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龜殼落地,這小家伙八字和蕭九合,但跟他不是很合。 步蓮華郁郁道:“……可能以后最艱難的是我?!?/br> 多年后,十三歲的儲君依舊會跑到阿蘭面前撒嬌,順便在最后,說上一句:“母皇,父君今天又把藥給偷摸倒錦鯉池了??!” 剛走到門口的步蓮華聽到,在阿蘭興師問罪之前,默默轉了方向,問旁邊一臉憋笑的樓玉:“你兒子有這么煩嗎?” 樓玉炫耀:“我兒子跟我八字很合,順心的很?!?/br> 步蓮華道:“怎么我就沒個八字相合的孩子?” 結果,這年末,大成迎來了第二位皇子。 龜殼一搖,銅板落地。 步蓮華屏氣凝神,看了半晌,在大兒子詢問的眼神中,氣道:“不算了,根本不準!” 又一個跟他八字不合的。 大兒大笑。 “哈哈,父君,把龜殼扔了吧,老東西不準啦!” 確實不準,小兒子逢人就笑,一笑兩只眼睛晶瑩閃爍,彎彎的,任誰見了都喜歡,似乎沒人與他八字不合。 不管是在昭陽,還是在稷山,總是一副春風笑臉,溫溫柔柔。 從生到死,都是個討喜的人,除了兒時遭南朝舊遺毒害,失了聲,剩下的都順風順水,好來好走,平安喜樂,真應了神巫那句,此子,一生好命。 第101章 帝弓 哀兵必敗。 崔一明白這個道理, 今日, 當他拿再次起長\槍時,心中早已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為國盡忠, 黃沙埋骨。 三十多年的紛爭,山河分裂數年, 他有時也會乞求,讓結局來得快些,結束這場紛擾。只是, 二十年前, 他每乞求結局早日到來, 腦中浮現的畫面是遼一統之后,他封侯稱相,安享晚年的和樂之景,被結局的,是北宛。而近年來,當他向天乞求早日了結紛擾時, 畫面卻變作了南遼被吞并的凄慘景象,他心中再沒往日的自傲, 只余滿腹無奈, 臨到頭了, 只好安撫自己的心:“假使我遼當真氣數已盡,吾等做臣子的,也只能共存亡?!?/br> 他出身將門,事事追求章法正統, 如今他效忠的君主,他護衛的朝廷,就要走上末路,他雖不是品德高尚無暇之人,但自詡南朝忠臣名將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血戰到死,給南遼做最后的陪葬。 崔一恍然覺得,兩軍交鋒的這一刻,在夜色下迸出的寒芒,盡管觀之氣冷,可也能映燃他的忠君報國之血,他甚至自認悲哀的想,此戰過后,即便他死,也是英雄,他正用他的方式,在這江河之上,寫下悲壯二字。 這般一想,崔一先把自己感動了。 他悲壯又憤然,站在高臺之上,以槍撐地,長嘯一聲,大喝:“蕭氏竊國,非正統也??!” 就是贏了此戰,踏破南都,亡了南遼,北宛也不是正統! 正統二字,如同刻進崔一的骨血,根深蒂固,更改不了。 他時刻牢記,自己出身前遼將門,他支持的,他所在的,他效忠的,才是皇室正統,是正道,雖已末路,但他沒錯! 北宛的將軍臺上,慢慢走上一女子,身形像極了蕭宛,崔一怔愣,片刻回神,才發覺她只是像而已,并非真人。 畢竟那個奇女子,已化為白骨多年。 崔一臉上浮出不屑之情。 女子當道,怎可是正統? 崔一瞇起眼睛,看到那個年輕女子登上將軍臺,看到樓玉與她頷首行禮,看到她身后,站著一個黑衣男人,隱在她的光芒中,藏在燈火的陰影里。 