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明明是一件極其乏味的事情,謝三卻像著了魔似的,似睡非睡地一直看著那雙忙碌的小手。 最后,就連他的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鼻翼間也隱隱能聞到那股又香又甜的點心味道。謝三到底還是合上眼睡著了。 院子里,董香香還在繼續揉她那些小團子。所有的團子都揉好之后,又放在鍋里蒸上。 等到一鍋蒸好了,第二鍋團子也做出來了,做好了準備就又上火蒸了。 這時,董香香收好了點心,放在一邊晾著。又撿出了那幾個特殊的點心,擺好了盤,就端到謝三窗邊來了。 謝三睡覺本來就淺,聽見董香香的腳步聲,一下就醒了。 他側過頭微瞇著眼一看,就見那雙白生生的小手,端著一只雪白的瓷盤,盤里卻綻放出一朵朵“梅花”來。 那些“梅花”各個圓潤可愛,中間還放了芝麻做花蕊。怎么說也算是精巧好看了??芍x三的眼睛卻完全沒法離開那雙手。 其實,近一看,那雙手根本就沒長開,也算不得好看,指肚還rou呼呼的,略顯粗短,側面還帶著薄繭。唯有那指甲倒是個個圓潤飽滿,就像粉紅色的珍珠一般,竟是說不出的靈巧可愛。 另一邊,董香香見他盯著梅花點心發呆,就開口道:“三哥,這是今天剛出鍋的點心,你現在要吃么?” 聽了她的話,謝三心中微微一動。伸手接過盤子,又隨口問道: “你都把紅豆蒸糕都做成這樣拿出去賣?” 董香香也不隱瞞他?!安皇茄?,我都揉成圓團子了,也就做了這幾朵梅花,是給三哥你吃的。因為沒有模具,都弄成梅花就太累了?!?/br> 董香香知道,謝三這人在吃方面是很講究的。不光是要味道好,他還很看重造型,越是做得精致的糕點,他就越是會喜歡。 至于別人么,只要樣子過得去,味道足夠好就可以了。而且,董香香也沒打算,馬上就做那種精致的點心,一下就賣個高價。她還正處于剛開張,促銷打廣告的階段。手里又沒錢,也還沒開店。 就只能想方設法,通過口口相承的方式,把她做點心好吃的名聲給傳出去。 謝三聽了她的話,目光微微一閃,低頭問道:“你說的模具都是什么樣的?” “我們做糕點的模具,也叫餅印,也叫餅模。大都選用溫潤的木頭雕刻而成的。主要就是一些花草,瓜果,龍鳳圖案,以及一些傳統吉祥花紋。最常見的有圓形的,方形的,也有元寶形,金魚形,葫蘆形等。 傳說慈禧太后過壽的時候,曾經做有人過百福百壽餅。這些東西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不敢想的。上午的時候,我不是買了刻刀了么?就想自己動手,做個簡單的餅印試試。萬一做出來,以后會省很多事呢?!倍阆阈Φ?。 謝三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問:“這么說,餅印也是記載著歷史的老物件嘍?” “是呀,唐代‘燒尾宴’上就有‘八方寒食’,那就是用方形餅印做出來的。不同的時代,白案廚師會做出不同花紋的糕點。也有專門做餅印的匠傅。不過,現在大概已經找不到了吧?”董香香說到這里,到底是有些落寞。 “能跟我說說,你打算做什么樣的餅印么?”謝三說完,又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董香香那雙小“rou”手。 董香香見他這么感興趣,就繼續跟他說了一些?!拔揖拖胂茸鰝€最簡單的模具,就是那種做方形小點心用的,上面刻著一些簡單的紋路。我想著也沒那么麻煩吧?是在不行就刻個福字出來?!?/br> 董香香正說著,突然想起坐在爐火上的蒸鍋了。 “哎呀,我的鍋,我都忘了?!?/br> 說完,就甩著兩條辮子跑了,也顧不得繼續跟謝三聊天了。 倒是謝三,總算在董香香身上看到點活潑勁了。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坐在了搖椅上,看著那一盤子“梅花”,嘴角不禁揚起了一抹笑意。 那天下午,董香香就忙來忙去,也沒在跟謝三說話。謝三吃完了點心,又喝了茶,就拿出紙筆開始畫畫。 屋子里外,兩人就各忙各的。 到了晚上,謝三吃完晚飯就出去了,老太太并不問他要去哪兒,只是囑咐他早點回來,別熬到半夜。 