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是個頗有些熟悉的聲音,大抵還是自己從妖族之戰時就交下的朋友。 灌注的法力尚且足以令陣法再支撐片刻,蘇時目光微斂,下意識扶著身旁石碑緩緩起身,關了才看到個開頭的實況重播,朝洞外起身望去。 他們不會信他,這件事他至少還是相信的。 他只是有時候依然想不通,他們怎么會那樣恨他。 本以為這里好歹也能撐上一日,卻不料竟當真有人舍得以心血化出至強一擊,且不說此處只是個殘陣,就是尚且完好的陣法,也禁不住這樣不要命地強攻。 陸濯仍在昏睡,圣君境界畢竟擺在那里,縱然有陣法匯聚靈力,要恢復力量也少說還要一日光景。在這之前,自己還不能同這些人貿然動手。 看那些人當真已豁出命來的架勢,結界飄飄搖搖,只怕百息都未必能攔得住。分明告訴過自己這只是陸濯用力過度的后遺癥,心中卻畢竟依舊難掩黯然。 蘇時啞然一笑,拂袖將一記法力打入昏睡著的圣君體內,再抬起頭時,神色也已符合人設地冷了下來。 雖然還沒來得及看到后面眾人的反應,但按照陸濯安在自己身上的人設,自己大概是早就與他一路,受他指使犯下累累惡行,卻又故意編造些過往來叫眾人以為自己無辜,借此惑人視線的。 這樣也不錯。 若能叫他們仍然當自己是個罪大惡極之輩,就算親手殺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愧疚,總比知道真相之后愧悔無門,時時記著不能釋懷的好。 無非是接著逃罷了。 他總是最擅長這個的。 * 陣外法力激蕩,一下下狠狠撞著飄搖結界,眼看已遍布細細裂紋。 眾人心中愈生希望,只恨不得盡快將陣法破開,將蘇鴻漸尸身搶回,更是不顧一切地使出看家本領。眼看結界漸漸崩毀,忽然地動山搖,那陣法竟是從內部震開,連山洞也一并崩塌了大半。 飛沙走石氣勁動蕩,眾仙修各自站立不穩,匆忙穩住身形,卻見一道黑芒忽然劃破漫天煙塵,直朝遠處去了。 “走,他往西北角去了!” “這黑芒——他竟果真是已徹底墮入魔道不成?!” “莫要叫他跑了,快追上去!無非拼上命分生死罷了,此仇不報誓不再登仙途!” …… 身后殺氣彌天,蘇時拎著圣君一路御劍前行,終于聽到了那些分外耳熟的臺詞,啞然地挑挑唇角,極輕地嘆了一聲。 總算將一切都歸于正軌,居然還敢有莫名失落感慨,自己果然是不想要經驗點了。 心念回轉間已重新打點起精神,蘇時已有無數被追殺的經驗,根本不至于被身后浩蕩聲勢唬住。將諸般縹緲感慨拋開,再度催動魔氣加速,專往那濃霧林瘴處鉆繞,又故布迷陣來往周旋,沒過多久便已將身后眾人遠遠甩開,身后也不見了追殺的影子。 確認了不會再有人追過來,蘇時才稍稍松了口氣,架著愛人壓下云頭,將那柄劍收入袖中,落在了一片山坳里面。 他是緊急跑出來的,幻陣尚且不及補全,心里總歸覺得不安。如今不復峰只怕是再回不去了,不能靠陣法轉移,也只好親身迢迢趕了過來。 此時正是晚間生火燒飯的時候,暮色落下,家家戶戶窗后都亮起燈火,炊煙裊裊散入晚霞,歡聲笑語細碎入耳,觸目盡是一片安寧和樂。 蘇時喜歡看這樣的情形,在原地立了一陣,眼里便洇開暖色,胸口那一團郁氣也漸漸消散。 他在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既然是早就選定的道路,只要能走到頭也就夠了,沒必要因為旁的什么原因再來患得患失。 心念通達下來,嗅見晚風送來的誘人飯香,他腹間忽然咕嚕一聲,竟忽然有些餓了。 這具身體早已辟谷,罕有生出口腹之欲的時候,也不知是這幾日心神消耗太過,還是有陸濯在自己身邊,想起那些個世界中對方突飛猛進的手藝,竟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是被慣壞了。 蘇時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望了一眼身旁還昏著的愛人,正要先把人拎到自己的落腳處去,卻忽覺臂間一輕。 