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夏天當然知道,自己的叮囑完全是多余,可這會兒除了講幾句廢話,他也想不出該聊些什么好。所幸,身邊有高建峰,不然他真不知道能跟誰去念叨——估計誰都不行,但凡換一個人坐他對面,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事件原委和盤托出。 高建峰倒是沒什么好奇心,搭上腦子里還正尋思著別的事——那個穿皮夾克、半邊臉淌血的家伙,他總覺得是在哪見過。他向來記性好,對人臉過目不忘,既然覺得眼熟,就一定是打過照面,沒準還說過幾句話,但具體到這人是誰,一時半會又沒有頭緒。 于是兩人各懷心事,一頓飯吃得意興闌珊,填飽肚子,身上漸漸暖和過來,也就分道揚鑣各回各家了。 直到第二天,在風和日麗的周一下午,趁著周媽去燙頭,高建峰一幫人在籃球場上馳騁的時候,他才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上了,靈光一現的記起了那個皮夾克到底是誰。 想起來了,高建峰即刻把汪洋、劉京叫到了一邊:“最近放學盯著點夏天,上晚自習前,別讓他一個人單獨出校門?!?/br> 劉京警覺地追問:“什么意思,他惹事了?” 高建峰搖頭否認:“是別人惹他,他把人拍花了,那家伙剛好是趙盛華的堂弟?!?/br> 汪洋別的沒留意,聽見“拍花”倆字,頓時來了情緒:“我靠!這么能打?平時一點看不出來啊,是單挑還是群毆,一對幾啊……” 高建峰沒等他叨叨完,涼涼地丟了一記眼風過去,把后頭亂七八糟的話給徹底截斷了。 汪洋他們是沒見過,高建峰心想,夏天打架那模樣,陰沉狠戾,像是隨時能跟人拼命,單為這個,已經夠讓人不放心了。再以他和趙盛華多年打交道的經驗估計,姓趙的絕不會善罷甘休。上門找麻煩還在其次,就怕夏天控制不住,再惹出什么事來——那才是真正的麻煩呢! 劉京很快也想到了,沉吟著說:“那這事肯定過不去,要擱平時也就算了,招呼一聲,兄弟們可以跟他們干,問題是都這會兒了,我們倆還好說,許波他們還上勁考大學呢,這節骨眼上……” 高建峰抬手打斷他:“就是這節骨眼才讓你盯著點,只要進了校門,華子還不敢往里硬闖?!?/br> 頓了下,他忽然正色起來:“夏天和你,和我都不一樣。退一萬步說,咱們還有底兜著,你和汪洋、許波可以上軍校,我也可以,但他行么?萬一沒弄好,因為這事再背個處分,值當嗎?” 汪洋、劉京面面相顧,一時都沉默了。 高建峰的話不無道理,有父母照看的和來投奔親戚的肯定不一樣。夏天從徐衛東家搬出來,具體原因他們倆誰都沒問,但隱約也能猜出個大概其,多半還是因為寄人籬下感覺憋屈。 別看夏天平時挺隨和,那心里指不定藏著多少憤懣——照這么說,打個架直接把人“拍花”,也就不足為奇了。 高建峰這邊布置妥了,卻沒料到趙盛華是鐵了心要把事鬧大的。 周二放學一貫早,按市教育局規定,全市教職員工都要在這一天集中學習政策文件。八中的會議室離校門有段距離,趙盛華雖說脫離學生時代有好幾年,倒也還沒忘記這茬,值此良機,帶著他的人把學校胡同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則消息,還是大院里一個讀初二的小孩,跑來通知高建峰的。那孩子沒事喜歡和高年級的人湊熱鬧,看過高建峰和趙盛華約的一場球,作為起哄架秧子的拉拉隊成員,他對趙盛華這個人記憶猶新。 “出事了,出事了,”小孩一路狂奔,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華子帶了十好幾個人把胡同口堵了,正挨個問出來的誰認識夏天,還讓人去給他找,看架勢是要動真格的了?!?/br> 喘口氣,他又補了一句:“我,我看見他們有人衣服里,藏著,藏著西瓜刀?!?/br> 汪洋一聽就炸了:“cao,丫要干嘛???還敢在八中門口砍人了,我直接報警信不信!” “沒等警察來,人早跑了?!