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蘇時極輕地嘆息一聲,反手要攬住他,懷里健碩的身軀卻像是忽然再不堪重負,脫力地向下墜去。 膝上不能著力,蘇時扶不住他,被他墜得身形趔趄,便落進了個熟悉的溫暖懷抱。 冰冷的水色落在依然蒼白的臉頰上,溫熱的氣息覆下去,發著抖,像是某種試探,卻又堅定得仿佛獻祭。 宋戎在吻他。 胸口驀地一空,蘇時本能地攥住他的衣物,迎上那雙極凜冽極溫柔的深徹瞳眸。 “清光……” 話語終于恢復控制,嘶啞斷續,哽咽滯澀。宋戎小心翼翼地吻著他,粗喘著滾熱氣息打在纖長的烏睫上,目光貪婪地落在那雙眼睛里,迎上重新亮起的光芒。 果然是他。 蘇時喟然輕嘆,無奈地扯動唇角,攥緊對方的衣物,閉上眼靠近溫熱寬闊的胸膛。 “我在?!?/br> 小皇帝恨他恨得深切,他不死,宋執瀾就不肯登基,宋執瀾不登基,他的任務就永遠沒辦法完成。 于是他只能順水推舟,先遂了那個孩子的心意。 上朝前特意取出來備用的歸元續命丸,因為宋戎的精心照料,始終沒有用得上的機會,這一次卻恰好派上了用場。 歸元續命丸是伴生雙藥,一顆續命解毒,一顆歸元養脈。牽機的毒性太烈,他只同服了一顆,雖然解了毒,身體的創傷卻無法復原,等假以時日,待身體恢復得好些,再把另一顆也服下去,便可與常人無異。 所以也必須先瞞過宋戎。 這是第一次,要他什么都不做,親眼看著自己去送死,親手幫自己掩埋真相,眼睜睜看著自己徹底陷入泥淖。 實在太過殘忍。 愧疚毫無懸念地占了上風,終于壓下了看到對方頂著一腦袋“我把鍋都扔了”回來的惱火。 至少百姓還沒來得及知道,經驗點還能留下大半,主角正正經經的誤解值,又不是第一次拿不到了。 就從來沒拿到過。 滿腔的郁悶到底還是無處排遣,蘇時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一頭栽倒在對方頸間。 幾乎已成了驚弓之鳥,宋戎慌忙攬住他,重新迎上那雙依然透著亮芒的眼眸,才總算稍稍心安,又不迭將他抱起來,小心放在床上。 腕骨上的紅腫已經消退,白皙的皮膚上卻依然襯著刺眼的血痕。 溫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貼上去,直到指尖確實察覺到輕緩卻穩定的脈搏,才終于有喜悅的酸楚透過悸栗得幾乎麻木的胸膛。 心神歸位,夢境猶在。 不是夢。 宋戎小心翼翼將他攬進懷里,臉頰貼近,愧疚地輕蹭他鬢角:“清光,剛剛有沒有弄疼你?” 對方一身的慘烈傷勢,他剛才心神失守沒輕沒重,一定已經扯動了未愈的傷口。 越想越覺擔心,宋戎忍不住松開手臂,想要去解開他的衣物仔細查看,卻被另一只手穩定地扶住。 抬起目光,琉璃般的瞳眸里悄然浸過溫和暖色。 “我還好?!?/br> 蘇時緩聲開口,止住了他的動作。 傷口隱約溫熱濡濕,顯然已經有所掙裂,他卻不打算叫對方再平添歉疚,只是靜靜望著宋戎,語氣顯出些極溫和的無奈。 “現在告訴我,你剛剛干什么去了?” 目光倏地向一旁躲閃,刀劍加身都從來無所畏懼的強悍將軍忽然就沒了底氣,抿了唇將頭別向一旁,訥訥低下頭,儼然一副犯了錯認罵認罰的心虛架勢。 就知道。 一看主角飛速下降的誤解值,蘇時就猜出了對方出去做的好事,偏偏又生不起他的氣。半晌終于啞然,抬手橫在宋戎肩上,低頭倚住手臂。 “說過的就算了,還沒說的,就別告訴他了……” 身后的手臂遲疑著攬住他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添上些力道。 