微訝抬目,便迎上了那雙尚顯茫然的黑徹瞳眸。 “居然醒得這么快?我以為你少說也要昏上一宿?!?/br> 蘇時不由失笑,見他站穩便也放開了扶持,正要去握他的手,卻見陸濯神色恍惚一陣,打了個激靈陡然清醒過來,眼里便迅速溢滿了熟悉歉意:“對不起,我——” “好了,這件事以后都不準再提?!?/br> 一聽他道歉,就又想起了那時險些被嚇得散了神魂的情形。 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家愛人長長記性,就算要護著自己,也絕不能再這樣拿性命都不當一回事。 蘇時打定主意,難得地沉了面色,語氣也顯出罕有強硬:“要是再提什么對不起,你也不必陪著我了,自己去找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我這邊結束了自然會去找你——”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結實的懷抱牢牢裹住。 強悍臂膀鎖在身后,臂間肌腱虬結緊繃,偏偏不敢把力氣使到極處,固執卻又小心翼翼地困著他,飛快的心跳透過胸膛,一下下砸在他胸口。 …… 好像兇得過頭了。 蘇時呼吸微摒,抬頭望去,見到那雙眼睛里滿滿欲言又止的無措不安,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腸就又不由自主軟了下來,抬手將他抱?。骸昂昧恕抑皇钦f說,又不是真趕你走?!?/br> 聽見他語氣緩下來,手臂上的力道就驚喜得緊了緊,溫熱氣息也立即覆上去,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答應的事沒能做到,我怕你生我的氣?!?/br> “看到你不顧自己亂來,我才會生你的氣?!?/br> 向來拿自家愛人這樣沒一點辦法,蘇時被他抱著蹭來蹭去,又哪里還狠得下心,無奈嘆口氣,把人撈住親了一口:“好了,過去的事就不管他了,先陪我去做正事?!?/br> 陸濯微怔,下意識向四周一望,見到眼前世外桃源般的凡人村落,稍一錯愕就明白過來:“這就是——” “是,我的幻陣還沒能加固完成,我們還得盡快才行?!?/br> 蘇時點點頭,拉著他便要走,卻被陸濯擔憂扯?。骸八麄兩性谧窔⑽?,若是叫他們追到這里,你的布置豈不是又要被發現了?” “幻陣不破,他們就追不到這里?!?/br> 心中早有把握,蘇時無奈一笑,握著他的手使了些力氣,把人往記憶中的位置拖過去:“幻陣若是破了,就算他們原本不曾找過這里,也一定會追來的?!?/br> 這一處幻陣是為了應對圣君而設下的,畢竟事關一個村子的生死安危,他當初便花了大心思,陣法層層疊疊極牢固隱蔽,只要他自己不貿然暴露蹤跡,便絕不會被人發覺。 可只有一點——這陣法是有時效的。 他當初是奔著掀鍋來的,這里便是他的最后一道保險。那時蘇時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前面那些真真假假的證據當真沒人肯信,這道幻陣到了時候自動破開,就會成為他無罪的鐵證。 算算時間,若是再不加固幻陣,只怕也就在這一兩天便會真相大白,所以他才始終急著要回來做成這件事。 天色漸漸暗下來,陸濯被他拉著進了一片森林,直入到極深處,便見到了那一道與不復峰密室中一般無二的傳送法陣。 “你實力可還不曾恢復完全?這里靈氣密集,走的又是地脈,不會被人發覺,只管運功恢復就是了?!?/br> 蘇時領著他站定,隨手一拂便多出了個蒲團,按著他坐下,自己走到陣法旁邊,凝神改動著其中的部分符印。 夜風清冷,雖然知道蘇時大概并不會怕冷,陸濯卻還是忍不住抬手生出一簇火焰,落在眉目專注的愛人身旁。 大概是察覺到了身旁的溫度,清潤眉目微微一動,抬頭望向自己,眼里就洇開一點柔和笑意,又低下頭去繼續忙碌。 終于見到他重新露出笑容,陸濯心頭總算徹底放松下來,一面運功繼續恢復法力,一面凝望著愛人的動作。 