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發表完感慨,絲毫不覺得自己雙標的厲害,旁邊的徐強強卻迷惑上了:“奶,你不是跟我說不能忘了親爹嗎,要我將來好好孝敬我爸,不管我在哪長大,親爸永遠都是我最親的人?!?/br> 徐老太嗑榛子的動做明顯一頓,余光瞥一眼在旁邊看報紙的兒子。夏天也在觀察徐衛東,見他臉上沒表情,但拿報紙的手,明顯微微抖了一抖。 有波動,那么這番說者有心的話,就算是達到了一點預期目的。 夏天剛剛純粹在胡扯,鄰居乃是子虛烏有,榛子也根本不是夏山河托人帶來的,不過是他去老東門農貿市場轉了一圈,隨手從趕著回家的農民手里買下的便宜山貨。 徐冰就在這個時候恰到好處的出場了,夏天見了她,先友好的笑笑,跟著拿出給她和徐強強的禮物。一把廉價玩具槍,是給混世魔王的,一盒花花綠綠的糖是給徐冰的,那糖是典型的樣子貨,包裝極漂亮,味道卻并不怎么樣。 徐強強已經有好幾把槍,對夏天送的這把興趣不大,小孩子的特點是總覺得別人的東西比自己的好,于是他湊過去,伸手要搶徐冰的糖。 徐冰:“干嗎,這是給我的?!?/br> 徐強強不服:“我要吃!” 徐冰抓著不放:“憑什么?你不是也有禮物?!?/br> 徐強強:“我就要你的!” 他嚷嚷完轉臉,十分不滿地瞪著夏天,“為什么她有我沒有?” 小孩子間吵嚷,徐老太從來只裝沒聽見,徐衛東依然穩坐如磐石,夏天看在眼里,沖徐強強和煦一笑:“你正換牙呢,吃太多糖會長蛀牙,所以這回沒給你買?!?/br> 他邊說邊走近,蹲下身子,貼近徐強強耳邊極輕地說:“我是客人,來人家徐冰家做客,當然要對她格外好一點?!?/br> 徐強強大概是屬炮仗的,一點就能著,他果然不負夏天所望,立刻橫眉立目起來:“有病吧,這是我們老徐家,什么徐冰家,她就一丫頭片子。我!才是徐家長孫,好東西全都應該歸我!” 要說他懂呢,對這話其實還是一知半解,要說不懂,他整天又被以徐老太為首的家人如此念叨,耳濡目染有樣學樣,關鍵時刻,總能老實不客氣的表達出這番想法。 夏天沒說話,站起身,瞥見拿著報紙的徐衛東,眼神像是已經不怎么聚焦了。 其后,夏天又無聲地和徐冰對視了一下。 徐冰垂下眼,打開盒蓋拿出了幾顆糖,遞給徐強強,有些委屈,也有幾分小心求全的說:“大過年的,分你一點吧,你這人就是喜歡和我搶東西?!?/br> “誰和你搶,我用的著么?”徐強強一把抓起糖,“徐家的東西將來早晚都是我的?!?/br> 陳帆切好水果端過來,聞聽這話,步子明顯一頓,她難掩厭惡地瞟了一眼這個正大放厥詞的小崽子。 徐冰倒沒生氣,反而笑著問了一句:“那我也姓徐啊,你比我小,我的東西可以分你,那你的東西能不能也分我玩玩?” “憑啥?”徐強強含著糖口齒不清,但嗓門洪亮,“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行了,”徐衛東突然出聲喝止,“都別嚷嚷了,你們倆過來吃蘋果?!?/br> 徐強強哼一嗓子,徐冰卻大方的走過去拉了拉他,“都過年了,咱倆也甭鬧了,修好修好,以后我多讓著你點,照顧你比我小,這樣總行了吧?” 徐強強殊無感動,只丟給她一記“事情本該如此,你總算識相了”的理所當然狀表情包。 “但你也得改改有些毛病?!毙毂托牡卣f,“要尊敬長輩,包括也尊重我,改掉不好的說話習慣,像你上回說的那話太不好聽了,以后千萬別說了,讓別人聽見要笑話的?!?/br> 徐強強斜眼問她:“啥話?” 徐冰窒了一秒,咬著嘴唇,看看徐老太,又看看徐衛東,這才吞吐地說:“就是那個……什么,小……崽子的……” 徐強強眼睛一眨,渾不在意地接了下去:“你說小逼崽子?” 徐衛東手里的報紙終于放下了,他皺著眉,面色十分不悅。之前徐冰跟陳帆告過狀,但礙于他自己沒親耳聽見,徐冰脾氣又驕縱任性,他還以為那只是“誣告”,現在徐強強滿不在乎地說出口了,顯然,這罪名坐實了。 但他沒機會質問,徐老太已先發制人:“小孩瞎說啥,學得亂七八糟的,以后不準和院外那群野小子一塊玩?!?/br> 徐強強納悶地看著她:“奶你在家不也總說,徐冰是沒用的丫頭,賠錢的崽子,還說她是生不出兒子的小逼養的,上回你和我媽不是一起這么念叨的?” 