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她熱心而細致地解釋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一旦確定腦死亡,瑞穗的身體和器官將如何處理。 和昌只提了一個問題。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是不是能夠告訴他們,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樣的孩子身上? 協調人十分抱歉地說,很遺憾,供體和受體的一切具體信息都是保密的,這是鐵律。 “怎么樣?如果法律上確定令嬡已經腦死亡,您是否愿意捐獻她的器官?”協調人最后確認。 和昌與薰子已經沒有任何猶豫,齊聲說:“那就拜托您了?!?/br> 5 第一次腦死亡判定將在當天晚上進行。院方問他們要不要在場旁觀,和昌說,只旁觀第一次就好了,因為聽說還要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進行第二次判定。而且,如果要進行第二次判定,就等于說在第一次判定的所有測試中,瑞穗都滿足了腦死亡的條件,那就跟已經有了結果沒兩樣了。 薰子說她不想旁觀,因為沒必要。在她看來,瑞穗的身體已經是一具尸首了。 而且,薰子說她還有事情必須去做。問她是什么,她回答:“那還用問?守靈夜的準備,還有葬禮。要通知好多人呢?!?/br> 和昌站在窗邊向下眺望,看見妻子認真地一邊擺弄手機一邊走著,把醫院拋在了身后?;蛟S她的嶄新人生已經開始了吧。 原以為腦死亡判定必會大動干戈,但站在旁邊一看,卻簡單清晰得讓人意外。時間最長的是腦電波檢查,但也只不過持續了三十分鐘左右。他很久沒有看過瑞穗的腦電波了,平平坦坦,十分完美的一條直線。反正怎么觀察也不會有變化了,不如早點結束了吧?雖然和昌心里這么想,但醫生們仍然一絲不茍地完成了觀察。還有些測試,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據說這叫“冷熱試驗”(caloric test),用來確認眼球是否能在誘導之下水平方向移動,似乎是一種檢查內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試驗,但就算醫生做出解釋,和昌也連一半都聽不懂。除此之外的檢查都是幾分鐘就結束了。確認瞳孔也只是幾秒鐘的事情。 只剩下最后一項——無呼吸測試了。也就是說,在此前的所有檢查中,瑞穗都滿足了條件。 瑞穗的無呼吸測試和別人不同。一般來說,疑似腦死亡的患者都裝有人工呼吸器。無呼吸測試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看看患者在一定時間內能否恢復自主呼吸。但瑞穗沒裝人工呼吸器,她的體內裝著最新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由于控制器是在體外的,所以只要關上按鈕,對于瑞穗來說,就相當于無呼吸測試了。為了進行測試,aibs研究團隊的一名醫師作為來自慶明大學的顧問,也在一旁觀看。這是要避免出現誤cao作裝置的情況。 在無呼吸測試之前,給患者供應了充足的氧氣。即便如此,由于這項測試事關重大,負責的醫師依然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電源關掉了。大家都盯著顯示呼吸程度的屏幕。一分鐘、兩分鐘——時間在沉默中流逝。瑞穗的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 規定的時間過去了,沒有出現自主呼吸。再次接通aibs的電源,瑞穗又開始呼吸。和昌看著這一切,覺得這孩子果然是靠著機械的力量在活著。 就這樣,第一次腦死亡判定結束,所有條件全部滿足。 和昌先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到醫院。離第二次判定還有兩個小時。瑞穗的身體仍然躺在昨天那間病房里。他正凝視著女兒的睡顏,千鶴子帶著生人,和岳父茂彥一起來了。三個人都十分悲傷,卻不想哭泣。 沒多久,美晴和若葉也來了。若葉走到床邊,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薰子亂揮菜刀那天,若葉說等長大了就來幫忙照顧小穗。 薰子沒有出現。對此,沒人發問??磥硭呀浽陔娫捓镎f過了。就像要解釋似的,美晴開了口: “她正和殯葬公司的人交涉呢。jiejie堅持要把忌日寫成三月三十一日,可殯葬公司的人說要以死亡診斷書為準?!?/br> “那孩子真夠倔的?!鼻Q子嘆息道,“她說自己已經把瑞穗送走了,再來醫院也沒有意義?!?/br> 和昌知道薰子的確很逞強。她大概想到了,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就得接受由國家和當官的決定的死亡日期吧。 