法陣泛著淡淡銀芒,蘇時指尖匯聚的卻是如墨魔氣,在陣間一點便悄然暈開,看上去竟如同潑墨寫意,分明是那般繁瑣復雜的陣法,在他手中竟也行云流水般舉重若輕。 陸濯看得出神,卻也片刻都沒放下恢復實力。地下靈脈厚重磅礴,稍一運轉便覺充沛靈氣涌入體內。只不過一刻鐘功夫,剩下那一點缺口便已被徹底補足,長長舒出一口濁氣,力不從心的虛弱總算消散干凈。 蘇時恰好完成了最后的修補,將最后一道符印畫完,也松了口氣起身道:“走罷,叫符陣穩定一夜,明日再來注入法力,就不會有問題了?!?/br> 陸濯應聲起身,見他眉宇間已難掩疲憊,抬手要去扶他,卻被蘇時按住手臂,笑著搖搖頭:“不妨事,我還沒到走不動的地步——不過餓了倒是真的……” “我給你做,想吃什么都行?!?/br> 目光不覺亮起來,陸濯擁住他落了個吻,抬手將那一簇火焰召回。蘇時便也含笑握了他的手,繼續往那叢林深處鉆進去,沒走多久,眼前便忽然現出一處清幽院落來。 他在此處花的心思最多,索性便也替自己留了個住處,如今夜色已晚,又不便這就離開,倒正好派上了用場。 陸濯片刻閑不下,同他安置下來,便出去收集了食材,又易容向村中換了一斗米回來。靈氣化水淘米煮湯,熱熱地替他熬了雞茸粥,又斬了幾只rou質肥嫩鮮美的靈獸回來,煎烤煮燉收拾妥當,有條不紊干脆利落,誘人香氣轉眼便在院落中散開。 蘇時被他按在榻上不準動,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只覺腹中越發饑餓,幾乎忍不住要出去看看,門簾一挑,陸濯已端了碗雞茸粥回來,笑吟吟遞在了他手上。 “要是將來咱們真能出得去,光憑做飯的手藝,大概也是餓不著的了……” 撲鼻沁香引得人食指大動,蘇時接過調羹吃了兩口,忍不住笑著感慨一句。卻才開口,腦海中便驀地劃過一道細芒,意識竟是忽然遲滯了一瞬。 出去。 高級世界獲取的積分足夠,才能得到回到主世界的機會,在此之前,并不會將具體情況透露給任何宿主。 按理來說,他是不該知道要怎么從主系統的世界中出去,回到真正的現實世界里的。 可不知為什么,他卻偏偏覺得自己知道。 腦海深處那一團白光仿佛受到某種牽動,悄然散開些許,卻依然難以這就清晰。 蘇時怔怔出了一陣神,回神才發覺自己正被緊緊攬著,迎上陸濯擔憂的注視,下意識低聲道:“我們——出去過嗎?” “沒有,我們沒能出去?!?/br> 迎上那雙眼睛里柔和茫然的光芒,陸濯心口猛地縮緊,不覺收緊手臂,將他向懷里擁進去:“我把你弄丟了……” 破碎的光芒在黑沉的瞳底不住閃爍,在疼痛與溫暖的雙重催化下,終于化成冰冷的水色 …… “你得會解釋,都已經進化到這么高級的數據了,老是這樣被冤枉哪行呢?” “跟著我學,我教你把鍋都甩出去,我們肯定能一起出得去?!?/br> “等你有實體了想做什么?想長成什么樣子?趁現在快想想,等出去就來不及了?!?/br> “不用完成任務就能活著,不用被主系統強加意志干涉,想做什么都行——等你過上那樣的日子,一定會舍不得再回來的?!?/br> …… “你快走,我是宿主,我是死不了的。你不一樣,你是數據,還從沒真正活過,你要去活一次……” “好,我不說話了……” “你別擔心,我不舒服了就搖一下鈴鐺,一定用力搖?!?/br> “我有止痛劑……不疼的……” …… 清澈明朗的笑顏在眼前一閃而過,忽然被染上血色,舒朗的眉眼蔓開難以掩飾的痛苦悸栗,又漸漸隱沒進黑暗。 陸濯緊緊擁著他,胸膛深處不住戰栗。 痛楚終于再無法壓制,從記憶底處深刻地翻上來,嶙峋尖銳,刺得一片血rou模糊。 察覺到愛人似乎過于激烈的反應,蘇時心口忽然一跳。 冰冷的水意打在他的臉頰上,下意識抬手去抹,卻怎么都抹不盡。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蘇時胸口卻依然疼得厲害,索性將手里碗匙放下,抬手勒住對方肩膀,徑直傾身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