實話的殺傷力有多大,單看徐衛東此刻的臉色就知道了,他清楚老家人說話粗,卻沒想到他們背地里會這么評價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說不介意不可能,只是問題出在他親娘身上,他不好發作。 陳帆作為當事人,一直冷眼看著徐衛東,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丈夫的不作為令她耐心告罄了,“衛東,你覺得這話是小孩杜撰出來的嗎?” “你啥意思?”徐老太不滿意地看著她,“你想問我說沒說過,你想咋的,罵回來還是打回來?我還說不得你了,咋,生不出兒子還不興人說了?” 陳帆的手在抖,抖得旁觀者夏天心口一悸。他咬著下頜骨,告訴自己這比溫水煮青蛙要好,她越早知道徐氏母子是什么人,才能越早清醒,然后及時抽身離開。而一次次妥協帶來的結果,只能把陳帆拖死在這個早就如爛泥一樣的污水塘里。 陳帆仍然只問她的丈夫;“徐衛東,我跟你說話呢,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個交代?” 被她連名帶姓的叫著,徐衛東覺得很陌生,同時也有隱隱的不安,可他既不能直接指責母親——那是對于他來說生恩養恩都大過天的一個女人,也不愿當著女兒失去顏面。重重咳了一聲,他不耐煩地說:“這孩子身上毛病太多,回頭是得好好教育。行了,該吃飯吃飯,餃子早點下鍋吧?!?/br> 夏天對他的息事寧人一點不意外,隨即望一眼徐冰,后者很乖覺地拉起徐強強,“過完年你也大一歲了,咱們都該懂點事,走,我陪你把禮物放回屋,再分你一半糖?!?/br> 徐強強對一切示好都不存疑惑,只把它們當成對他妥協讓步的信號,自鳴得意地和徐冰走了,大約也就在半分鐘之后,徐冰突然大聲喊了起來,“爸,媽,奶奶,你們快過來看看啊?!?/br> 眾人去了,赫然看見徐強強的被褥底下藏著一堆錢。不是整張大票,而是零散的人民幣,但加在一起數量也不少,湊夠一百恐怕是有了。 徐冰指著其中一個疊成三角形的錢說:“這是我的零花錢,攢了有一陣了,一直都放在我抽屜里,怎么突然就跑他這來了?” 怎么會呢?徐冰還真沒冤枉他! 這件事是她和夏天商量好的,起初,她想把那兩千塊錢嫁禍給徐強強,但夏天認為不妥,數目太大,且徐強強也沒有那心眼留意主臥里放錢的地方??尚鞆姀娛裁茨蛐??jian懶饞滑都占全了的,如果給他機會讓他看見徐冰把零用藏在哪,未必不會動歪腦筋。 夏天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結果還真如他所料,徐冰之前和他對視的那一眼就是告訴他,徐強強真的把錢給偷走了。 事實擺在眼前,陳帆語氣充滿了反感:“你看看,這孩子年紀不大,不光嘴臟,還偷錢,我管不了這樣的了,也沒法留他在家里,徐衛東你看著辦吧?!?/br> 舊話重提,徐老太登時揚起大嗓門:“還沒弄清楚就誣賴孩子,你當嬸的咋那么沒耐心?就算他拿了,你不會說他兩句?還是搞教育工作的,對自家侄兒,除了嫌棄就是嫌棄?!?/br> “對,我就是嫌棄他!”陳帆突然有種破罐破摔似的不在乎,“一個把我罵得那么難聽的侄子,我要不起,也管不了!哪來的送回哪去,只要我在這個家一天,就容不下有人吃我的住我的還要欺負我們母女!” “那你想咋?”徐老太怒目相向,“哦,養外甥就行,吃你的喝你的,你咋說的出口呦,那是我兒的錢!你一月工資多少,全貼補你外甥了吧?當我不知道,他一個村里來的娃,咋就有錢買禮物,還不是你拿著我兒的錢哄我們玩哩,當我們是小孩騙呀……” “夏天的錢是他自己賺的?!标惙渎曊f,“他用課余時間打工賺錢,不信你可以去問他老師同學,我沒給過他一分錢,就是給,他也不會要?!?/br> 夏天乍聞這話,不由愣在了原地??蓻]等他回過滋味,陳帆再度開口,擲地有聲地對徐老太說,“法律規定,你兒子的錢屬于我們夫妻共同財產,他的就是我的,就算他死了,財產的第一繼承人也是我,不是你們老徐家的任何一個人?!?