备呓ǚ謇潇o地放眼望了一圈cao場,“夏天呢,誰看見他了?” 有人答話:“他今天值日,應該還在教室?!?/br> 高建峰當即吩咐劉京:“你上樓盯著點,找個機會先把人鎖廁所,我沒回來之前別給他開門?!?/br> 劉京應了,旋即咂巴出不對味,一把拽住要往后門跑的高建峰:“你一人去?” “人多有用?”高建峰反問,不耐煩地皺起眉,“又不是去干仗,行了別廢話,辦你的事去?!?/br> 說完撥開劉京的手,大步跑遠了。有鑒于傳達室老大爺總是機警非常,這會兒大門肯定已關得是嚴絲合縫,高建峰又嫌后門人多,索性直奔后墻,縱身翻了出去。 不出高建峰所料,此刻傳達室大爺正倆眼緊盯著胡同口,一只手還按在內線電話上,他心想,只要那幫人敢往里走一步,他立馬就通知會議室,年輕力壯的體育老師們可都在呢,不信還鎮不住這群小流氓。 但流氓自有流氓的門道,何況趙盛華也不是一般的小流氓。 這一點,高建峰可比傳達室大爺清楚得多,趙盛華該算是西京城北一帶崛起的流氓新勢力,往大里說,叫一聲黑社會組織也不為過。 當然,真正的黑社會是趙盛華他大哥,此人早年為爭搶地盤多次砍傷過人,出獄后明面上干著貨運買賣,實際上還是不脫收保護費、催債那一套,手下養著不少小弟,風頭很勁。江湖上甚至傳言,此人手里可能有槍。不過他也算疼弟弟,自家那點勾當從不讓趙盛華參與,同時放出話來,誰敢惹他弟,就是和他本人過不去。 趙盛華這些年混得風生水起,可輕易也不招惹高建峰這幫大院子弟。最多暗中較個勁、小小不然地拔個份兒,一般情況下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當高建峰跳出后墻,找到胡同口正抽煙的趙盛華時,后者雖老大不情愿,卻還是在第一時間擠出了一個笑臉。 “你怎么來了?”趙盛華沖他點點頭,隨手遞過去一根煙,“就一人啊,你那倆哥們兒沒跟著?” 高建峰不輕不重地推開他的手:“擺這么大陣仗,我看著好奇,說吧,誰又得罪你了?” “跟你沒關系吧?”趙盛華斜睨著他問,“不過我要找那孫子,還真和你一個年級。那我也直接點吧,今兒這事,在我這可過不去?!?/br> “過不去也得過?!备呓ǚ迕鏌o表情地說,“人是我們院的,你要找他麻煩,在我這也一樣過不去?!?/br> 趙盛華嘴角一沉,之前他派人打聽過,夏天雖是徐冰的表哥,可實際上,才從外地來投奔親戚不久,本身只是個鄉下小子,沒根基不說,現在還被親戚攆出來住宿了,這種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拔份兒拔到他的人頭上,不收拾利索了,他趙盛華以后還怎么在兄弟面前混。 “犯不上吧?!壁w盛華冷下臉,“我給你面子,你也別太不知趣兒,他動手傷的是我弟,這仇要擱你,你能不報?” “報,但得本人親自來報?!备呓ǚ宀痪o不慢地說,“你能替你弟出頭,我也就能替我們院的人出這個頭?!?/br> 趙盛華先是一愣,跟著冷笑一聲:“你想好了,本來我是打算等放假,咱們再約場球,現在你非要橫插一杠,這話事權可就不在你手里了?!?/br> “隨你?!备呓ǚ搴敛华q豫的接口,“時間、地點你挑,我奉陪?!?/br> “痛快!”趙盛華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聽見他上套,皮笑rou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周日十點半,城北,黑河老渡口?!?/br> 高建峰點頭:“好,不見不散?!?/br> “我等著你?!壁w盛華揚起臉,目光挑釁地看著他,“帶多少人你隨意,夠意思吧?” “夠?!备呓ǚ宓瓚?,低頭點了根煙,“撤吧,周日不管誰輸誰贏,事兒過就算?!?/br> 第18章 高建峰單槍匹馬處理完胡同口的圍堵,返身又從后墻翻回了學校。 