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你也明白吧?瑞穗還活著,她的確還活著!” 兩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間上次這樣真誠相對,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無視這么強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著那個自稱巖村的人。 “對不起,請您回去吧。我們不捐了?!?/br> 男人一臉迷惑,不過很快,他就帶著理解的表情點點頭,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輕輕點了點頭。 自稱巖村的人就這樣離開了icu。目送他離去后,近藤望著和昌他們說:“我們會繼續采取治療措施的?!?/br> “拜托您了?!焙筒瞎轮x。 生人還在呼喚著:“jiejie,jiejie!” 如果瑞穗能回應,那就是奇跡了。不過,奇跡沒有發生。 7 來到幼兒園的時候,園門剛剛打開,外面已經等了一群來接孩子的家長。其中有和薰子關系親密的年輕mama,大家便交談了幾句。她們已經知道了薰子的女兒發生的悲劇,顯然都在慎重地選擇著措辭。似乎覺得,在薰子面前,女兒、女孩、jiejie,統統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覺得無所謂,卻又不能說出來,氣氛便有些尷尬。 女園長站在門邊,目送孩子們放學回家。薰子低頭向園長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們正爭先恐后地在那兒換鞋。 生人也出現了。在換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臉。過了一會兒,他換好鞋子,跑了過來。 “是要去看jiejie嗎?” “對呀?!?/br> 她牽著生人的手,又對園長點了點頭,然后走出幼兒園。 回家做了些準備,她就鉆進停在車庫里的suv,出發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兒童座椅上。 開了一會兒,她注意到空調溫度設得太低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陽光漸漸變弱,風里也帶了些秋意。大概過幾天得讓生人穿長袖了吧。 快兩點的時候,他們到了醫院。薰子把車停進停車場,拉著生人走進了醫院大門。 他們徑直走向電梯廳,乘電梯來到三樓。和護士臺的護士打了聲招呼之后,就沿著走廊向里走去。倒數第二間是瑞穗的病房。 一開門,就看見了安詳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纏滿了管子,不論什么時候看,這幅景象都讓人心酸??伤谋砬橛质悄菢影矊?,毫無痛苦的神色,又讓人感到了一點安慰。 “下午好?!鞭棺酉蛉鹚氪蛘泻?,她用手指撫摸著瑞穗的臉頰,輕聲道,“還沒醒呀?!边@番話已經成了慣例。 生人靠近jiejie枕邊,也說:“jiejie,下午好?!?/br> 剛開始,生人還一個勁兒地問:“為什么jiejie還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覺了什么,不再問這個問題。薰子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凄然。 薰子從隨身物品中取出一個紙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著瑞穗喜愛的卡通人物圖案。 “不好意思,我來給你換衣服哦?!闭f完,她開始脫瑞穗身上的睡衣。因為有管子,起初換衣服還比較麻煩,但最近也慢慢習慣了。 接著檢查紙尿褲,排尿排便都已經有過了。大便略軟,顏色還可以。 她細心擦拭女兒的下身,換上新紙尿褲,接著穿睡衣?;蛟S是因為卡通人物的緣故吧,乖順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個玩累了睡著的活潑小女孩。 剛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護士就走了進來。吸痰時間到了。 “喲,小穗,你換了一身好可愛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著對薰子說,“她穿著很合適呢?!?/br> “我只想偶爾換換氣氛?!?/br> 然后薰子說起換紙尿褲的事。 “這段時間,她的狀態一直挺不錯的?!蔽涮傩〗阋贿吂ぷ饕贿呎f,“脈搏很穩定,spo2的數值也良好?!保ㄗⅲ簊po2:血氧飽和度。是呼吸循環的重要生理參數,檢測血氧飽和度可以對肺的氧合合血紅蛋白攜氧能力進行估計。) “我也這么覺得。她的臉色很紅潤呢?!?/br> spo2指的是血氧飽和度??梢詸z測血液內的氧是否與血紅蛋白正常結合。通過一種叫脈搏血氧儀(pulse oximeter)的儀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過屏幕進行監控。 薰子凝神注視著正在吸痰的護士的動作。和換紙尿褲一樣,她覺得,這件事遲早也會由自己來做。不僅如此,注射營養素、更換姿勢還有其它種種,需要記住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離發生悲劇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雖然出現過幾次緊急狀態,但瑞穗每次都挺了過來,現在狀態越來越穩定。幾天前,她被轉移到了這間病房。 薰子的下一個目標,是把瑞穗帶回廣尾的家里去。不單單是住幾個晚上,而是就這樣在家護理。所以,她必須掌握與護士同樣的技能。 武藤小姐結束了一系列工作,離開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邊,坐下來,凝視著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兒園做了什么呀?”她問在地板上玩小汽車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嗎?好玩嗎?”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張得大大的。 “這樣啊,太好了,真棒?!鹚?,你聽見了嗎?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br> 和生人聊聊天,偶爾也和瑞穗說說話,薰子在這里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這樣度過的。雖然就算默默守著女兒也不會覺得厭倦,但那未免會忽視年幼的兒子。 對拒絕捐獻器官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自己還能這樣看到瑞穗,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做出這個決定,真是太對了。 近藤醫生沒問她為什么改變主意。他是腦神經外科醫生,其實和瑞穗的延續生命措施沒什么關系,不過此后他們還是見過好幾次面,在某次見面時,薰子把原因告訴了他。 她說,與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時,感覺到她的手似乎動了動。那正好是生人呼喚jiejie的時候。 