敲門聲響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進來?!耙M行第二次腦死亡判定了?!彼虮蛴卸Y地說。 瑞穗被用擔架從病房抬了出去。誰都沒去列席第二次判定。如果確定腦死亡,瑞穗就會被視作死亡,接著就將進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準備。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看見活著狀態的瑞穗。 別了,這么久以來,你一直在堅持著,到了那個世界,一定要幸福哦——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兒告別。 兩小時后,在候診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結果。 第二次判定確定了腦死亡的事實。瑞穗的死亡時刻定為四月一日下午一點十分。 6 只有親戚參加的守靈夜結束了,和昌送客人離開之后,回到設有祭壇的會場。會場小而雅致,擺著大約四十把折疊椅。要是瑞穗有同學,這里或許就會顯得狹小了。 守靈和葬禮全是薰子一手cao辦的。殯葬公司和殯儀館也是她選的。指示在祭壇周圍擺滿玩具的也是她。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來,抬頭望著女兒的遺像。照片上的瑞穗閉著眼睛,就像最后一次見到她時一樣。但她的臉上沒有浮腫,面頰和下巴線條分明,發型細心地整理得很美,戴著粉色的發夾,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華麗。 “拍得不錯吧?!鞭棺幼吡诉^來,坐在他身邊。 “我正這么想呢。忙著迎來送往,都沒時間仔細看。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拍了好幾張,直到我覺得滿意為止?!鞭棺油z像,答道,“這是每年的慣例?!?/br> “每年?”和昌對著妻子的側臉問。 “是啊。每年一月我都會這么做。從在家護理她那年開始?!?/br> “為什么?” 薰子看了看他,苦笑道: “你以為我真覺得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嗎?” 和昌吃了一驚。妻子每年都為瑞穗拍照,以備作為遺像嗎? 他撓了撓眉梢?!鞍パ?,真是敗給你了?!?/br> “現在你明白了?是不是有點晚了?” “是哦?!焙筒α诵?,旋即認真地望著妻子,“辛苦你了?!?/br> 薰子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從沒覺得辛苦,只感到幸福。照顧瑞穗的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因為把這孩子帶到世上的是我,所以守護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蛟S在旁人眼里,我是個瘋狂的母親吧?!?/br> “瘋狂……怎么會……” “可是,”薰子說著,又抬頭向遺像望去,“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即便瘋狂也必須要守護的。而會為孩子而瘋狂的,也只有母親了?!彼囊暰€回到和昌身上,似乎能將他看透一般,“要是生人出了同樣的事情,我肯定還會瘋一次?!?/br> 她說得平靜,但一字一句卻深深震撼了和昌。他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薰子忽然一笑?!爱斎?,我會拼上性命,防止這種事情發生?!?/br> “我也會?!?/br> “我沒事的。放心吧?!?/br> 會場后方有聲音傳來,薰子向那邊望去。和昌也跟著她看去,發現那兒站著一個意想之外的人。是近藤。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沒穿白大褂的樣子。近藤向和昌夫婦點頭致意。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有一臺很緊急的手術??梢宰屛揖聪銌??” “請便?!鞭棺哟鸬?,然后站了起來,“我去看看生人,那孩子,睡不慣的被子總是會踢到一邊去?!?/br> “好的?!?/br>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便離開了會場。 身穿西裝的近藤走到燒香臺邊,對著遺像深施一禮,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撒進香爐中。接著,他雙手合十,后退一步,又行了個禮。他手中沒有拿念珠,大概是從醫院直接趕來的吧。在他敬香期間,和昌一直站在一旁。 近藤離開祭壇,向和昌走來?!澳堊掳??!?/br> “醫生您也請隨意。若是不急的話?!?