與此同時,夏天被困在四樓男廁所里,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 不過是去涮個墩布的功夫,也不知道哪個混蛋亂搞惡作劇,把門從外面反鎖了。一般玩笑開它五分鐘就該差不多了,沒想到過去半天,外頭居然沒動靜了。 夏天推窗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下腳的地方。廁所窗戶正對cao場,他本想喊人上來幫忙,結果卻奇異地發現平時像菜市場一樣熱鬧的cao場,今天竟然不見人影,空空蕩蕩! 就在他無計可施,打算毀壞公共財物撬門的時候,卻聽嗒地一響,門開了。 進來的是高建峰,身后還跟著劉京,兩個人看見他,明顯都是一愣。 至起碼,高建峰裝得挺像那么回事,甚至帶了點訝異的問:“你怎么在這?” 劉京抖機靈似的跟著起哄:“呦呵,你這是被鎖廁所里了?百年不遇啊,最近得罪人了吧?” 夏天沒聽出這句一語雙關,聳了聳肩:“是啊,出門忘看黃歷了,不知道今天不宜入廁?!?/br> 高建峰貌似是進來洗手的,一邊洗,一邊隨口問:“值日做差不多了吧,下樓吃灌餅?” 夏天欣然同意,反正他欠高建峰的飯足夠吃八百回灌餅的。劉京對那玩意沒興趣,出校門就和他們散了。夏天心無旁騖地和始作俑者走在一起,半點都沒懷疑,正是高建峰一手策劃了他和廁所的一刻鐘親密接觸。 小吃店不設座位,兩個人只能站在外頭吃。這會兒流氓們早散了,胡同口又恢復了熙來攘往的正常秩序。 高建峰吃東西速度快,吃的當口不大愿意多說話,夏天只能自行尋找話題:“周日考場在j大,十一點前能結束,你有空出來嗎,我請你吃頓正經飯?!?/br> 倆人不正經的飯是真沒少吃,基本上都是仨饃倆餅的亂湊合,在夏天的概念里,一向認為正經飯好歹該有兩盤菜,哪怕是西紅柿炒蛋呢,醋溜土豆絲也算。 高建峰知道他有誠意,無奈周日已經約給趙盛華了,估計就算快,也得十二點才能將將搞定,黑河老渡口距離j大有十幾公里,無論如何都趕不過去了。 “有事?!备呓ǚ逖氏伦炖锏臇|西說,“改天吧,反正有的是機會?!?/br> 夏天哦了一聲,垂下眼沒再說什么。心里還是有幾分失落的,他本想問高建峰能不能去j大等他,那是全省最好的高校,他可以假模三道約高建峰逛上一逛,之后把話題自然切入對方的理想大學、理想專業,再一起共進個午餐,這一天也就算圓滿了。 好在夏天調整得快——期待落空的次數多了,久而久之,心態早就鍛煉出來,承受這種程度的失望不在話下。 不過周日那天,夏天還是跟麗姐請了全天假,他提前十五分鐘交卷,頂著四五級北風騎回學校,灌了一肚子涼氣,渾身都不大舒爽。正打算先去食堂吃頓熱乎又難吃的飯,下午再和政治練習冊死磕一會——這幾次考試下來,屬政治扣分最多。說到這個,還真跟高建峰一模一樣,兩個人簡直是比著賽著,看誰更不給政治老師面子。 剛穿好外套,他那位神出鬼沒的體育生室友忽然推門進來了,看見夏天在,他眼里的驚訝一時沒收住,脫口冒出一句:“回來了……你們跟華子,最后誰贏了?” 夏天一頭霧水:“什么贏了?我剛去j大考試了?!?/br> 倒是室友提起的名字有點耳熟,華子……夏天搜索記憶,半晌想起,不就是他第一次見高建峰時,流里流氣地和高同學約球的家伙嘛,可輸贏……又是怎么回事? 室友盯著他端詳,疑心是自己嘴快了。之前有高三的人跑來挨個叮囑,趙盛華在校門口堵人的事不許再提,更有人專門找過他,讓他別在夏天面前抻這茬??芍卸倌昴膩砟敲炊嗫b密心思,聽說高建峰和華子約架,心里多少有點躍躍欲試,嘴上也就沒把門的沖口而出了。 本來想回來好好問問夏天,今天到底盛況如何,誰知這位正主不光沒參與,還明顯直到現在依然被蒙在鼓里。 室友說漏了嘴,臉上訕訕的,掩飾性地抓起飯盒準備去打飯,卻被夏天一把揪了回來,“跟華子約架是怎么回事,和我有關嗎?” “???就是……”室友面露為難,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這事我告訴你也行,可你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br> 兩分鐘后,他描述完整件事的梗概,然后親眼看著夏天的臉色越變越白。 