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果然是這樣,和昌想。人的普遍反應就是如此。還沒能接受所愛之人離開的事實,就開始談器官移植,實在是太亂來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瑞穗已經死啦,所以才談這個啊?!?/br>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談移植嗎?” “當然是這樣,不過醫生說,她多半已經腦死亡了?!?/br> 和昌覺得有必要從日本的法律講起。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連理解了這條規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這個說清楚呢。 不過,解釋了半天,多津朗終于掌握了情況。 “這樣啊。也就是說,雖然心臟還在跳動,但小穗已經死了,不在這世上了,對吧?!倍嘟蚶仕坪跏窃诟嬖V自己。 “是的?!焙筒卮?。 “唉……”多津朗長嘆一聲,“該怎么說呢。她還那么小啊,路還長,怎么就……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br> 這話確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后沒多久,抱上了第一個孫輩的多津朗便多了個口頭禪:為了這孩子,讓我什么時候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和昌打斷了父親的話。 “……是捐獻器官的事嗎?” “嗯。我想聽聽您的想法?!?/br> 電話對面的多津朗沉吟著。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既然相當于已經死了,至少器官還能對別人有點用,這也是積德的事。只是,還是想靜靜地等著她走啊?!?/br>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獻器官或許是理性的判斷,但感情上還是無法割舍?!?/br>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許答應得會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氣,盡管用吧。唉,我這種老頭子的器官,又有誰想要呢?!?/br> “自己的器官啊……”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征詢瑞穗自己的意見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說道,“我把決定權交給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會有怨言。我想,在這件事上,還是做父母的最有發言權吧。怎么樣?” 和昌做了個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痹诖螂娫捴?,他就模模糊糊地預感到,父親會給出這樣的答復。 “我想去見見小穗。明天可以嗎?還能見得到吧?” “啊,明天應該還可以的?!?/br>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這么說大概不合適了吧……總之,我會去一下。醫院在哪里?” 和昌說了醫院的名稱和地址?!澳銈儧Q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后,就發郵件告訴我一聲。還有,要好好照顧薰子啊?!倍嘟蚶收f完,就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兒子和兒媳快要離婚了,還以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個別墅呢。 和昌放下手機,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經很淡了,他拿過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著和多津朗之間的對話。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這句話。 和昌再次拿起手機,輸入“腦死亡”、“器官捐獻”兩個關鍵詞,開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報道。他挑著有可能相關的內容瀏覽。終于弄清了自己如此煩惱的原因。 根源在于器官移植法的修訂。過去,僅僅在患者有意愿捐獻器官時,將腦死亡認定為人的死亡;修訂后變為,當患者意識不明時,征得家屬同意亦可。這樣一來,就能適用于像瑞穗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對器官移植毫無概念,當然也不可能考慮過類似的事。實際上,這部法律的修訂等于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齡限制。 雖然圍繞腦死亡一直有爭議,但如果是本人的意愿,家屬也比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為尊重死者的遺愿。但如果把做決定的責任推給家屬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放下手機,站了起來。 他走出客廳,來到走廊上,停在樓梯下,側耳細聽。二樓沒有哭泣聲,也沒有說話聲。 他猶豫著上了樓,走到走廊盡頭的臥室門口,敲了敲門。但屋里沒有人應答。 該不會想不開尋了短見吧?不祥的預感急速膨脹。和昌推開門,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墻上的開關。 但薰子不在房里。大床上并排擺著三只枕頭,大概平時都是母子三人睡在這里的吧。他忽然有了這種與當下毫無關聯的想法。 不在這里,會在哪里?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開雙扇門的其中一扇,點亮了燈。 這是一間八坪(注:約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間。薰子背對著他坐在房間正中央,懷里抱著一只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歲生日時,外祖父母送給她的。 “最近,”薰子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她總是一個人在這里玩。還說:mama,別進來?!?/br> “……是嗎?!?/br> 和昌環顧室內。里面沒放什么家具,靠墻擺著兩個紙箱,塞滿了人偶、玩具樂器、積木之類。紙箱旁邊放著幾本繪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學,這個房間就給她學習用?!?