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 天際一輪圓月如銀鏡高懸,宋觀將上官宴托付給了蒲東儀之后,便匆匆入了宮。這宮燈燃了一路,夜色里像一只只明亮的眼,懸掛半空,冷漠地注視著人們從其身邊走過。他面見太后,在太后跟前站定了,雙膝一彎,便徑直跪了下去,前額貼著地面,久久不曾起身,只是說:“臣有罪?!?/br> 太后任由他跪了一會兒,良久才出聲:“你給我起來?!?/br> 宋觀聞言,依舊跪著,只是直起了上半身,然而他腰未挺直,面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太后厲聲道:“宋觀,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第140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這一耳光打得極狠,宋觀被打得頭偏向一側,嘴角洇出血來,也不敢擦,就這么垂首默默跪著。 室內的燭火是通明到了亮如白晝的地步,蒲太后終于注意到宋觀眉心一道鮮紅的刀痕印子,他一怔,一時心疼,連此刻心中翻滾的怒火都熄了一點,然后他半彎下身自,兩只手指捏住了宋觀的下巴,將人的臉抬了起來:“你臉上這道傷是怎么回事?” 宋觀沒說話。 蒲太后心中已有答案,看到宋觀這陣沉默,也只覺得宋觀是維護那人。他是氣得呼吸都亂了,恨得只想將上官宴拖出來千刀萬剮,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說你以為哀家不知道嗎?”太后目中冷意凝結,陰郁的都有些嚇人了,“是不是上官宴這賤人?!?/br> 宋觀完全沒想到會從太后口中聽到“賤人”這么刺耳的字眼,一時有些愣。而這一愣落在蒲太后眼中,自然是被揭穿真相的心虛表現了,偏偏這樣之后,太后還聽到宋觀說:“不是他……” “不是他還能有誰!”太后高聲打斷,隨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開口了,應該等著一陣情緒過去,他竭力想要控制,卻并不能夠,那種失控感在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他終還是說道,“哀家告訴你,今夜刺客一事,宋觀你難辭其咎。一切過錯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宋丞相要去喝花酒,才會有今夜此事!你知不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外頭死了那么多人,可你和上官宴……你和上官宴在那密道里頭?!” 說到這里他就是恨極,手高高揚起,是又想扇宋觀一耳光??墒忠呀浥e起來了,他看著宋觀,看著對方閉目仰臉的模樣,幾次都想扇下去,偏偏就又都是怎么無法再下手。 他恨死宋觀了,恨死宋觀那張沾著血跡仿佛勾引人去親吻的嘴,還有那無辜得近乎無依的姿態。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將眼前這個人按在地上,撕裂對方的衣服,看他錯愕的表情,然后狠狠地親他,咬他。這個人應該接受懲罰,他絕對不會溫柔地對他,要十分粗暴才可以,要將他弄哭,將他弄得說不出話來,最好把他弄的只會一直在哭才好。反正屋里那么多見不得人的折磨人的東西,隨便哪一樣都能把這個人弄哭的。他不是誰都不愛,他不是誰都不沾嗎?他以前放著他不動他,不正是因為誰都不能占據眼前這個人嗎?可現在冒出來一個上官宴算什么回事? 當年有關宋二和上官的流言滿城風雨,諸人將這傳言穿得沸沸揚揚,可實際上大家都是心中不信的。