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那你呢?” “京城西出是歲錦,那里有一座前朝留下的長亭,周圍有茂密林木掩映,不必擔心會被發現,而后出歲錦,我會過問月鎮北上,與你們在老地方匯合?!?/br> 那女子雖然擔心,但還是聽從了五爺的安排,帶著在禪房出生的小孩很快離開了報國寺。 其實歲錦豈止是林木茂密。 京城低處北地,城池周遭多是一馬平川的廣闊平地,唯有歲錦這片林子郁郁蔥蔥,若非這里常有強人出沒,倒也是個納涼的好去處。 這里唯有一條曲折的石子小道通往林中,道路盡頭有一座方形單檐歇山頂之亭。 亭中此刻站著一個青衫戴黑色儒巾的書生,他身邊還帶著一個書童,葉片間罅漏的點點陽光,正好砸落在他面前的三尺青巖上,林中靜謐,有鳥鳴清脆響起。 書生長身玉立、眉目如畫,靜立在亭中,身上的青碧色完美地與周遭的景物融為一體,仿佛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畫。 突然,林中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那種飛沙走石的聲音毫不客氣地打破了這份寧靜。 書生皺眉轉身,卻看到有一人帶著小廝策馬朝他趕來。 他背后是京城的萬里軟紅香土、阡陌道路,面前卻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石子小道,十里長亭、這靜悄悄的歲錦密林,也只有他一人。 書生的眼眸動了動,臉上恬淡的表情有了一絲裂紋。 “李公子——!”策馬趕來的人自是江俊,再遠上幾步、還有他的小廝無煙,他們其實今晨就打算前來替李吟商送行,只是韓燁一大早登門拜訪,才耽擱到這時。 “總算是趕上了,”也不管李吟商眼中的訝異和審視,江俊勒住韁繩笑:“李公子?!?/br> 他勒馬的時候,馬蹄揚起嚇著了書童,小童子白了臉后退兩步撞上李吟商,李吟商卻只將小童扶到一邊,仰頭看向江俊,似笑非笑: “我道誰人如此聒噪無禮,無端打破這一夏的綠意,原來是——江公子你?!?/br> 江俊下馬,沒理會李吟商的揶揄:“聽聞李公子你今日出京,我來送送你?!?/br> “呵,”李吟商輕笑一聲,“江公子你這個人還當真是有趣得緊,這京城人誰不知道我是得罪了皇帝才被貶黜出京,我素日里囂張慣了,今日也算罪有應得。大家對我避猶恐不及,你倒好,竟敢來替我送行” “李公子忘了?”江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為誰、又是為了什么受的傷,皇位上坐的那位高不高興與我又有何相干?” 李吟商瞇了瞇眼睛。 “江俊此來只是為了送自己的朋友,與江家、尹家還有毫無干系,”江俊上前一步,與李吟商并肩而立:“況且,是李公子你自己對我說的——‘天作棋盤星為子’,我既然敢入局,自然不怕?!?/br> 用對方的觀點來套路對方,這是江俊學過最簡單的心理學。 何況李吟商此人說好聽是智謀無雙,說難聽就是詭計多端、多疑多思。此刻他既需要理由,那么江俊便用他的話給他一個理由—— 我來送你,只是因為我想送你,不為其他。 何況,這古往今來的文人不都希望自己在西出陽關的時候,能有人告訴你“天下誰人不識君”,文人的傲骨和自負,無論穿不穿書都是一樣的。 果然, 李吟商聽見江俊這話以后勾起嘴角笑了:“江公子你當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對你越來越感興趣了?!?/br> “李公子志在天下,”江俊不動聲色地看了李吟商一眼,“還是少對我感興趣些才好?!?/br> “哈哈哈哈——”被他的話逗樂,李吟商忍笑著點點頭:“確實,‘以天下為籠,則雀無所遁形也’,江公子,你來送我,我很高興?!?/br> “我不僅是來送行的,還給李公子你帶了這個!”江俊說著,吩咐無煙將掛在馬上的酒取來,正是李吟商前幾日送給他的那一壇子御賜的玉露酒。 “竟是此酒?” “是啊,”江俊笑著拍開了封泥,給李吟商滿上了一杯,“‘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送行若沒有美酒,怎能盡興?只是要用李公子你送我的酒來給你踐行,就不知李公子肯不肯了?!?/br> 李吟商也不答,只是舉杯滿飲,亮出了空酒杯沖江俊笑著致意,他眼眸中閃過的華光像是夜空中拖曳著狹長尾巴墜落的流星。 人脈是任何人一生當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何況對方是李吟商這樣生得好看又仰知天文俯察地理、占盡天時地利的男主角。 