/br> “是?!苯僬f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和昌也跟著坐下。 “您總是會參加負責過的患者的守靈和葬禮嗎?” “并不是,”近藤搖搖頭,“雖然我很想這么做,但基本上都沒有露面。要是全都出席的話,有幾個身子都不夠用啊?!?/br> 說的也是,和昌點頭道:“瑞穗是例外嗎?” “是的,她是特例?!苯偻送缐?,“我從未如此留戀過一具遺體?!?/br> “留戀啊……這對您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了?!?/br> “對,您說的沒錯?!蹦X神經外科醫生的話聽上去并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在確定腦死亡的翌日,從瑞穗身上摘除了幾個器官。根據檢查結果,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沒什么問題。事后,和昌夫婦得知,這是個令人震驚的奇跡。 其實,近藤曾提出,在摘除器官之后,想解剖瑞穗的頭部。他或許是想親眼看看瑞穗的大腦究竟成了什么狀態。 和昌跟薰子商量,她表示堅決不同意。近藤只得失望地放棄。 第二天,瑞穗的遺體火化。就這樣,一切都成了謎。她的大腦是什么狀態,人們永遠都無法得知了。 “三月三十一日歿啊?!苯倏粗缐唤?。那兒立著一塊牌子,通常祭壇旁不會放這東西,這也是薰子的意思。 “內人很倔強,不肯讓步。她說,瑞穗就是在那時候去世的?!?/br> 她對僧侶也是這么說的。實際上,在誦經的時候,也是這么念的。當然,死亡診斷書和政府相關,不能那么寫,但除此之外,她都堅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沒有干涉,他覺得自己無權插手。 “您是怎么想的?”近藤問,“您覺得令嬡是什么時候去世的呢?” 和昌回望醫生?!罢媸莻€奇怪的問題?!?/br> “的確。但我很感興趣?!?/br> “如果聽死亡診斷書的,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點鐘?!?/br> “您接受嗎?” “我不知道?!焙筒p臂交叉,“說實在的,我覺得這不對。腦死亡判定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場合,如果確定,患者就將死亡;如果不同意捐獻器官,就不會機型判定,當然也就不會被認定為死亡——真是古怪至極的法律。如果說腦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那么在發生事故的那年夏天,瑞穗就已經死了?!?/br> “那么,對您而言,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 “不,”和昌搖頭,“對此我也有抵抗情緒。那天我的確覺得瑞穗還活著?!?/br> “那您是尊重太太的意思了?” “唔……”和昌沉吟著,揉了揉太陽xue,“是啊??磥砦疫€是希望保守一點思考。腦死亡并不是人的死亡。瑞穗迎來死亡,或許是在摘除器官的那天,四月二日吧?!?/br> “保守?” “意思是心臟停止跳動的那天?!?/br> 近藤笑了。 “要是這樣的話,對您而言,令嬡還活著呢。因為她的心臟還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跳動著啊?!?/br> “啊……原來是這樣?!?/br> 他明白了近藤的意思。他聽說瑞穗的心臟也被摘除了,移植給了某個孩子。 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嗎…… 這樣想也不錯啊,和昌想。 尾聲 父親說過,用不著的東西就要極力舍棄,因為這也是一個處理閑置物品的絕好機會。有東西,說是有紀念意義,結果只是放在那兒,很少會特地拿出來看。要扔的話,最好是扔這種東西,畢竟很少會后悔。 遵從這一教導,宗吾逐一將閑置物品放進垃圾袋里。這個玩具已經不會再玩了吧?這本書已經不會再看了吧?咦,這是什么?啊,是上五年級的時候的手工作業啊。算了,扔掉吧。 整理柜子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大紙袋子。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里面全都是千紙鶴,連同折紙鶴的彩紙放在一起。 不行,不行,這個不能丟。這是貴重的寶物啊。宗吾暗自慚愧,自己居然忘了這個紙袋的存在。 一小時后,搬家的工人到了。宗吾帶著莫可名狀的心情,望著家具、電器、紙箱等一樣樣被搬了出去。雖然在這座公寓只住了兩年,卻留下了不少回憶。不管怎么說,都是些愉快的回憶啊。是啊,因為宗吾與父母戰勝了巨大的困難,才終于能在這里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