當然他也不信,然而因為多疑,所以有了青巖寺的一試。這一試的結果讓他徹底放下心來,宋二和上官果然沒什么。 那時他怎么可能想的到,如今宋二和上官,還真的是能睡到一處去了! 什么國事,什么刺客,全都滾一邊去好了。太后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流得太快,幾乎有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他現在什么都不想管,他覺得自己也是瘋了,他看著宋二重新俯首告罪說這一切是他自己失職,說一切都他自己的過錯,說自己耽于色相,說自己不配做丞相。 哈,哈哈哈……笑話!耽于色相? 說到色相,這世間萬般,哪一個比得上你宋丞相?! 太后覺得自己心頭仿佛被人潑了一捧烈酒,燙得他心尖都猛得縮了一下,說不清楚是疼還是醉。宋觀就跪在他面前,他看著他,他看了他那么多年,每次都是這樣近得可以隨意親吻的距離,可他從來什么都做不了。 而此時此刻他又聞到對方身上的檀香了,和宋大公子身上完全不同的檀香類別,蛛絲一樣綿密地纏上來,要人逃脫不得。他被徹底蠱惑了一般地捧住了宋觀的臉,就這樣一同跪在了宋觀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了。咫尺之間的距離,彼此的呼吸交錯。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是想做這么多年以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掩飾了這么久,實在是受夠了! 宋觀被太后驀然捧住了臉,一時驚愣難言。這個動作太不對了,這個距離也太不對了,太后是他從來想都沒有想過會發生意外情況的人,他一直以來都是把太后當大嫂來看的好嗎,他一直覺得太后對自己肯定也是同樣對等的感情??墒谴丝虄扇酥g升騰起來的,這種不容錯辨的侵略曖昧感。 太后依舊年輕的面容近在眼前,這個距離,宋觀能夠清晰地看到太后眼角那一顆綴著的淚痣,鮮紅濕潤而形狀飽滿的嘴唇,還有對方眼中仿佛燃燒著暗火一般膠著的眼神。宋觀因為過度驚愕以致于一時什么反應都做不出來,幾乎被親上的瞬間,他猛地一把推開太后,將太后推得后仰只能單手撐在地上。 殿堂上一片寂滅一般的寂靜。 宋觀開始慌了,他覺得這周目似乎已經全然在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發展。袖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跪膝后退,沉默里也不抬頭看太后,就維持著跪伏的姿勢,伏在地上?,F在的宋觀是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是不正常到自己難以理解的,一驚再驚之后已是麻木,可能就算此刻大哥跑過來跟他說喜歡他,他也是不會再吃驚的了。 蒲太后被推得坐在了地上,那張少年時以艷麗著稱的臉上顯出一種茫然的神情。他感到自己耳朵里充斥的全是嗡鳴聲,太陽xue突突跳起,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咬牙垂首掩面,他以寬袖遮住了自己此刻的表情。牙齒咬在嘴唇上,咬得原本就鮮紅顏色的嘴唇,更是透出一種仿佛會有汁液流淌而出的飽滿色澤感來。也許宋觀不推開他,他就真的會做出一系列不可挽回的事情。 這勉強撿回來的理智里,全遍布著心驚rou跳的后怕。太后急促呼吸著,感覺在許久之后那暈眩感才消退下去。這期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然后他慢慢地從地上起來,他知道的,宋二還是那個宋二,而他也只能還是那個太后。 