/br> 和昌點點頭,走近窗邊,俯視著下面的庭院,想象著從院子里往上看,看見孩子們在窗里揮手的樣子。 “給你爸媽打電話了嗎?” 薰子“嗯”了一聲?!八麄兌伎薜脜柡?。說,總也等不來我的電話,想著,多半是沒救了。mama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還想以死贖罪?!?/br>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這樣啊……那么,關于捐獻器官的事,他們怎么說?” 一直把頭埋在泰迪熊里的薰子抬起頭來。 “說他們無法判斷,交給我了?!?/br> 和昌往墻上一靠,順勢滑到地上,盤腿坐下?!澳隳沁呉彩前??!?/br> “公公也是?” “嗯。他說,這件事只能讓做父母的來決定?!?/br> “果然?!鞭棺影烟┑闲芊呕丶埾淅?,“哪怕那孩子托個夢回來也好啊?!?/br> “夢?” “是啊。托個夢,說她想怎么做。是想這樣靜靜地停止呼吸,還是至少想讓身體的一部分繼續在這世上存續下去。如果她托夢來了,我便照她說的去做,這樣,就不會留下遺憾了?!鞭棺诱f著,緩緩搖頭,“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著了?!?/br> “我和我爸談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于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長大了,關于這個問題有了自己的看法,她會得出什么結論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著泰迪熊?!叭绻鹚腴L大了……” “你怎么想?” 和昌想,她大概會這樣回答:就算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語。 終于,她開口了。 “之前,在公園里,我們發現了三葉草。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是那孩子自己發現的呢。她說,mama,只有這棵有四片葉子喲。我說,哇,真棒,找到它意味著會得到幸福呢,帶回家去吧。接著,你猜她怎么說?”她的目光在和昌臉上逡巡。 “猜不到?!彼麚u搖頭。 “瑞穗說,我已經很幸福了,為了別人,還是把它留在這里吧。也許,它會給另一個陌生人帶去幸福哦?!?/br> 有什么一下子從心底涌了上來,猛地涌上淚腺,模糊了和昌的視線。 “真是個好孩子啊?!彼穆曇暨煅柿?。 “是啊,是個很好的孩子呢?!?/br> “多虧了你?!焙筒弥讣馐萌I水,“謝謝你?!?/br> 6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給和昌看,兩人就這樣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換了身衣服,開始工作。要完成各項任務,還是自家的電腦用起來順手。 雖然一夜沒睡,卻毫無睡意。只是頭很沉,敲擊鍵盤的指尖也有些遲鈍。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點了。薰子說上午十點在醫院見面。多津朗在郵件里也是這么寫的。薰子說,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機,給神崎真紀子打電話。本該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記了。能不能順利接通,都還是未知數。 不過,電話很快就通了。一個輕快的聲音說:“早上好,我是神崎?!?/br> “早上好。周末還打給你,真不好意思?!?/br> “沒關系,您有什么事嗎?”她用秘書式的語氣問。 “嗯,其實——” 他感到緊張,和打給多津朗時的緊張截然不同?;蛟S經營者都不想讓部下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我女兒出了事故,現在病情危重?!?/br> “誒?小穗?”神崎真紀子的聲音很震驚。 她是見過瑞穗的,在幾次聚會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雖然在醫院接受了治療,但還沒有恢復意識。聽醫生的意思,似乎是沒救了?!彼ψ屪约旱穆曇袈犐先ズ芷届o。 “怎么會……”神崎真紀子說了這半句,就再也說不下去。面對這種局面,連能干的秘書也沒辦法馬上找出話來應對了。 “所以,得讓你幫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還是改期,你看著處理吧?!?/br> 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個公司內部會議,我會想辦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問題需要社長的指示或判斷,我會盡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別緊急,我再聯系您,這樣可以嗎?”她的口齒非常清晰,但聽上去似乎微微有些發顫。和昌眼前浮現出神崎真紀子cao作著平日常用的筆記本電腦的畫面。 “好。我應該不會關機,如果要關機的話,也會提前通知你?!?/br>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旧隙伎梢酝七t,不過周三有個新產品發布會?!?/br> 對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產品,對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業雜志的采訪中,他還志得意滿地說,這肯定會帶來播磨器械的一大飛躍。 看來我真是個事業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適合埋頭于工作,而建立一個幸福平靜的家庭,或許是和本性相違背的吧。 “社長?”神崎真紀子叫了一聲。 “啊……對不起,我有點走神了。發布會我盡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br> “好的。那么我準備兩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長替您出席,可以嗎?” “好。啊,對了——”和昌握緊了手機,“這件事的詳情,我想請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問的話……好像家里出了點事——你就這么說吧?!?/br> “明白?!?/br>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來是周日的?!?/br> “請別放在心上。倒是……”對方好像在調整呼吸,“真的已經無法可想了嗎?就沒有發生奇跡的可能嗎?哪怕是一點點?” 和昌緊緊地咬著牙。他怕自己貿然一開口,就會帶上哭腔。 “腦電波,沒有了啊?!?/br> 神崎真紀子沒有回答?;蛟S是無法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