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陳洛帶著李吟商到了他早就定下的一間石室中,里面已擺好了美酒佳肴,且還等著兩三人——他們看陳洛和李吟商走進來,紛紛站起來同李吟商行禮。 “諸君客氣,李某貶謫之人,哪需你們行如此大禮?!?/br> “李大人!”一個微胖的男人站起來,端著酒敬道:“您自謙了,我、馬德運,先敬您一杯!” 李吟商笑,卻不著痕跡地看了陳洛一眼。 ——馬德運、羽城承宣布政使司的正五品主事,此人性子爽直、剛正不阿。只是他是洛川清吏司司長舒永思的知交好友,更是…… 更是恭王府上的客卿、皇帝的眼中釘。 馬德運沒看見李吟商和陳洛之間交換的眼神,只熱情地拉著李吟商坐。 李吟商坐下時,某個被使用過度的地方碰到石凳子,疼得他忍不得低吟。 馬德運離李吟商近,聽得真切,忙扶住他:“您怎么了?” “沒、沒事兒——”李吟商白著臉擺手,可他青衫寬松,一番拉扯、胸口和脖頸處露出了一截肌膚。 旁人沒看見,可馬德運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白瓷一般的肌膚上遍布著斑駁的青紫痕跡,像漂亮完美的瓷器上龜裂的裂紋。 馬德運不懂什么叫凌虐的美,他第一個想法就是李吟商叫人欺負、受傷了! 昔年他還不是羽城正五品的官吏,在京城附近的小邑當值,時逢辦案得罪了上司、險些喪命,也是李吟商出面幫忙,才得以保全至今、更容升五品主事。 那事涉及多人,李吟商不過就事論事,可馬德運卻將他視作救命恩人,更要報答恩情。 “您這是怎么了?受傷了?!媽的!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傷您!陳將軍,您不是……不是親自去接了嗎?怎么還叫李公子受了傷?!” 陳洛諷刺一笑,沒有答。 因為那個不長眼的,可不是他能夠惹得起的人。 馬德運蠢,他可不傻。 李吟商有些尷尬,但還是勸了馬德運幾句,說他沒事兒,不用擔心:“何況大家聚在這兒喝酒是高興事,馬大人,沒必要為了我這一點兒小事壞了大家的興致?!?/br> “就是,老馬,你也別咋咋呼呼的,李公子都說他沒事兒了!來我們喝!” 雖然李吟商這么說了,陳洛和幾個作陪的官員也沒有要繼續問的意思,馬德運就是至始至終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地看著李吟商、看著他胸口那些斑駁的痕跡。 馬德運成婚三年,在北地也有狐朋狗友邀他喝過花酒,那樣的痕跡…… 他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酒過三巡,陳洛借口有事先離開,另外兩個官員酒醉、躲到一邊兒劃拳去了。 馬德運終于得了機會湊到李吟商身邊,壓低了聲音小心地說:“李公子你隨我來,我有話對你說?!?/br> 李吟商想了想,跟著馬德運出去。 馬德運帶著他饒了兩間石室,找到一間空房后就將他拽了進去,然后馬德運嘶聲道: “李公子,我并非有意冒犯,唐突之處,還請您不要同我這粗人計較——您身上那些痕跡,我、我絕沒看錯,那是、是……” 他話說得猶豫,李吟商卻只是抿了抿嘴。 “……到底是誰?!”馬德運咬牙,“陳將軍知道是不是?李大人,雖然您可能并不記得我,但我卻記得您!您待我有大恩,我們一家都記著你的好!若非是您幫忙,我早因欺君罔上之罪被治死了!”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大人不必管我了,這些……”李吟商眼中露出一絲無奈和疲憊,“都是我自愿的……” “怎么可能?!”馬德運瞪大眼睛,“您、您騙我!我雖是個粗人,可我、我還是看得出,這、這是有人強迫您的,您……您告訴我!我雖不中用,可我能找到替您出頭的人!” “是么?”李吟商卻忽然瘋了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通紅了眼眶:“那么馬大人,我倒想問問你,若我說——強迫我做這事兒的人,是你找任何人都替我出不了頭的人呢?” “任他什么人,難道還能大過天……”馬德運說了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臉色“刷”地白了,他張了張口,半天也補不全下半句。 “您瞧?” 李吟商坦然一笑,他那點子事情,在京城早不新鮮。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知道他李吟商是個以色侍君的寵佞。 “這天下,還真就有大過天的主兒,”李吟商道,“馬大人,您也不必太過驚訝,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您救不了我,也不用為了我這種人,惹上一身泥?!?/br> “……” 馬德運掙扎了一會兒,似乎想說什么,卻突然聽見外頭回廊上傳出琴聲。悠揚的琴聲里,還伴著一個男人低低的清唱。 像是清泉淙淙石上鳴,又如孤雁天上飛,泉清谷深,云高天闊。 李吟商覺得這伶人唱得不錯,可馬德運的眼睛卻亮了起來,他乍悲乍喜,臉白得出奇,眼眶、嘴唇卻是紅的,更顧不上禮數,直接捉住了李吟商的手: “李公子!有一個人,他肯定可以救你!” “……誰?” “沒想到竟碰巧能夠遇上!”馬德運拉著李吟商往外走,且是追著那琴聲走:“對,沒錯兒!就是他,他肯定能救你,且一定愿意救你!” 馬德運走得高興而匆忙,根本沒看見李吟商臉上一閃而逝的無奈和了然。 羽城之中喜歡聽琴的那些大人、聽得上這么好的琴曲的人,可不就只有那幾人。 若要說這幾人中,還能從皇帝手下救人的,恐怕只有那位身上同樣流著先帝血脈的皇親: 前朝廢太子的胞弟、如今的恭王殿下——恭王凌武。 果然,不出李吟商所料,馬德運帶著他來到了一個門口有兩個守衛把守的石室前,向里頭報上了他們的大名,更說出了一句:“還請王爺不要怪罪我們唐突之請?!?/br> 那守衛其中一個進去,少頃之后石室內的琴聲停了,有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請馬大人和李公子進來罷?!?/br> 馬德運連忙堆笑著拉李吟商進去。 進去之后,李吟商先看見了那個彈琴的伶人——是個白衣長發的盲琴師。 雖然雙目失明,坐在琴臺前卻自有一股出塵不染的風流,看得李吟商心生結交之意。 在琴臺后的羅漢床上,斜倚著一個五官深邃、面容英朗的男人,其眸如鷹、其鼻如峰,龍眉皓齒、嘴角掛著一抹優雅的笑容。 他身上的衣著富麗華貴,雪白的外衫上繡著暗金色的紋絡,像是一只高貴而慵懶的雪豹。黑色的長發上插了個金玉盤龍的簪子,腰間則墜有一枚金鑲玉的精致玉佩。 “微臣羽城承宣布政使司主事馬德運,給王爺請安,恭祝王爺千歲安康?!?/br> 沒給李吟商更多觀察的時間,李吟商也只得拜下,剛開口說了個“微臣”就被羅漢床上的男人輕笑一聲打斷: “李公子是我皇兄身邊兒的紅人,小王可受不住您的大禮?!?/br> 李吟商面露尷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倒是旁邊那個盲琴師開口、聲音淡淡地替他解了圍: “李公子?是那位乾康二年的狀元,殿試一應說出《十策》的李吟商么?” “可不是!”馬德運連忙接話,“秦爺您也聽過李公子的事兒???” 盲琴師笑了笑,沒再言語。 “好了,馬大人和李公子你們也不必跪著了,本王來此地只是聽小秦彈琴的,你們撞破進來,想必這琴我也聽不下去了,”恭王似笑非笑地掃了他們一眼,“有什么事、馬大人您直說無妨?” 沒想到恭王這么快就開了口,原本醞釀在馬德運心中的說辭、此刻竟派不上一點兒用處,他愣了愣,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旁邊那盲琴師一眼。 “小秦你先出去吧,下次得了機會本王再來聽你的琴?!?/br> 那盲琴師依言給恭王行了一個禮之后抱琴離去,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一舉一動態度從容,從背后竟一點兒看不出來有異。 恭王坐起身,臉上的笑容淡去,隨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搖晃,眼中有些不耐:“現在、馬大人你可以說了吧?” “王爺,微臣……微臣的事兒,想請王爺先恕微臣無罪?!?/br> “哦?”