臉白歸臉白,夏天那顆富含邏輯性的學霸大腦還在轉,他抓住重點的問:“黑河老渡口?離城里有十幾公里遠,干嘛約在那兒?” 打架嘛,不管單挑還是群毆,找個僻靜的地方當然應該,可大冷天的去什么河邊,在城郊隨便找處破爛空地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室友算是知情人,想著說都說了,干脆也就全吐嚕了:“華子以前混過省體校游泳隊,練長距離的,肺活量特別好,還擅長潛水,估計這回是要跟高建峰比比看,誰潛的時候長……” 話沒說完,只見夏天倏地松開手,一陣風似的沖出門去了。 夏天真是聽得邪火直往上竄,有病吧,今天室外報零下十一度,四五級間六級的北風刮著,在這么美好的天氣里跳冰窟窿,這群人是腦積水加腦癱了嗎? 他想破口大罵,可惜跳上車,直接被撲面寒風給兜了個窒息。憑借印象,他大概知道黑河渡口的方向,于是悶頭把車子蹬得飛快,腦子里全是高建峰這個王八蛋騙他,說什么有事,明明是去替他擋架! 憑什么,他高建峰憑什么一聲不吭的替自己出這個頭! 不就是約架么?管他趙盛華帶多少人,他一個人也能干翻它,大不了掛個滿身彩,怎么也比寒冬臘月在冰水里玩扎猛子強。 其實夏天并非想不到,高建峰之所以大包大攬,純粹是因為大哥當慣了,這就是他的行事風格。 要說古往今來,做大哥的頭一條就是要仗義,其次才是能打能拼,院里的、八中的,有一個算一個,那么多的男生,高建峰能一呼百應,讓別人心甘情愿跟在他屁股后頭,當然是因為他能扛事。 可眼下扛到自己頭上了,夏天真想問一句,高建峰是覺得他多需要被罩著,多需要被保護? 夏天急火攻心,情緒難免有些跑偏。好比他此刻就只一門心思的往牛角尖里鉆,幾乎是瘋狂偏執,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想要變強大!至于何謂強大,以他閱歷不深的腦瓜去衡量,總脫不了有錢有勢這兩樣——振臂一呼,身后有一眾追隨者響應,遇到的一切麻煩也就能自然而然迎刃而解。 激烈而執拗的少年,在漫天呼嘯的冷風包裹之下,忽然頓悟出一個道理,自己必須先設法和高建峰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拖累其人,也不必人家給予他額外的幫扶照應,然后,方有資格再談其他。 話雖這么說,但他此刻心急如焚,距離目的地卻仍然遙遙無期,那還扯什么站在一條起跑線上?都火燒眉毛了,他卻連個打車的錢都不舍得花…… 于是三分鐘后,夏天把他那輛拉風的自行車鎖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黑河渡口而去。 到了地方不用費力找,河邊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連敵我陣營都分得不怎么明顯。 夏天下車時看了眼表,已近中午十二點,他暴躁地撥開人群,不顧身后驚起的一灘罵聲,躥到前頭找到汪洋和劉京,劈面直問:“人呢?下去多長時間了?” 眼前是那條豐水期時浩浩蕩蕩的黑河,此時河面上附著有厚厚的冰層,卻又被人為的、生生砸開兩個大窟窿,黑漆漆的河水下頭,沒人看得見有多少湍急的暗流,也沒人看得見水下是否潛藏有人影。 汪洋表情錯愕,劉京咽了口吐沫:“……夏天?不是,你怎么跑來了?” “說!他下去多久了!”夏天狂躁地吼了一嗓子。 劉京愣住了,平常多溫和的一個人啊,這會兒急得眉毛眼睛都紅了,模樣活脫脫像個要吃人的狼崽子,不不,該說是孤狼,一匹戾氣深重,眼神兇狠的孤狼。 “剛下去半分鐘,估計……估計快了。這是最后一回,三局兩勝,前兩局打成平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