崔一知道了這個像極了蕭宛的年輕女子是誰,她是北宛現在的儲君,蕭宛的女兒,是他之前聽聞蕭九找回女兒后,不屑,譏諷,嘲罵過的那個南都出身的下賤丫頭。 崔一向她看過去,北宛的年輕儲君,這個女人,就站在對面的將軍臺上,氣定神閑地接上他的目光,半點不避讓,直直望著他,望著眼前的兵陣、戰場。 就像君主檢閱她的軍隊,巡視她的土地。 不知為何,崔一心頭騰起一股無名火,直躥到腦袋頂去,頂破了頭皮,怒意兜頭澆灌下來,崔一紅了眼睛,撕心裂肺吼道:“大遼,才是正統!爾等竊國之人,牝雞司晨之人,即便今日得勢,也永遠不是正統,而是賊!是邪道!是天理所不容!” 阿蘭聽到他遠遠喊來,幾乎要把心肺都嘶吼出喉嚨的正統之說,就像聽到了小兒嬉鬧之言,慢條斯理展平了衣角,輕輕舒眉,字字清晰,簡明扼要地應道:“宛征南遼,此乃天意,本宮登儲君之位,亦是天意,天意,即是正統!” 旁邊的樓玉默默點頭,嘴角抑制不住上揚。 他果然沒有看走眼,阿蘭是天生的君主,雖半路尋回,許多事務還尚未得心應手,但她天生知曉王者之道,帝王之基。 非民心,非軍心,也非縱橫山河之氣魄,而是應天受命,不卑不亢,坦然接受天意,為我所用。 龍旗在夜空中肆意張揚,軍帳旁的火光,欲要破云而出的天光,就如阿蘭說出的這句話,簡短有力,北宛將士們的心與飄揚的旗幟一樣,昂揚著。 “今日之戰,我,以及我身后大宛將士,必將順應天意,踏出正統之道!” 三十年來,南遼北宛所爭的正統,其實已無意義。阿蘭深知這一點,并不屑崔一所言的‘正統’二字。 她所說即她心中所想。 阿蘭握緊拳頭,又慢慢落下,松開,眼睛望著崔一,輕聲道:“從我應天受命那一刻起,我,我們,就是正統……” 無論南北,不論出身,無所謂男女性別。 她既然走到這一步,贊也好,罵也罷,不管世人如何看,不管敵人如何說,她都不會再停下腳步。 因為她堅信,她所行的,才是順應天意的坦途正道。 北宛士氣高漲,相對的,倒是離得近的南朝兵們有幾個猶豫的。 崔一見狀怒喝一聲,提槍躍下將軍臺,跨馬斬出一條血道,朝這邊殺來。 而樓玉卻八方不動,穩坐將軍臺,前鋒營現任副將蘇籬見崔一親下戰場,三步跨上將軍臺,言說要斬崔一,接過將軍令,提刀跳下臺。 樓玉眉頭微動,轉頭又叫來槍兵營得力主將,讓他協助蘇籬,共戰崔一。 阿蘭問道:“只他們二人,可行?” “他們都與崔一交過手,但不多?!睒怯裾f,“讓他們去很合適?!?/br> 樓玉與蕭九差不多,盡管平時和氣,瞧起來不是那么老成,但事情交給他們,莫名讓人放心。 他們都是可靠的人。 阿蘭不再出聲打擾,靜靜站著,手背著后面,悄悄在袖子的遮掩下,抓到了一直默不作聲站在她身后的步蓮華的手。 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步蓮華回魂,慢慢回握了她,仍是不發一言。 阿蘭輕聲問他:“想歇息嗎?” 她帶著步蓮華下山回到軍營,說要讓他陪自己看南都城破,然而一路上,他狀態不是很好,一直魂飛天外,蔫蔫的樣子,似是隨時能在路上睡著。 從西丘到軍營這段路,若不是阿蘭牽著,他可能要摔好幾次。 阿蘭憂心不已。 北宛二將戰南朝主將崔一,難解難分,阿蘭見戰況膠著,又見天快要亮了,心中咯噔一聲,不能再拖了,必須天亮之前破城??! 