蘇時氣結,抬頭看他:“全說了?” “倒也不是,只是——” 只是把每一條路都指給了那個少年天子,只要順著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其下染血的真相。 宋戎越發心虛,好聲好氣擁著他:“清光,皇上自己去查,也早晚能查得出來的?!?/br> 他說得其實沒有錯,按照原本的劇情,在陸璃身死之后,宋執瀾也確實查明了真相,替其平反厚葬,賜予了陸家無數錢財珍寶。 只是那時皇上根基已然立穩,殺伐果決早已深入人心,這一舉不僅無損帝王之威,反而越發顯出天子的坦蕩胸襟。 朝臣感懷,士子歸心,人們對那位早已在記憶里淡化的右相稍作緬懷,然后便越發盡忠效勇,才會有了大軒的中興盛世。 “好了,其實也沒什么?!?/br> 小皇帝只是被仇恨糾纏得太深了,以至于一時執迷,卻并不昏聵愚駑。 再怎么也是陸璃親手教出的孩子,應當會懂得這份取舍,即使能查得出真相,也該知道什么時候翻案才是最合適的。 不忍見他再糾結下去,蘇時啞然輕笑,溫聲打斷了他的話:“比起這個——王爺,我有些餓了?!?/br> 宋戎霍然驚醒,連忙扶著他靠回榻上,替他重新掩好錦被:“我這就去弄。清光,你才剛醒,身體一定還很虛弱。你再休息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原本只是想支他出去片刻,將身上傷口稍作處理,卻沒想到對方居然說走就走,風風火火便出了屋子。 蘇時訝然片刻,無奈支撐起身,摸上榻前暗格,果然在里面發現了常備著的白布傷藥。 宋戎快步出門,心口卻依然砰砰跳得激烈。 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不清楚為什么陸璃明明服下了至毒牽機,卻依然能重新醒過來,可他至少明白對方的意思——從此以后,世間便不會再有陸璃這個人。 可他有。 就在王府里,就在自己的身邊。 有血有rou,摸得到碰的著,能平常的與自己說話,愿意和自己要吃的。 這樣的驚喜幾乎徹底沖昏了他的頭腦,在透著清涼雪意的廊間怔怔立了片刻,guntang的胸口才稍許降溫。 那時在偏殿里,陸璃的話他其實聽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再想要確認的時候,那人便已將難得的稍許任性咽了回去。 常年在軍中,有時連生火起炊都要親力親為,他當然會煮面,只是怕對方會嫌自己的手藝太過粗糲。 可沒關系,他們還有無數個朝暮?,F在的朝堂已經不適合再留下去,或許有一天,他能帶著對方隱居,找到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他可以每天都練習煮飯,可以單獨搭個小廚房,可以專門找個廚子拜師學藝…… 攝政王高興得滿心滿眼都是喜色,一頭扎進廚房,用力揉著手里的面團。 覺得有些硬,加了點水,又稀了,再加面。 不厭其煩。 被轟到角落里的廚子瑟瑟發抖,看著王爺手里越來越大的面團,心情越發復雜難言。 軍中煮的面,都是早揉好了晾干,用油紙細細裹著隔開水汽,要煮的時候直接下鍋就好的。宋戎對著手里的面團折騰許久,才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手藝或許確實粗糲得有些過了頭。 廚子終于找到機會沖上去,替他把面揉好搟平,細細切成指寬的面片,苦口婆心:“王爺千金之軀,不必學這些東西,若是實在想自己煮來試試,叫我們先準備好也就是了……” “無妨,我回頭再來學?!?