,洛女已經喜不自勝。 她收斂了自己的驕縱脾氣,順著李玉。她看著李玉那英俊肅冷的面容,心中又重新生起了希望。家中又開始勸說她給自己看看毛病,早日產下太子。洛女大羞大惱,無顏告訴家人李玉根本就不碰她。她夫妻二人既不同床,還早已異夢,她要如何弄出一個孩子來? 朝廷眾直臣對皇后洛女的責難讓洛家壓力極大:即便是前面兩代皇帝,終生只娶一后,那皇后也不曾讓陛下膝下無子。但眼下他們這位皇后,是要陛下絕嗣的意思。便是陛下深情,不忍辜負洛女,難道洛家就沒有自覺,不會自行求離么?! 洛家大逆不道! 洛女被催得惶恐,日日覺得自己的皇后身份要到盡頭。她每天睜開眼,既期盼李玉來看她,又怕李玉來看她,是要休了她。她煎熬無比,好容易借李皎成婚之事重新與李玉搭上話。洛女心知李皎對李玉的重要性,她cao持這場婚事,有討好李玉的意思。 洛女在宮中安排明日多方事宜,聽到太皇太后宮中人去了宣室宮。洛女心中一動,太皇太后給長公主送了禮,她這個皇后,應該也去送一送吧?這便又是一個討好陛下的好機會了! 夜幕深深,星子寥落。洛女盛裝一番,帶領眾儀仗前往宣室殿。這一次,洛女沒有被宣室殿的人攔住,因陛下和公主本就不在宣室殿。洛女聽了黃門的匯報,沿清涼殿一路去尋人。她在水殿外看到了那對兄妹。 洛女站在岸邊叢林,青藻在腳下淺水中飄蕩。四周綠幽幽的,螢火蟲漫漫飛揚。她隔岸觀水,看到湖心處的水殿,那一路延伸到水中的白玉臺階上,坐著青年男女。meimei依偎在兄長肩上,長發披散,郎君用梳子為她梳發,垂眸看她,與她說話。 兩人說話很輕,洛女聽不到,然他二人的親昵無比的姿勢,卻觸動了洛女心中一直猜測的大忌! 男不為女梳發,除非結發夫妻! 李玉卻給李皎梳發……莫非李玉心中,愛的一直是他的meimei?! 洛女臉色煞白,神情變得怔忡,心頭又升起一種絕望,又升起一種無力。她將昔年李玉對自己的不聞不問串起來,將李玉和李皎的親密關系串起來。浮光掠影般,往事重重在她腦海中浮現。她從不能理解李玉為何對自己態度如此無情……然李玉若是心存大逆之意,愛上不該愛的人,這一切便都解釋通了! 他從來只對李皎一個女郎表現出友善態度,其他時候他見誰都無太多表情。 難怪他身邊從無女郎相伴! 難怪他對她那般無視! 螢火光芒微弱似星,在身邊飄蕩,水草的清香與夜霧一同撲來。那坐在水邊的青年男女互相依偎,長發落水,又美麗,又讓人嫉妒。洛女氣得全身發抖,淚水瞬至眼底,怔怔落下。她轉身便走,不許這邊人驚動了那邊的兄妹二人。她走得匆忙,一方面本就沒到跟前,另一方面李玉心不在焉向來懶得理會洛女,洛女來去極快,李玉和李皎皆是不知。 不知洛女之蠢笨,會帶來大錯。 次日大婚,李玉再是不愿和洛女接觸,洛女作為皇后,也理所應當地將長公主接去了自己宮中?;檠鐝那宄勘汩_始布置,李皎被眾人簇擁著盛裝打扮,明珠忙得一團亂,進進出出。 洛女站在李皎身邊,一直用一種輕蔑又古怪的眼神看著這位公主殿下。 李皎早年還期盼這位嫂嫂能善待自己皇兄,后得知皇兄和嫂嫂根本不是一路人后,再遇到這位嫂嫂,她便也不怎么理會。洛女一整日用怪異眼神盯著李皎看,李皎心臟強大,硬是連看都沒看洛女一眼。 洛女心中羞憤,眼睛望著盛裝明艷的女郎,心里卻看到了她的齷齪骯臟。