/br> 話音落,屋子里炸開了鍋,徐老太以詛咒他兒子為由,火力全開地罵了起來,她超水平發揮,幾乎把能想到的惡毒詞匯全用在了陳帆身上,直到徐衛東發出一聲爆喝,才算是把老太太給鎮停了一下。 陳帆對那些辱罵充耳不聞,還是直面徐衛東問:“我要求把徐強強送回去,你怎么說?” 徐衛東眉頭緊鎖,愁不堪言,他想到了夏天講的那個故事,不覺疑心自己是不是也在為他人做嫁衣,半晌,他短促地一嘆:“我回頭給他聯系個寄宿學校,不讓他住家了?!?/br> 被倉促決定命運的崽子聽懂了這句,大聲抗辯:“我不住宿!吃不好也住不好!奶奶,說好住二叔家的,你不是說他家就是我家嗎?” 徐老太也不滿了,她叫著兒子的小名,話音里有股聲嘶力竭的氣惱:“二子,你咋能這樣對強強,為你女人兩句話,連血脈親情都不顧了?當初要沒你大哥,你能好好活到當兵入伍?有了前程就忘本,做人可不能這么沒良心!” 她看著陳帆,眼里有nongnong的嫌惡:“不就一個女人,你將來出息了做成大買賣,要多少女人沒有,這種連兒子都生不出的,咱還不稀罕要呢?!?/br> 徐衛東震驚地看著她,余光察覺到陳帆的眼神,驀地多出了幾分森然。 “你是這么想的?”陳帆看似不怒也不慍,“徐衛東,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這么和你媽說過?” 徐衛東被問傻了,他向所有男人一樣,本能的抗拒被人,尤其是被女人咄咄逼人的質問,于是他緊抿嘴唇,仿佛誓死捍衛他那點可憐的尊嚴般,給陳帆來了個拒不作答。 然而內心深處,他何嘗沒動過這樣的念頭。 他見過生意場上那些人如何花天酒地,外面的世道早變了,他那點本就不堅定的信仰,在金錢權勢的沖擊下,已然支離破碎,其實遙想當年,他走的每一步路確實都不是靠什么主義或是理想來支撐的,他還記得寫下入黨申請書幾個大字時,他眼前閃過的,分明只是走出山溝,改頭換面的美好愿景。 他是投機,不折不扣的在投機,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一樣會是。身為無根浮萍,風往哪個方向吹,自然而然就會朝哪個方向倒,這是生存的本能。 有錯嗎?他不認為有,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朝前看,從不回頭。就像他毫不留戀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毫不猶豫就可以舍棄部隊、領導、戰友、同事,要說唯一舍不得的,大概也只有這套房子?,F在他明明就要朝著新的美好愿景進發了,不過是想借勢幫助一下家里人,為什么非要搞得這樣水火不容? 徐衛東煩躁起來,就在他打算以一家之主身份平息干戈的時候,那個從來不顧及他感受的老娘開口了:“二子,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老太太咬牙切齒,徐衛東被逼得瞪大了雙眼,出離憤怒地回應:“我沒忘!媽,等過了十五您老人家就回去吧,強強,留下?!?/br> 他頓了頓,像是大事化小,又像是皇恩浩蕩大赦天下的看著陳帆,“讓他去住宿學校,不住家里?!?/br> 可惜,他努力的折衷,沒有得到最為親密的人的理解,兩個女人同時倒吸一口氣,徐老太會使用的是哭和罵,陳帆則一臉漠然,等到徐老太罵不動了,她才忽然輕聲笑了。 “我不同意,也不愿意和你分擔來養這種人,更我不能讓我的女兒整天受人欺負,看來只有分開了?!彼f著,平靜地吩咐徐冰,“收拾東西,晚上跟我去你表姑家?!?/br> 徐衛東終于有些慌了:“你什么意思?不至于要走吧?我已經讓步了你還要怎么樣???” 陳帆沒理會他,徑直出門回屋,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徐衛東看清楚她的決絕,慌亂中放下了身段,“別這樣,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你看,我過了年可能就提副師了,到時候身價又不一樣,王總那邊指定能給我更好的待遇,我再和張干事疏通一下,爭取辦個病退,咱一邊賺錢,一邊還有組織保障,這不就是你要的安穩和我要的機會嘛,兩全其美不好嗎?” 