/br> 到了這一步就有了把握,宋戎隨意擺擺手,認真地挑著調料放下去,香氣不多時便溢了出來。 水被燒得滾熱,真材實料地剁了rou塊放進去,下了面條一燙,放上幾顆青翠的小菜,居然也意外得叫人生出不少食欲。 后廚向來做的都是精致飯食,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不拘小節的做法,看得不由心驚膽戰,眼睜睜叫宋戎把一碗面滿滿撈出來,興沖沖端著出了后廚。 “清光——” 端著guntang的面條回了暗室,宋戎眼里的喜色忽凝,腳步也不由一頓。 跪在榻上的人正叼著繃布的一頭,吃力地裹著身上的傷口,解下來的早已被血色洇透。 似是沒料到他回來得這么快,清凌雙眸中隱約顯出些訝異,點頭示意他先把碗放下,含混開口:“馬上就好……” “這樣太吃力,我來幫你?!?/br> 知道對方有意不愿叫他心生自責,宋戎放下碗快步過去,接過他手里的繃布,放輕動作扯了扯,叫他把另一頭也松開。 淡色的唇遲鈍片刻才后知后覺張開,眼里還帶著些清亮疑惑,叫那張清俊的面龐難得顯出些溫軟的柔和。 宋戎心口溫軟,手上的力道越發放得輕緩小心。利落地替他將身上傷口裹好,拿起衣物想要幫他穿上。 蘇時卻只是含笑按了他的手,拾起里衣雙臂伸展,輕巧地穿在身上,絲毫看不出些許虛弱到要人照料的架勢。 分明唇上都已徹底失了血色,額角也顯冷汗。宋戎不忍戳穿他,無奈一笑,妥協地收回雙手,看著那人一絲不茍地將衣物理好,才將仍冒著騰騰熱氣的碗推過去:“我自己煮的面,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目光微訝,蘇時抬了視線望著他,忍不住驚訝起對方居然進步得這樣神速:“王爺有這等手藝?” 迎上那雙眼睛里融冰化雪的清透光芒,宋戎立時心虛,老老實實低頭:“廚子和的面,我只下了鍋?!?/br> 這樣才合理。蘇時滿意地點點頭,伸手過去要拿碗,卻被宋戎抬手攔住,端了碗旋身座下,順手將人攬進臂間。 “很燙,我來拿?!?/br> 蘇時原本跪坐在榻上,這樣一來,便仿佛叫他徹底攬進了懷里。 身體被帶得偎在溫熱的肩頸上,熟悉的氣息環繞周身,抬頭迎上那雙深徹柔和的眼瞳,蘇時本能屏息,心口莫名隱隱發澀。 他忽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承得起這份厚重的情愫。 見他始終不動筷子,那雙眼睛里驀地顯出些緊張:“怎么,不合胃口嗎?” 輕輕搖了搖頭,蘇時無奈斂眉,拾起筷子慢慢吃了兩口,心里卻越發沉重下來。 他忽然拿不準,應得這一切的究竟是他還是陸璃——他只是替那人走過最后一段艱難的日子,可此前所有的掙扎,所有的背負,所有在無邊暗夜里的踽踽獨行,卻都是陸璃。 明明只要再堅持一下,也許就會好了的。 心口蔓開幽微痛楚,蘇時忍不住抬手按上去,收緊。 耳旁傳來緊張的呼喚聲,蘇時努力眨了眨眼,迎上那雙溢滿了焦急惶恐的眼瞳,安慰地覆在他的手上,輕輕搖了搖頭。 “無妨,只是舊患……” 牽機的遺患依然還在,不定時就會發作,即使是最強力的止痛劑,也無法緩解經脈痙攣到極處的劇烈痛楚。 他不愿再叫宋戎擔心,所以將松弛劑也一并用了上去,身上無法因疼痛而顫栗顫抖,只有收縮到極點的目光,還在隱約泄露出他體內的千瘡百孔。 眼前一陣清明一陣昏暗,蘇時索性閉上眼睛,靠進那個熟悉的懷抱里,眼眶卻隱隱沁出濕熱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