說不上難堪,只是他也的確此刻不太想面對宋觀,更確切一點來說,可能是有一點心灰意冷的感覺。 “這事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碧蟪聊讨?,輕聲說道。好像之前什么都沒發生,他的行止之間,又恢復成了往日模樣,“你也要……”他心里泛上來一點形容不上來的微妙惡意,“你也要想想,到時候要怎樣跟你大哥解釋這件事情?!?/br> 只是等宋觀默然告退離開以后,蒲太后轉身一把將后頭案幾上的物件全都掃落到了地上。 那些東西都摔得七零八落,碎的碎,撒的撒。他手扶著桌面,十指緩緩用力到關節發白。濃秀的眼睫在燭光映照下,便于那張秀麗的面上落下了一道鴉青色的晦暗陰影,這光影交錯里,愣是催生出了一種陰冷詭譎的艷麗感。太后眉峰緊蹙,他恨恨想著,太少了,到底是他握在手里的東西太少了,所以不夠他去攫取他想要的東西。 右手食指的指節,在剛才掃落物件的時候,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刮擦出了一道血痕,濕潤鮮妍得如此不詳。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要??稍绞窍胍?,就越是要禁錮著自己不去碰。因為一旦擁有了,更加害怕的就是失去的那一日。但是憑什么他看了這么多年的人都不敢下手的人,要平白讓給其他人。既然這樣,還不如由他自己將人攥在手里不放。誰管那最后結果如何,誰管那最后得失如何,他就是要那人誰都不能見,誰都不能看,誰都不能碰,他要把那個人牢牢占為己有。那人還去做什么丞相當什么官?合該被他鎖在深宮,只許日日夜夜在床上哭給他一個人看…… 指關節上的血跡,因為手指的用力而越發洇出血跡,蒲太后見著了,將手指送到唇邊慢慢舔上一口。 他將傷口處的血液全部舔食而去了,忽然沉沉笑起來,那眼波流轉之間流瀉出的光彩,和著眼角的淚痣,恍惚像極了脈脈含情。只是這瀲滟宛如一往情深的波光里,總歸是別有用心,于是靡靡之中,便艷得像是裹了一層毒藥。 長夜涼得像一汪含著碎冰的水,天色是一種霧蒙蒙的灰,這楚王宮里殿臺樓宇仿佛是矗立在黑夜里的一道道剪紙影像,宮人提著宮燈在旁側引路,離宮的路上,宋觀一語不發地前行。他心里焦躁煩悶,不痛快極了,總覺得事情像是要糟,現在只恨不得能立刻飛去邊疆一死了之,再不管旁人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夜風一陣一陣,吹得人手腳冰涼,總算也將心頭那些焦躁的情緒給吹得冷卻了些許。一路急行,走過兩座樓宇之間的復道時,宋觀抬眼里冷不丁的,就看見前方夜色之中慢悠悠地晃過來一盞宮燈。 因隔得遠,執燈之人的身型俱是模糊的,所以這盞宮燈就像是憑空飄移一般,竟像是個鬼故事。但宋觀是沒有半分心緒,能分出來給怕一怕這眼前景象的,而且這也的確沒什么好怕。也不知是誰,這半夜還有人像他一樣在外頭走動。不過能有宮燈照明,想必不是什么內侍。 宋觀這般分析,心中不以為意。待到雙方逐漸逼近相逢,對方籠罩在夜色的細節逐漸清晰起來。最先分明的,是對方手中宮燈模樣。走得近了,才看清原來那燈罩上頭描畫的是竹影橫斜的光景,經由了燭光的渲染,便有一種日暮黃昏獨立之感。夜色里這般看著,竟是分外凄清的。隨后再近了,跟著慢慢浮現出來的,是提燈之人的身形模樣。在瞧清楚那身明黃色的衣服時,宋觀猶自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直到再靠近,對方的面容在那昏黃的光線里浮現,虛弱無力的光亮自下而上烘托出了那張臉,確然是小皇帝的臉無疑。 今夜還真是熱鬧。 你方唱罷我登場,還每一出都是個大戲。 宋觀驚疑不定地站定,對方夜間這樣出行,不合帝制,接下來的這個想法雖有“臉大”之疑,但他的確是覺得這是專程沖著自己來的。