阿蘭眼睛慢慢掃過下方戰場,忽然像是記起了什么,轉身走下將軍臺,低聲與臺下的士兵交代了幾句,又回到臺上,拉著步蓮華坐下。 步蓮華輕輕閉上眼睛,低聲說道:“殿下心急了?!?/br> 他雖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覺出來。 “這種事我知道急不來的?!卑⑻m語氣自然,跟著,又說了句,“但也不能誤了好時辰。再拖,于我軍士氣不利?!?/br> “殿下剛剛,是又想出了什么新點子嗎?你同他們交代的什么?” 阿蘭眼皮半垂著,一副懨懨的表情,說道:“我只是要告訴他們,守城已無意義,螳臂當車而已,他們守的南遼,早亡了?!?/br> 步蓮華看不見,四周已豎起八面大旗,旗幟不是大宛的麒麟旗也不是江或樓字旗,更非賀族的九瓣蓮,而是余樵的黑底青龍旗。 青龍旗豎起后,又很快被豎起旗幟的大宛士兵折斷。 他們大聲唱著北宛的戰歌,那首心存明火,不懼長夜,以身為刃,迎接黎明。 他們告訴南軍,南遼已亡。 南遼已亡,你們知道嗎? 有些南軍呆愣愣地看著豎起又被折斷的龍旗,眼中沁出了淚水。 在南軍壓抑悲哀的七分鐘,戰場上大宛的士兵們,包括賀族兵,唱起了屬于他們大宛的戰歌,愿以身化刃,愿為天下開太平,愿手執長明火,驅散黑暗,迎接光明…… 原本,歌聲零零散散,而后,一個接一個,都一齊唱響了戰歌,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亮,最終,變成了相互鼓舞的合唱。 真好,我身邊,都是我的戰友,是與我同道攜手,一起燃熱血驅除黑暗的志同道合之友。 歌聲響徹天際,直穿入云,似要撥開夜霧,迎接第一道曙光。 不說南軍,崔一聽了,也是心頭一顫,就是這跑神的一瞬,蘇籬的刀橫掃過來,冰冷的刀刃帶著他脖頸的血與rou,如同慢放,一點一點,在崔一的脖子和空氣中,劃出一道直來直去的刀鋒銳線。 一桿長槍破甲穿來。 將軍臺上,樓玉猛地站了起來,緊緊盯著崔一,和現在的南軍一樣,仿佛像愣住了。 直到蘇籬高高舉起崔一的頭顱,大喊道:“南遼主將崔一!拿下??!” 步蓮華驚訝不已,下意識地也站起了身。 “崔一……死了?” 樓玉立刻清醒過來,抓起將軍令,狠狠執出去,揮手下令:“六軍聽令,發起總攻??!攻城!攻城??!踏平南都?。?!” 趁熱血還在,趁士氣未落。 他跳起來,幾乎是用扔的方式,又取一張令牌甩給旗手:“萬門炮??!” 旗手將樓二軍鮮明矚目的明黃色龍旗再次升高,高高懸掛在桿頂。 阿蘭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然樓玉一番動作下來,又讓她也捏了把汗。 勝利就在眼前,這是最令人緊張激動的時刻。 阿蘭回身,體貼地幫步蓮華掩住了耳朵。 不久之后,地動山搖,萬門炮在南都城門前的護城河內炸開,緊接著,似乎摸清了距離角度,接連幾個都炸在了都城門前,不偏不倚。 七炸過后,原本在都城門前列陣,以護城河為界,作為最后防御,死死守城門的南遼士兵,一個不漏,全炸飛了出去。 如果崔一還活著,可能會痛心不已。 他的計劃,即便是主將死,護城河內,他的守城精銳還可在抵擋一陣,這一陣,起碼能拖個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