她扭過頭,看到滿殿喜悅氣氛,又一聲冷笑。 傍晚時期,婚事大盛,正式開始。宮門大開,數人進宮,眾貴族男女得許今日進宮觀禮,紛紛魚涌而至。北冥派派出了行走弟子林白,此夜與駙馬同行。紅妝近十里,雙人在前,騎馬并轡緩行,在宮門前下馬,遞玉牌進宮。林白懷抱一只大雁,跟在郁明身后。 三千未央,燈火重明。蓮花宮闕,漸次門開。 一路暢通。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預告: 二明:今晚一定是我最開心的一晚! 皎皎:你開不開心我們不知道,但你畢生難忘我是知道的……明明,咱們從今晚開始分床睡吧~~ 二明:就不! ☆、第55章 1.1.1 絹三百,羔羊一只, 雁一只, 酒黍米稻一斛。束帛加琮, 玄纁綺羅,徵馬四匹……皆夫家自備。 此朝婚宴不興奢風, 又因長公主成親時日太快,宗正安排婚事安排得時間密集,盡量盛大。再加上北冥派江湖人士, 家底到底不如名門貴族那般殷實,這便是信陽長公主最后大婚的聘彩。 長秋宮外露天,用青布圍屋, 結成青廬, 在郁明一行夫家人前來青廬外時,李皎已被人擁著在青廬垂坐良久。她聽得外頭嗩吶鼓點聲陣陣,各類嘈雜喜慶聲音混于一體。又瞬時靜下,有車馬到廬前, 她聽得青年男子高聲:“新娘子何不出?” 那聲音屬于郁明, 清越如泉,又興致高昂。他拍車而呼,便是不見,李皎也聽得浮想聯翩。 眾人隨著新夫郎一同高呼:“新娘子何不出?” 新娘一方在內高答:“夫郎何不入?” 眾女笑道:“夫郎請入!” 李皎坐于露天所施青廬中, 用卻扇遮面。所謂“紅輪映早寒,畫扇迎初暑?!庇钟懈柙疲骸昂稳缁T夜。輕扇掩紅妝?!彼夹狞c花鈿,平日清冷妝容此時明艷十分, 烏發如云落,貌美比舜華。再一身紅黑相間的華麗婚服,著翹頭履,既是莊重,又長裙曳地,行走間頗為飄逸輕靈,卻需要一眾侍女在后幫她照看衣著。 重重燈燭火光從青帳外透出,李皎持著卻扇的手出汗,卻扇差點從手中掉落。她聽得男郎在外齊呼,眾女又在耳邊笑嘻嘻地回應,耳膜震得轟轟響,原本五分嬌羞,硬生生被氣氛提升到了十二分。她面頰原本白透,點了胭脂,此時那胭脂色,已遍布滿面,讓李皎添了許多嬌艷之美。 鼓樂聲再起,喧鬧聲從外傳至里。夫郎一行人在外三請四請,青廬中的新娘一方,則推三阻四,一會兒要求作詩,一會兒要看新郎出丑。一眾人鬧哄哄,李皎面頰越來越guntang。她聽得屋外女郎喊“夫郎除履方能入廬”,頓時聽不下去了,覺他們太過分,怎能這樣為難郁郎? 新嫁娘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卻扇擋面,裙裾又長,她走得跌撞,卻一徑往外。 身后諸女又驚又笑,追逐而出:“殿下、殿下……” 卻扇一面重紗,將李皎面前的視線擋得分外模糊。新婚嫁娘本就有卻扇之禮,李皎又不愿還沒嫁出去,就自己把扇子放下,她務必得多受些罪。她心中想著他們太胡鬧,自己要出去制止他們。然她走到廬門口,再往外出,她不知道是被腳下裙裾絆了下,還是被地上什么絆了下,身子往前傾。不妨一個人往里進,新嫁娘直直撞了上去,鼻子被撞痛,還被人抱了個滿懷。 滿懷馨香,涌至四骸,遍體舒暢! 