不過心中如此想著,面上卻沒一點情緒痕跡給帶出來,宋觀給小皇帝跪下請安,跪了一半的時候便叫小皇帝伸手攙扶住了。攙扶住他的那只手,于昏昏夜色之中,簡直有一種比擬白瓷的瑩然感。那五指是修長潔凈的,但這修長之中,又帶一點類似于花枝柔弱的意思在里頭。這是很纖細,而且很柔軟的一雙手,實在是有別于大多數男子,若只瞧這一只手,宋觀幾乎要以為對方是個小姑娘了。 “宋愛卿無須多禮?!?/br> 小皇帝笑吟吟地用那一雙看起來蒼白纖弱的手,將宋觀從地上扶起,可將人攙扶起來之后,也不松手,就這么順勢握住了宋觀的手腕。 宋觀感覺自己右眼皮跳了一跳,頓了頓:“皇上這樣握著臣的手腕,怕是于理不合?!?/br> 小皇帝些許年前小的時候,就長得像小白兔,如今過了些年份,人長大了,養尊處優了這么些年,養出一身貴氣,卻依然看著好像還是過去那軟綿綿的樣子,笑起來有點羞澀。但也就是這一位小皇帝,近些年很有些擁戴的臣子為之給太后添了賭。宋觀當然清楚地記得大綱上寫著小皇帝后來長成了一個殺伐果斷的帝王,會有那般結果,小皇帝內里肯定也不像現在表現上看起來的這么軟綿。 太后和小皇帝兩個派系近來暗涌不斷,也不知以后會是個什么光景,不過一直以來,太后對小皇帝本人是一點威脅也不放心上的,只是以嘲諷的口氣提了提那些個鬧事的大臣,然后也不太愿意多說什么。宋觀自覺無需多此一舉,自然也不會去跟太后說小皇帝的事,但總覺以后要出事。不過那都應該是他死后的事,既然是他死后的事情,即使洪水滔天,這些人的明爭暗斗也都和他沒有關系了。 宋觀想將手抽回,但對方五指握得極緊,他此刻實在沒什么心力拉拉扯扯,也就沉默在那里。 而此刻小皇帝聽到宋觀說到“于理不合”四字,他手上沒放,只笑了一聲。少年天子,他長得沒有宋觀高,一步站近了,還要仰著臉同宋觀說話,抿了一個薄薄的笑出來,偏偏浮于表象,只黑色的眼瞳望著人的時候,是濕漉漉的黑,像春雨洗滌過一般的明凈,一眼見底的干干凈凈,蓋過了原本笑容里的敷衍之感:“朕只握了握宋愛卿的手,宋愛卿便要說朕于理不合,可朕現在還仰著頭同宋愛卿說話呢,這下愛卿是不是也要說于理不合?”小皇帝似笑非笑,“倒還有一件事,朕十分好奇。說到于理不合,愛卿一直以來總是滯留太后宮中商討國事,這個也是極其于理不合的??稍跎膶τ谶@一件事,朕就從未聽丞相大人提起過‘于理不合’呢?” 這話說的,平日里宋觀鮮少有和小皇帝單獨說話的機會,未料此時相遇便是這樣咄咄逼人場景,倒是一怔,小皇帝這時已經再次開口:“宋愛卿是不是奇怪,今晚怎么會見到的我?” 的確奇怪,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氣氛詭異,宋觀不想再由著對方握著手,膝蓋一曲,就要再次跪下。而這一回小皇帝沒攔著他,倒是松了手后退一步,由著宋觀去跪。 宋觀沉聲道:“臣是萬萬不敢有此念頭的?!?/br> 此時夜已深,月更東沉,四下里只有夜風呼號而過的聲音,小皇帝輕笑一聲,卻是對著那些執燈的宮人說道:“你們都站開些?!比缓笏叩剿斡^跟前,步態隱約有殺伐之氣,半彎下了身子。需說小皇帝體態的確好看,是種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模樣,他微微啟唇,湊在了宋觀耳邊悄悄話一般的,親昵地輕聲說道,“這有什么敢不敢的,宋愛卿連太后都敢戀慕,敢問這天下間還有什么是宋愛卿不敢做的嗎?” 宋觀:“……” 宋觀被這驚人的話語給嚇呆了,一下子抬起了臉,他委實沒想到,小皇帝的腦子里,居然開著這樣的腦洞! 大抵是宋觀驀然抬頭時臉上的表情太震驚,小皇帝忍不住伸了手想摸摸宋觀的臉,但手伸了一半,隔空里虛虛的一觸,就又憑空收了回來。小皇帝直起身子,背過了手,淡淡道:“這有什么難知道的。