江俊也跟著舉杯飲盡杯中酒,重新斟滿又與李吟商碰杯,酒過三巡,二人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紅,江俊更覺得這酒后勁大,他都覺得臉頰燒得guntang。 只是這渾身隱隱約約升騰起的熱意,倒顯得這酒有些不尋常了。 又淺酌了一口,李吟商突然抬眼看著江俊身后的位置,眼光中陡然閃過一絲殺意:“看來想送我的,不僅有江公子一人呢……” 江俊一愣,不動聲色地順著李吟商的目光看去,在那一片茂密的樹叢之中竟然出現了寒若霜雪的點點寒芒。 這是殺手,而且還是善放冷箭的個中好手! 在原書之中,李吟商北上并沒有碰上什么殺手,且這林中常有強人出沒,江俊一時也沒法判斷這些人的來意。 林中殺機陡現,鳥鳴聲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整個樹林呈現出了死一般的寂靜。 無煙是個伶俐的,見林中有埋伏,立刻矮下身,預備悄悄跑出去給張華、李元杰等人通風報信,他身形較小、能夠被亭子的立柱擋住。 然而,無煙才一動,跟著李吟商的那個膽小書童就被林中小蟲給嚇得尖叫起來,他這么一叫不打緊,卻暴露了無煙的位置,“嗖嗖”的兩支利箭就朝著無煙射去。 “無煙?!”江俊顧不上那許多,順手抄起馬鞭灌注勁力,千鈞一發之際擊落那兩箭。 就在箭簇落地的同時,無數身著黑衣的殺手從天而降,將江睿和李吟商等四人緊緊地圍在了長亭之中,他們個個從頭包到腳,只露出一雙雙森冷無情的眼睛。 李吟商是個書生,江俊手邊卻只有一根馬鞭。 “不愧是將門虎子,”這群黑衣的殺手之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他將江俊上下一個打量,“如此反應,如此手段,也難怪老大要我們無論如何取你性命?!?/br> 聽他如此一說,江俊腦中電光石火一閃,竟有些猜出了這些人的來意。 原來,自江父那次回來并沒有整治江俊、反而暗責江睿不務正業后,尹氏就一直咽不下這口氣,更對管家說出了“劍既亮出,必要見血。一不做二不休,不殺江俊、致死不休”之語。 只因前幾日江俊都待在家中,尹氏多少有些顧及江父,沒有找到機會動手。 今日江俊出門替李吟商送行,根本不會料到尹氏一介婦人竟會有如此歹毒心思,所以才給了這班殺手可趁之機。 雖然江俊知道這位繼母素來狠毒,江家日后的敗落也和她的不顧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可他萬沒料到她會如此不顧一切,甚至不怕背上殺人惡名,也要置他于死地! “既如此,”江俊看了那群黑衣人一眼,“這是我們之間的過節,和李公子沒什么相干,還請你們讓他離開?!?/br> “哈!”黑衣人嘲諷道,“江大少爺,你當我們是傻的嗎?!放了他、好讓他去給你通風報信、找人來救你嗎?!” 江俊翻了個白眼嘖了一聲,卻看見李吟商笑瞇瞇地上前一步:“江公子不必擔心,我雖然只是個書生,可也有法子自保?!?/br> 望著他臉上的笑還有眼角眉梢的算計,江俊了然地點點頭,然后就握緊了手中的馬鞭: 既然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他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戰斗,像是一個江家人那樣去拼殺,然后一切由天。 當然不是聽天由命,江俊心里清楚—— 李吟商是這書的主角,此刻若是死了劇情會崩塌。而且他更是皇帝身邊最重要的暗器,皇帝要除恭王,少不了此人。 眼下,他只需撐到皇家暗衛前來相救即可,只是,江俊沒忘記自己身上有傷,真刀真槍和這群江湖殺手干起來,只怕撐不了太久。 只是,江俊才和對方交手、奪了一柄劍來,就覺得眼前一花,身體起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反應——! 低頭望了一眼兩腿之間那突然拔地而起的“崇山峻嶺”,江俊就覺得手腳的力氣盡數被抽了出去,手中的劍都險些握不穩! 而在不遠處的李吟商更是直接低吟一聲跪趴在了地上,他的臉色慘白,眼角和嘴唇卻艷煞桃花。 “那酒……!”李吟商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惡狠狠地盯著某個不知名的方向,啞著嗓子道了半句:“果然有……問題……” 到了此時此刻,結合自己身上不合時宜的燥熱反應,江俊總算是明白他初拿此酒時聞到的那股甜膩味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只是,又有一個新的疑惑浮現在了江俊的心頭:這堂堂九五之尊,為何要贈與自己的親信重臣,一壇子房中助興的暖情酒? 