董香香雖然挺好奇,也不好多說什么。 狗尾巴胡同另一邊的民宅里,許老頭剛吃完飯,就接待了謝三,嘴里的還嘮叨著:“你小子不會又拿出什么筆筒讓我看吧?我可只會鑒別木頭的好壞?” “哪呀,我想請您幫我做點東西,價格好說?!敝x三開口道。 “什么東西呀?先說出來聽聽。你這小子古怪得厲害,我還真未必能做出來?!痹S老頭又看了謝三一眼。 “餅印,您會做吧?”謝三問。 “不就是餅模子么?那有什么難的?大奎都能做?!痹S老頭不怎么在意地說道。 兩人又客套了兩句,直到他伸手拿出了盒子里的那塊兒上好的海南黃花梨,兩眼才冒出精光來?!斑@還真是塊兒好木頭,我就知道你家還得有點好東西。對了,三兒,你小子剛說要把這塊兒黃花梨做成什么來著?” “餅印,許爺爺,您把這木頭做成餅印吧?!敝x三說。 “啥玩意?餅???做點心那個模具?你小子有毛病吧?這么一塊兒黃花梨,做個小擺架多好呀?你居然要做餅???”許老頭聽了謝三的話,眼睛都瞪圓了。要不是因為他跟謝三是忘年交,謝三那邊輩分又高,他早就過去抽這傻小子了。 只聽那謝三繼續說道:“許爺爺,我就做餅印,圖都畫好了,您給我作出來吧!這樣吧如果剩下的邊角料,就做成手串。到時候,送您一條?!?/br> 許老頭聽了這話,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澳氵€不如都做成手串呢!不然我這里還有幾塊不錯的角料,先給你做成餅印了。這塊兒黃花木,我先幫你收起來。等將來你小子結婚的時候,做件擺件放在新房里,也算有面子了?!?/br> 謝三卻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霸S爺爺,我沒打算結婚,這塊兒木頭就像做餅印了。您老給我一句痛快話,您要是不幫我做的話,我就去找大奎幫忙做了。那小子頂多就是手藝糙點?!?/br> 許老頭一聽他要找大奎,當場就不干了?!澳阈∽盈偭税??大奎那是什么手藝,你也不怕他糟蹋了這塊兒上等的木頭。得,不就是餅印么?我老頭給你做了,總可以吧?” “那就謝謝您老了,我加倍給您酬勞?!?/br> “酬勞個屁,糟蹋東西的臭小子。趕緊滾,我看見你就一肚子氣?!痹S老頭破口罵道。 “那我什么時候來拿?”謝三又問。 “一個月以后?!痹S老頭說。 “不然這么著吧,你先做方型的餅印出來,過幾天我先過來拿,其他的不急?!敝x三又說。 “好家伙,你到事多了。我還跟你說,這餅印怎么做,得按照我的規矩來??傊稽c料也不會浪費,你這臭小子就趕緊滾吧!”許老頭罵道。 謝三又跟他告辭后,就轉身離開了。 在路上,他遇見了很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還有那大聲說笑的青年男女。 謝三的臉上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寥寂。他整個人都跟這世界有點格格不入。 這時,二丟子剛好喝完酒出來,晃晃悠悠往家走,剛好看見謝三,就大喊了一聲。 “三哥,您今晚上怎么出來了?去哪兒喝酒去了?” 謝三走過去,看了他幾眼?!澳阍趺春冗@么多,明天不用上班了?” 二丟子卻紅著眼說:“三哥,沒事的,我們廠也就那樣半死不活的,都拿那點死工資。師傅們都喝酒打牌的,我這個當學徒的還能怎么樣?說實在的,我還真不如跟英哥去拉板車呢。多少也是個來錢的生計?!?/br> 謝三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皺了皺眉?!澳憧偟孟雀鷰煾祵W點手藝吧?英子他想找你這樣的正式工作,還找不到呢?!?/br> “我這正式工作,是我媽求爺爺告奶奶給安排下來的。就我這臭德性,沒少讓我媽著急,可是到現在,還不是這么沒起子?”二丟子喝多了,心里堵得慌,干脆就當著謝三面哭了出來。 謝三也沒辦法,只能把他送回家去。一路走一路勸,還要聽他那些酒后瘋話。 就這樣,謝三到家的時候,已經8點多了。 一進院子,他就看見董香香那小丫頭真得弄了塊兒木頭,在門燈下拿小刀一點一點刻著餅印。 她到底是真不太擅長做這個,木頭刻得坑坑洼洼的??赡茄绢^卻一直低著頭,跟那塊兒木頭較勁。 