而且你同上官今夜之事,朕當然也知曉,上官宴同太后生得相似,若朕還猜不出宋愛卿你到底是為了什么,也實在是可笑了?!?/br> 一語畢,他笑了一下,因執燈的宮人都已站遠了,遙遙的那一點燈影實在無法將宋觀他們二人照得清晰。小皇帝緊盯著宋觀,眼神在夜色里卻意外得明亮,他嘴角笑意加深,那種微微變化的表情頓時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之感,他輕聲說道:“朕倒是好奇,方才丞相去見太后時,都是說了什么?丞相大人在太后面前,也會是像在朕面前這樣凜然不可侵犯么,還是說是會成另一番模樣,可有嬌喘連連不勝嬌羞……” “……”這都什么東西?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宋觀忍無可忍出聲打斷對方,“陛下!” 輕輕嗤笑了一聲,小皇帝看著宋觀,眉眼彎彎,將聲音放得更加輕柔了,只是神情里漸生出一種越發孩子氣的頑劣,他戲謔地說道:“宋愛卿做什么不好意思,太后的手段如何,朕也是見識過的,也當真是能叫人欲仙欲死,欲罷不能。只是朕沒什么本事,不能叫太后給朕寬衣,倒是由著他作弄了朕好些年。有些趣意朕沒能體會到,但宋愛卿的大哥怕是清楚的很。你們兄弟同侍一人,果真香艷得很。太后有福,朕為人之子,也替太后高興?!?/br> 宋觀吸了一口涼氣,也不知對方言語中真假,只覺自己聽到很多了不得的東西。他今晚遇到的小皇帝很不對,或者說他今夜遇到的所有人都很不對。這種“不對”或許彼此心知肚明,卻又是說不得的。宋觀繼續跪著,一時無言,半晌才道:“臣與太后之間,誠然不是陛下所想的這般不堪?!?/br> 小皇帝并不將此話當真,微微一哂:“那么今夜刺客之事,丞相大人又是要如何交待呢?” 宋觀不答。 小皇帝繼續道:“刺客已自裁了,現在只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是和宋大人早些年審理的一樁jian細案相關。這人是那刺客的表弟,算來今夜便是沖著宋大人去的。只是如今刺客已死,又沒了三個朝中大臣,這般行刺事件,怕是要牽連得廣了,愛卿是這場晚宴的發起者,偏偏自身又安然無事,中途還消失了一段時間……”小皇帝露出一個“你知我知”的表情,微微一笑,話到此處一轉,“朕不知丞相大人是準備做如何打算,不過,朕這里有一個法子,不知愛卿是聽還是不聽呢?!?/br> 宋觀此際默了一會兒,道:“聽陛下一言,勝讀十年書?!?/br> 小皇帝輕輕“哦”了一聲,這一聲尾音拖得極長,他笑著說道:“那若是朕叫你去邊疆,你是肯還是不肯呢?” 宋觀聞言驀地抬頭去看小皇帝。 這個動作是十分無禮的,但他在小皇帝面前其實一直挺無狀。小皇帝提議對宋觀來說,真真是剛瞌睡了就有人送來一個枕頭,但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提議情形,和大綱所述完全不一樣。他不太懂小皇帝到底是個什么心思,可是方才他在太后那邊走了一遭,心里已經開始發虛。這些年太后一直將他看得挺緊,他原先覺得對方會這樣是因為大哥的緣故。然而剛剛殿堂上發生的事,卻又分明地昭示著另一種可能性。宋觀覺得如今太后應該是不會輕易讓自己去邊疆了的,眼下小皇帝的這個提議,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也說不定。 宋觀今夜經了很多事情,實在心神俱疲,小皇帝到底是如何心思,宋觀實在不敢隨便假想以致于最后被打臉。他沒有直接應下,最后只迂回著試探著說道:“陛下讓臣去邊疆,臣自是不敢請辭的。只是臣怕去了邊疆之后,臣也不見得有什么作為,說不得只出了個拖后腿的作用。京中才出了如今這一件事,臣不當遠行。臣不當拖累旁人?!?/br> 小皇帝聞言臉上笑容漸斂:“宋愛卿倒是個有情義的人?!