奈何他說得越動容,陳帆就聽得越心寒,這人青年時代所有的積極向上,原來都是做作,時移勢易,人心易變,或者說干脆點,她從來就沒真正識得過人家那顆七竅玲瓏心。 她三下五除二收拾完,女兒已站在門口等她,徐冰滿臉惶然,她沒料到事情會這樣收場,離開的不應該是徐強強嗎? 但她身后的夏天料到了,這也是他最為想要的結果。他的目的從來不是趕走徐強強,那需要徐衛東和血緣家族、和他的過去一刀兩斷,那太難了。他要的只是讓陳帆一目了然地看到,徐衛東骨子里是多么的庸俗和怯懦,從而明白繼續這段婚姻,她未來將要面臨怎樣的艱難。 于是,他不吝以言語、暗示、挑撥來激發每個人心中最大的惡意與憤怒,然后作壁上觀,冷眼看著那一對母子互生嫌隙、原形畢露。 徐衛東還在喋喋不休,承諾著他所謂的遠大前程,陳帆始終不發一言,卻在擰開門鎖的一瞬,回眸看了他一下。 “你還是轉業吧?!彼滔逻@句話,人已走出了大門。 徐衛東眼中全是愕然,自己說了這半天,她全沒聽懂么?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他摸不著頭緒,站在原地,幾乎是不解地望著夏天。 “她什么意思?”徐衛東無聲地問。 夏天打量著徐衛東身上那條萬年不換的松綠色軍褲,在邁出門的一刻,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一眼,“她意思是說,你不配穿這身軍裝?!?/br> 第21章 陳帆沒去親戚家, 大年夜闔家團圓的時候,忽然帶著個孩子登門造訪, 是拜年, 還是用自己那點遭際給人家添堵?她是要臉面的人,干不出那樣的事。 天色暗下來了,遠處已有零星的鞭炮聲響, 路邊也有人剛放完掛鞭,灰燼和包裝用的紅紙散落在地下,看上去有些狼藉。無形中,倒也像是契合了陳帆目前的心境,同樣都是一片狼藉。 院里有軍區招待所, 房間干凈,價格實惠。只是大年三十, 連服務人員都忙著包餃子看春晚, 沒想到這會兒還能有人來投宿,服務員不耐地接待著陳帆母女,眼神都像是在打量外星來客。 夏天一直幫陳帆拿著“行李”,也就不大的一個包而已。路上三個人都沒怎么說話, 直到進了房間關上門,徐冰再也忍不住了, 坐在床上, 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放開喉嚨,哭得既傷心又委屈,橫沖直撞的少女頭一次直面慘淡的人生, 心底有失望,也有深深的迷茫。 陳帆呆坐在椅子上,沒有阻止,也沒有什么多余的反應。 最該哭的人好像是她吧?可她眼眶干涸得都快發澀了,始終擠不出半滴淚水來。到了這個時候,她總算有些明白了,哀莫大于心死這話,說得真是相當的精辟。 夏天怕徐冰吵到陳帆,本想出聲制止,卻被陳帆攔了下來。 她有些倦怠地說:“讓她哭吧,發泄一下,比憋在心里好,不然會憋出病來的?!?/br> 陳帆心疼徐冰,卻忘記了心疼她自己,她當然不會自憐,也還沒到能清晰自省的地步,渾渾噩噩間,想的都是近二十年來的光陰。 該算是半生歲月了,幾乎涵蓋了一個人最最精華的時間,長得足夠去了解一個人,也足夠見證他的那些微妙改變,而發覺滿盤落索時,任誰都會恍惚一下吧。 認識徐衛東那會兒,她才只有十五六歲,彼此都還涉世未深,情愫來得朦朧而簡單,很多時候只是建立在互相關懷照顧的層面上。這也是她最單純的地方,誰對她好,她就會義無反顧地獻上自己一顆真心。 單就這一點,和站在她面前的夏天,何其的相似。 徐冰哭了半天,漸漸地從嚎啕轉為了抽泣,她一掃之前和夏天合作愉快時的機靈勁,斷斷續續地埋怨起他:“說好的,不是這樣,不是把徐強強趕出去嗎,你騙人,出的什么餿主意……” 夏天看著這位豬隊友,心里涌上一股煩躁感,幸而陳帆打斷了徐冰的話,“別說了……包里有面包和餅干,你們倆先湊合吃點,外頭飯館都關門了,只能將就一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