此時,夜色剛剛好,樹葉遮擋住了半個月亮,忽而來了一陣夜風,吹散了白日里的暑氣,然而帶來了一樹槐花的香甜味。 謝三抬眼望去,看著董香香那小腦袋,心中突然一軟。 她那樣子就好像在刻意等他回家似的。雖然,謝三心里也知道自己想多了,卻仍是忍不住高興起來。 他加快腳步走過去,伸手拍了拍董香香的小腦袋。 董香香嚇了一跳,抬起頭,剛好撞進了那雙黝黑深沉的眼睛里。頓時,就是一縮脖子。 “謝三哥,你回來了?!?/br> 謝三看著她害羞的小樣,忍不住罵道:“這小傻丫頭,哪有大晚上刻東西的?你那眼睛不要了?!?/br> 他說話語氣上很不客氣,話里卻藏著對董香香的關心。 董香香也不是那種不懂事的毛躁小姑娘,自然是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不禁抬頭笑道: “這門燈還挺亮呢,奶奶說明天給我換個大燈泡,叫我去她房里做,我不好意思擾了她休息,就在著這里做了?!?/br> 謝三被她笑得心頭有些發毛,又板著臉說道:“趕緊回屋休息去吧。明個你不是還要去賣點心么?” “噢,好?!倍阆懵牶玫貞?,拿著那些東西就走了。 謝三看著她的背影,到底有些不忍。于是,開口道:“你那餅印,先不著急做呢?!?/br> “喔?!倍阆慊剡^頭,不解地看著他。 謝三卻沒在說什么,轉身就進屋去了。 進屋后,謝三看著自己的那一屋子書和那些淘換來的寶貝,半響無語。 他細細想來,竟發現董香香好像從來就沒怕過他。 以前,陸洪英曾經說過,就謝三這張破嘴,可不招女孩待見了。后來,謝三自己也試過了。 上高中的時候,幾句話就把對他有好感的姑娘弄哭過。再后來,認識謝三的姑娘就都對他沒那個意思了。 也有姑娘直言不諱地罵道:“謝三長了一張缺了八輩子德的嘴,連體諒人的話都不會說。他那種人就不配結婚,不配娶媳婦,不然他媳婦也能被他氣死?!?/br> 可誰成想,兜兜轉轉的,到了他二十三歲,已經決定這輩子不成家了。卻遇見一個能體諒他,能明白他,還在各個方面都和他心意的小姑娘。 那一夜,謝三沒睡好,他想起年少時跟在外公身邊,外公對他言傳身教。想起后來,家境不好了,哥哥意外死了,父親自殺,母親瘋了,一個沒看住,也跟著父親走了。 jiejie想盡辦法,下鄉當了知青。每次來信都說,她過得很好。后來,她遇見了一個很好的男人,他們相愛了??墒?,jiejie卻永遠沉睡在那個偏遠的小村里,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種事情經歷得太多,謝三也就不會難過了。把所有的悲傷放下去,過著有書,有畫,有酒,有茶的日子,一個人反而清靜,這樣不是很好么? 隨隨便便找個老婆,然后睡在一張床上,過幾年在生幾個小崽子出來,那又有什么意思?不過是重復悲劇而已。 謝三就那樣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醒來,一室清冷。 他有點頭疼,喝了半壺殘茶,這才略微好些。 他再次確定,一個人過日子才是最省事的吧?他很快打水洗臉,收拾利落。 又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在房門外面喊他?!叭齼?,出來吃早飯了?!?/br> “唉,我就出來了?!彼卣f著。 大概是夏日的緣故,他的胃口一向都不怎么好,對早飯也都提不起勁來了。 謝三懶洋洋地走出了房間,離廚房老遠,就聽他們家老太太在笑?!澳阕鲞@個可太麻煩了,也虧得你早早就起來了?!?/br> 董香香就說:“不算麻煩,我就是個做點心的,看著家里有材料,一時技癢,就拿來做了。您不氣我浪費東西就好?!?/br> 老太太忙笑道:“你這算什么浪費東西呀?說實話,我還真有好多年沒看見這么好的手藝了。前兩天,我還以為你小丫頭只會蒸個糕,拿出去賣呢。沒想到你手藝還真是不錯?!?/br> “我這手藝也算不得好。記得我小時候,每年過春節,我外公和我mama就做一大桌子點心。說來很奇怪,那時候,我都未必記事??梢膊恢涝趺吹?,那些點心,我卻一直都記在我的腦子里。到現在,我也還是特別喜歡做點心??赡?,我注定要做個白案廚師吧?!倍阆阏f到這里,不禁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