彼藭r的臉上表情淡得就像是月光之下萬物的影子,虛浮薄弱得只余留一點,他極其冷淡地說道,“愛卿口中這‘旁人’二字,恐怕也只是專門指的上官一人罷——丞相大人,朕便直接告訴你好了,此次你若去了,朕便可保上官平安,不管之后別人要對他做什么,朕都會將他護住了;但你若不去,屆時上官身上發生點什么,朕可就不能保證了?!?/br> 這小皇帝還真是鐵了心的要他去邊疆,居然拿主角受來威脅他。 宋觀跪在那里,心中琢磨了一會兒,但他也確實不能馬上一口答應,所以只說:“陛下這是在威脅了?” 小皇帝低頭看著跟前的宋丞相,幽暗的光線里,他看見宋觀的眉目浸在這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五官恍惚依舊是當年模樣,仿佛還是當年花燈節上那個牽著他手的宋二公子,他忍不住放軟了聲音:“朕不過是給愛卿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丞相大人難道是不信朕嗎?” 宋觀道:“如果臣說不呢?!?/br> 小皇帝看了宋觀一會兒,突然笑起來:“若愛卿要朕說句實話,那么朕的這個提議,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么選項?!?/br> 宋觀有片刻未語,直到小皇帝問他為什么不說話,他才說:“臣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br> 小皇帝微微頷首:“你說?!?/br> 宋觀叩首行過一禮,才又直起了上半身子,他的神情像是此刻冷冷月光,那是沒有溫度的清輝之姿。小皇帝聽得宋丞相宋大人問他:“臣此一去,可果真能回得來?” 天幕是稀薄的深重湛藍,曙光不知何時才能落至人間,只有一輪圓月寡言地掛在半空之中,沒有星光。這一句話問出來之后,宋觀分明察覺到小皇帝的呼吸一下子就亂了,他心中頓時了然。其實這一問甚是冒險,但好歹從結果上來說是沒有白問的,如今這整件事當中意味如何,他已分明知曉。 “愛卿怎會這樣想?!毙』实圩叩剿斡^跟前,看著宋觀,露出一個笑來。他的神色在這一笑之間變得極其柔軟,整個人都變得尤其像是以往宋觀印象之中的小白兔模樣了。小皇帝輕輕問道,“那宋愛卿最終的答案又是什么?是決定去呢,還是不去?” 宋觀不再看小皇帝,他俯身拜下,行的是一個大禮:“陛下所愿,臣理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br> 此時此夜,楚王宮里萬籟俱寂,小皇帝望著宋觀跪拜的模樣,眉目間依舊帶著一種柔情,只那柔情盡頭顯出幾分沉郁殺機來,竟都有些怨毒了。他彎了彎嘴角,隨即露出的是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小皇帝溫聲說:“那丞相大人今夜便動身罷,朕已經全都安排好了——其實朕也不愿叫丞相大人這般勞累,只是你也該知道的,若是動身晚了,怕是再也不好這般行事了呢?!?/br> 第二日,眾人得知的消息,便是宋二公子留書說是去往邊疆,并且老早就走了。前一日的楚館事件,也有了一番解釋。原來宋丞相宋大人早有這般準備,這楚館相約不過是變相的道別之宴。丞相大人與眾人喝得甚是盡興,之后動身離席,不愿打擾諸君雅興,便悄悄離開了。誰能料到后面這樣的慘劇事故,竟有刺客來襲,朝中三名大臣因此亡故,還有五位仍在病床之上。但這事慘歸慘,老實來說,卻是同丞相大人沒有什么關系的。 自然,葉御史站出來又是雞血澎湃的一通罵。以往宋觀在場,總是影響他發揮,現在宋觀人不在,他一撩袖子,升騰起一種類似于“新仇舊恨一起報”的情緒,罵得十分通體舒暢。 而一只手數得清的那幾個真正知情人,對于此事真實的細節,都是三緘其口。