跌入郎君懷里,臉埋進他胸口,李皎不忘緊緊握住卻扇,不讓自己的臉露出來。 身后諸女笑得站不?。骸鞍?!” 李皎靠著的懷抱傳來郎君爽朗的笑聲:“我還沒進來呢,你就投懷送抱了?” 他尚沒有千求百求,央她扶她,他的新婚妻子就主動迎了出來。 郁明低頭,他懷里闖進來的女郎面容低著,又因她嚴守卻扇之禮而讓他無法看見。但是他看到她羞紅的耳珠,耳墜搖晃,烏發如夜綢般遮在耳邊。一片烏黑,一片雪白,再一片嫣紅,看得郁明目光微熱,露出幾分癡態。 他禁不住握緊了李皎的腰。 一旁姆媽高咳一聲,提醒夫郎莫要忘形。郁明這才笑著放李皎離開自己的懷抱,他拉住自己新娘的手,將她帶出青廬。李皎衣裳繁盛,她走得很慢,姿勢優雅。郁明等不及,卻不得不顧著長公主的尊容,扶她走出去。出了青廬,李皎從卻扇之后往前方看去。她見到青廬外往馬車上,一路鋪著茵褥席道。席道延伸向宮外,新嫁娘需要腳踩席道,步履不著地。 普通人家的席道不會這樣長,但長公主出嫁的儀仗,使得這茵褥席道從長秋宮外,一路鋪至長公主府邸的房舍前。李皎她將一步也不沾輕塵,由自己的夫君牽著她走向一個新的未來。 郁明與李皎沿著茵褥向馬車行去。 燈火如流光,星辰在天上交映。綿延數里,未央長樂,火海不滅。風起衣揚,俊美多嬌的新婚夫妻在兩旁觀禮人的凝視下,從長秋宮外青廬一徑向前而去。他們均是容貌好看的男女,男子高挑挺拔,玄色婚服穿得器宇軒昂;女郎肩膀嬌瘦,站在男郎身邊,卻扇之華,若有若無地擋著她的面容,最是朦朧美。 李皎一路走過,忽在人群中看到一熟悉人影。她看到林白站在人中,眸子靜黑,沖她微微而笑。 三皇兄……竟也來了?還是跟郁明在一起的? 她心中一怔,腳步頓了下,在郁明看過來時,又重新抬步。她昂起頭,看到萬盞燈華,看到紅光千丈。她往前每走一步,就好像把昔日諸事拋卻一分。她的手被郁明牽著,她漸漸忘記了父母的面容,忘記了燎原的戰火,忘記了城樓上的對決,忘記了林白昔年所受的尊重敬仰,忘記了自己在雷雨中哭泣的無助。她每走近郁明一步,就不要過去一些。 郁明慢慢地握緊李皎的手。他迎風而走,長衫飄浮若水。如水般,拂去他心中的塵埃。他每向著燈火明耀處走一步,他心中對李皎的愛意,便堅定一分。他與李皎執手,他的手心冒汗,他的后脊僵直,他的目光明湛。他湛亮幽黑的目光看著前方。想少年習武時的艱辛,想少年公主的驕傲無情,想自己跌入黃河無論如何也尋不回“望山明”時的滿心悲戚……那些都如流水,往后退散。 李皎心想:有他便罷。 郁明心想:有她足矣。 過往煙云散,時光如逝水,三兩盞殘酒后,他們那流連顛簸、四處尋找的心安定下來。 郁明扶李皎登上了馬車。他的手離開她時,一滴淚濺落到了他手上。郁明當即抬頭,去看那卻扇后的女郎。周圍鑼鼓喧天,到處是喜慶之風。他唯恐自己新婚妻子的悲傷被人發現碰了忌諱,便壓低聲音問她:“哭什么?不想嫁我?” 李皎忍住了淚意,輕聲:“我是喜極而泣?!?/br> 郁明眼中有了笑意,無奈李皎看不到。他咳嗽一聲,在人催促下站直,不撫慰自己的妻子了:“那你就多哭一會兒,多高興高興吧。你可真是愛我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