恭王饒有興味地看了馬德運一眼,才無可不無不可地道:“在北地羽城之中,本王只是個安樂閑散王爺,一無實權二無兵,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主兒?!?/br> “馬大人想說什么盡管說就是,”他笑意更深,嘴角一翹露出一絲兒蔫壞:“若說出了什么不好聽的,本王就當是——在酒館里聽了個荒唐笑話,大人你、不必擔心?!?/br> 馬德運耿直,但又不是真的傻,聽了恭王這話,臉上立刻露出喜色來——打蛇隨棍上,他指著李吟商道: “李公子之名,想必王爺早有耳聞,他在吏部多年,一改前朝尸位素餐之狀,做下多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兒,這樣的人,卻要無端擔著惡名,被貶謫到我們這樣的邊遠之地?!?/br> “皇兄和朝堂的事,本王并不在意?!惫趼唤浶?,似乎不感興趣。 “皇上素來喜怒無常,若只是李公子的事也就罷了,我聽聞他前幾日還將禮部尚書唐大人羈押下獄,準備以大不敬等罪殺他!登基之初皇上就廷杖大臣,如今更在朝中排除異己!這樣的人——怎能做天下之主,為一朝明君!” “馬大人!您胡說什么呢?!”李吟商一愣,連忙去拽馬德運。 “呵——”恭王卻低笑起來,仿佛聽見了最好聽的笑話,他笑了一陣,那笑容還掛在臉上,可眼中卻最閃出詭異的光來:“馬大人,您這笑話可真好聽?!?/br> “不過笑話再好聽也抵不得飯吃,我餓了,二位若還沒吃、不如陪本王用頓便飯吧?” 恭王邀請,馬德運不知所措,他大義凜然說出大逆之言,沒想到恭王竟是這個反應?! 誰都知道當今皇帝登基的手段不高明,對廢太子凌威的態度也令人寒心。 恭王是廢太子凌威唯一的同母兄弟,平日里在王府中,諸位客卿也都說王爺對皇上心存怨詆。 可今天——這王爺怎么就轉了性? 馬德運百思不得其解,李吟商卻是聰明人,一看便知其中關竅——恭王哪能這么輕信。 若隨便來個人,說幾句詛咒皇帝的話,恭王就要將之引為知己、奉為上賓,那這恭王府也不用他和皇帝如此費心了,要謀反的把柄,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如此,一頓飯下來,馬德運吃得忐忑不安、戰戰兢兢,可恭王卻兀自瀟灑和李吟商談天說地,從詩詞山水聊到天文地理,兩人言笑晏晏、滔滔不絕,里頭卻已經算計了幾個來去。 最終,恭王也沒有吐口,只說李公子談吐不俗,日后倒可多見,并未對馬德運那番話,做出什么反應。 馬德運識趣兒,自不敢再提,酒飽飯足以后就拉著李吟商告辭離去。 看著兩人匆匆而走的背影,恭王凌武負手而立,微微仰著下巴、瞇著眼送他們離去。而剛剛明明已經退下的那個盲琴師,則從對面的一間屋子里走出來: “王爺這是不信他們?” “這有什么可信的?”恭王搖了搖頭:“馬德運魯莽,可李吟商卻是個人精,這樣的人像是一柄上古神兵,用得好可以披荊斬棘、號令天地,用得不好——只會割傷自己?!?/br> 盲琴師聽著,微微笑,笑得溫文爾雅、笑得淡然恬靜。 “好了,這里交給你,本王就回去了?!?/br> “又是要回那邊去么?”盲琴師送了恭王幾步,“您回這邊還沒多久呢——” 恭王瞇著眼睛,嘴角擒起一抹饜足的詭笑來,只可惜那位盲琴師看不見——這位王爺臉上那種興奮又打從心底高興的神情: “有好事兒發生,當然要回去。京中那個讓人頭痛的事情,可能很快就能有好消息?!?/br> 琴師一愣,繼而點點頭:“怪不得您語氣輕快、讓人聽著高興。不過眼下也已是申時,您趕回去都深夜了——也見不上他的面兒,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恭王搖搖頭,眼中流露著溫和繾綣之意,他低笑一聲,帶著無奈輕輕嘆息:“歸心似箭,如之奈何?!?/br> 那盲琴師看不見,聽力卻極佳,聽見恭王這聲輕嘆之后,他竟然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副溫馨的場景,像是久戰在外的將士,和人提起了家鄉有著位美麗溫柔的良妻。 于是琴師笑了,他拍了拍恭王的肩膀揶揄:“您現在可真像是害怕晚歸,就被家中婆姨拎著耳朵數落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