薰子覺得,那是瑞穗對弟弟的呼喚做出的反應?;蛟S這在醫學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這種感覺。 近藤聽完,并沒有顯出多么吃驚的樣子,只是平靜地說:“這樣啊。當時,發生了這樣的事啊?!?/br> 薰子問他,這是否僅僅是父母的錯覺?近藤搖搖頭。 “關于人類的身體,我們還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時候,就算大腦沒有運作,身體也會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動起來。您知道拉撒路現象(lazarus sign)嗎?” 這個詞薰子從未聽說過。 “您說過,判定腦死亡的最后一項測試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例子:在進行這項測試的時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動了起來,具體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約圣經里的一個人物,病逝后,基督讓他復活了?!?/br> 薰子十分驚訝。這種患者是真的腦死亡了嗎?她問近藤,近藤回答說,他們都被判定為腦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現象的時候,身為家屬,實在無法相信患者已經死亡。所以,也有醫生和學者說,最后一項測試最好不要讓家屬觀看?!?/br> 近藤說,人體還有很多謎團,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動了動,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會觀察到在成年人身上無法發生的現象?!?/br> 只不過,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認為,她會對弟弟的呼喚有所反應。令嬡的大腦功能已經停止了——我的觀點沒有改變?!?/br> 只是偶然罷了——醫生大概是這個意思。 薰子沒有反駁,她想,還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過,僅在日本,就有幾個孩子在長期腦死亡狀態下度過了好幾年。他們的家屬都覺得,孩子和自己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精神聯系。而且這種聯系不是單向的,雖然很微弱,但他們相信,孩子也在發出信息。 薰子把這些告訴近藤,近藤說,他知道。 “這些我只用一個詞概括:錯覺。因為這些癥狀都不同。而且,‘長期腦死亡’這個詞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為不同意捐獻器官,所以就不能進行腦死亡判定。就跟這次一樣,憑著來自各方的數據,只能做出‘可能腦死亡’的判斷。其中或許有特例?!?/br> 而且令嬡的情況,應該是不符合的——近藤沒有這么說,但他冷靜的目光已經表達出了這層意思。 有沒有從這種狀態下獲得稍許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難道連一例都沒有嗎?這是薰子的最后一個問題。 “很遺憾,我沒聽說過?!苯倌曋棺拥难劬?,語氣沉重,“但武斷地下結論是要不得的。雖然作為腦神經外科醫生,我做不了什么,不過,我會繼續為令嬡做檢查。并不是想證明她的腦功能已經停止,預見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證明我的判斷沒有錯。相反,我祈禱可以出現任何顯示我錯了的跡象。我希望能夠出現奇跡?!?/br> 薰子默然點頭,她想起那天和昌說過:“由近藤醫生來負責,真是太好了?!爆F在,她也有這樣的感覺。 快到六點的時候,美晴帶著若葉來了。雖然不是每天都來,但她們來探望得也算頻繁。若葉踏進房門,望著瑞穗說了聲“下午好”,摸了摸她的頭發。 談到瑞穗身體狀況平穩,美晴也顯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時候帶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觀察一陣子吧?,F在,那些必需的護理工作,我這個外行人也還做不來?!?/br> “哦……” “而且聽說,必須得做氣管切開手術才行?!鞭棺用约旱暮韲?。 “氣管?” “現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從嘴里插進去的嗎?但這樣會有松脫的可能。一旦松脫,除非是醫生,才能將它恢復原位。那是有技術難度的,外行人不能亂碰。所以,最好還是切開氣管,直接把管子連接到那里。這樣的話,嘴巴也能舒服一些?!?/br> “這樣啊?!泵狼缈粗采系娜鹚?,“嗯,看來是會好些。是要切開喉嚨嗎?總覺得好可憐啊?!?/br> “是啊?!鞭棺余?。 她看過長期處于腦死亡狀態的患者的照片,他們無一例外都切開了氣管??紤]到護理方面,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但這似乎是抱著放棄某種事物的覺悟,所邁出的重要一步,她總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著若葉一起玩耍。兩人擺弄著小汽車和人偶,用孩子們才懂的語言交談著,不時發出陣陣笑聲。此情此景,無法不讓她想起健康時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讓淚水滾落下來。 “jiejie,時間差不多了吧?”美晴問。 薰子看看手機,已經是下午六點十分了。 “嗯,該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br> “這有什么,偶爾把節奏放慢一點兒也好呀?!?,和mama說再見?!?/br> 生人迷惑地抬頭看著薰子:“mama,你要去哪兒?” “去見個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mama和小葉那里?!?/br> “美mama”就是美晴。還是瑞穗先這么叫起來的。 生人很喜歡美晴,和若葉關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訴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見個學生時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這種場合,薰子都把孩子們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來也想這么做,但父親茂彥說,還是不要了。 “你媽說,她實在是沒有自信帶孩子了??傆X得一旦不看著,生人就會出什么事,所以廁所也不能上,家務也不能做。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這里的事,心就跳得厲害?!?/br> 聽了這話,薰子只好作罷。一想到千鶴子還在為瑞穗的事自責,她就一陣心痛。 “那么,mama就走了哦。明天再來?!彼龑θ鹚胝f。接著又對美晴道:“拜托你了?!?/br> “慢走?!?/br> 生人、美晴和若葉目送薰子離開病房。 薰子走出醫院,先回了一趟廣尾的家。她換好衣服,化了妝,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