除了小皇帝,他們心中都有種……這其實是宋觀故意在躲自己的微妙感覺。最后太后召了人來詢問時,大家言辭里都對彼此有所隱瞞,宋二下落倒成了個謎,眾人只落手一封真真假假的書信。 臨淵道觀里宋大公子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倒也未說什么,太后著人去尋,竟是沒將宋觀找到,為此宋大公子動用了一些平日里絕不動用的暗線。也是,就一日功夫,還能跑到哪里去,趕緊先找回來才是要緊??烧l想暗線盡數散出去都還沒將人找到,宋大公子終于勃然大怒,因為這明擺著就是有人暗中幫著宋觀出行,還打了掩護。宋大公子被氣得喘不過氣來,服了藥之后,他閉目按著椅子扶手,滿臉的戾氣,然只字未語,可是這樣看著更讓人覺得可怕,畢竟這其中差別,就像是悶了一口氣要炸開的炸藥罐,和持續往里加火藥的悶氣炸藥罐——前者炸人一臉血,后者估計能把人炸成一等殘廢。 小皇帝這些時日便過得很有點遭罪,雖然他行事沒落什么確鑿證據,但多多少少落了些行跡,總是會讓人懷疑頭上來的。他咬牙硬撐著,直到邊疆傳來確切的消息,說是宋丞相的確當真是到了營地,還審批說要當監軍。 太后便為此事尋了宋大公子進宮說話,兩人正事說畢,床幔遮籠的濛濛光影里,太后便這么斜靠在床榻上,一手拿著煙袋。他漫不經心地抽一口,吐息之間有白色的煙霧從他口鼻淺淡地繚繞出來,蒲太后眼角綴著一顆的淚痣,煙霧蒼白對比之下,其他面目神色反而全都模糊了,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只有嘴唇顏色是尤為鮮明的紅。 他饕足而懶洋洋地趴在床上,像沒了關節的蛇,問宋瞻:“我聽說你前日險些又犯病了?”抬目斜過去一眼,顧盼里看著頗為不端莊,他問道,“當真這么生氣?” 宋瞻冷聲說:“沒有這回事?!?/br> 蒲太后擱下了手中煙袋,眉頭微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他每次見著宋瞻,便總是忍不住要多說兩句有關宋觀的事情,哪怕是此時心中有鬼,哪怕是此時覺得心虛。對于宋瞻和宋觀兄弟二人之間的關系,他以前閑得沒事就要挑撥一兩下,也不是真意,只是閑得無聊時尋來的一點樂趣,是要看宋瞻維持不得那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樣。 他見不得宋瞻俯瞰眾生,總懷一點惡念的,是想要宋大公子為這眾生哪怕是之一所絆也好。憑什么旁人苦苦掙扎于浮世名利,而你宋瞻的姿態就能這樣好看?我不信邪偏就要你墮入人間為這紅塵色相纏身苦惱,再做不得那逍遙灑脫之態—— 可這些都是以前心底包藏的念頭了,而如今他再說起那些相關的話,倒是心里也覺出幾分自己都不忍的酸意來:“你以前……不是巴不得宋二離你越遠越好么。這回他要走,你又不同意了,我們貴妃娘娘果真心思如同海底針?!?/br> 宋瞻側過臉,他隔著床??粗忸^影影綽綽的景物。 他是不可能讓宋觀離開的。這一點無論他口頭上說過什么,都是這般意思。 父親和阿爹的死去,像是將他一整段人生斷裂成兩截,而一同經過此事未死的宋觀,便是這其中結點。倘若他不愿意前半生與后半生分離,那么同意宋觀離開,就永遠都只可能是一個戲言。是,他怎么可能當真允許宋觀離開??扇缃袼斡^也的的確確是離開了自己,宋瞻靠著枕屏冷靜地想著,但他總是要回來的,然后他想,等宋觀回來了,他一定要打斷宋觀的腿,讓他當真從此之后哪里也不能去。 外頭熏香爐里燃著靜神的水安香,煙羅暖色的床幔里,宋大公子眉眼冷冷地對蒲太后說:“那你一定是記錯了?!?/br> 蒲太后聞言笑了笑,翻一個身,懶洋洋地一只手搭過去:“依你依你都依你,你說我記錯,那我便是記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