作者有話要說: 小傻瓜,你穿的不是歷史文,而是耽美架空文啊~括弧笑 第7章 將軍威武007 江俊只覺腦子很亂,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好像是蒙上了一層白霧,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燥熱感從順著中極、氣海再到神闕漸漸蔓延全身,一點點奪去他所剩無幾的力量。 他只覺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口燒得guntang的大鍋,又好像是被迫在沙漠中永無止境爬行的人,沒有水、沒有綠洲,只有越來越灼人的烈日,還有guntang到叫肌膚冒煙的黃沙。 那種暖勁兒上來,人所有的感官立刻被調動起來,身體也變得異??簥^敏感,一丁點兒風吹草動,都能叫人起了風月旖旎的遐想。 這班殺手一共有十八人,各個本領高強。江俊憑借手中的馬鞭,還有一股子不顧生死的拼勁兒,總算是奪了對方一人的刀來強撐著、將人斬殺。 之后藥勁兒越來越猛,他的運氣便不太好了: 右胸上的三道刀傷,是在躲對方那個暗中放冷箭、使飛爪的人留下的;大腿上的一個血窟窿,則是和敵人那對使子母連環刀的兄弟拼殺時留下。 腫脹酸澀的右腕,卻是為保李吟商,被敵人生生扯脫臼的。 手中奪來的刀“咣當”一聲掉落,江俊捂住手腕,惡狠狠地瞪著那群如狼似虎的殺手,一低頭,卻又看見夸下的小家伙仍舊神采奕奕、高昂著頭顱耀武揚威。 媽的這么多傷口,疼痛感如此氣勢磅礴、洶涌不止,這玩意兒竟還能如此持久? 江俊忍不住腹誹:古代人的叉藥,效果還真他娘的好! 無論如何,這一戰打得兇險,江俊傷得慘重,敵人也折損過半。他和李吟商到底撐到了皇家暗衛前來——那群人就好像是密林中的風,悄無聲息地來走。 暗衛們手腳利落,出手迅速,沒一會兒工夫便將圍在李吟商身邊的幾個黑衣人斬殺。只是,江俊沒想到的是,暗衛在助李吟商脫險后,卻直接點住李吟商,欲將之帶走。 “你們做什么?!放我下來!”李吟商不配合。 “李公子,”暗衛態度不卑不亢,“此地不宜久留,陛下命我等前來帶公子走?!?/br> “陛下……?”李吟商被藥染得緋紅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繼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也突然慌亂起來,“你們……放開我,我、我不走!就算要走,你、你們帶、帶江俊一起走?!?/br> 那暗衛搖搖頭,平淡地開口重復:“陛下的命令是帶‘公子’走?!?/br> 言下之意,便是江俊和他們毫無干系。 李吟商大怒,還想說什么,卻被那暗衛道了一句“得罪”便打暈帶走。 至始至終,這群暗衛都沒有看江俊一眼,也沒有任何一個上來幫江俊一手。仿佛江俊這個人不存在,仿佛他們看不到江俊胸口大片的鮮紅,看不到他搖搖欲墜的身子,看不到他若再無人相救、便要命喪此處。 暗衛帶著李吟商離開了,只余密林上空緩緩飄落的幾片翠葉下落。 看著那幾片飄搖不定的綠葉,還有那個持刀一瘸一拐向自己走來的殺手頭子,江俊忽然自嘲地笑了:他拼死拼活、算計來去,竟然只能多活那么一會兒…… 陽光順著葉片之間的間隙灑落,江俊仰躺在染滿血水的石子路上,歲錦密林青碧的顏色更得他肌膚勝雪,被那玉露酒挑起的欲迫得他臉色坨紅、唇色水潤、眼角也泛著紅。 不能坐以待斃。 江俊下意識地想要撐起自己,卻碰到了右腕的傷處,他啞著嗓子低吟了一聲后,便絕望地閉緊閉了雙目:無煙方才確實拼死逃了出去,他卻撐不到救兵來了。 “江公子……”那殺手頭領也傷得不輕,但要動手殺掉一個手軟腳軟被迷|情酒控制的人,還算是容易,他走到江俊面前也廢了一番力氣,喘息兩聲后,才道:“你……確實是個人物,怪只怪你生不逢時,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上路吧——” 他抬起手,鋒利的劍尖對準了江俊纖細的喉嚨。 然而原本躺在地上,咬緊嘴唇、頎長睫毛在微微顫動的江俊,忽然看到了什么。他不甘心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然后江俊長舒一口熱氣,笑著閉了閉眼睛: “閣下若再不出手,我可就真要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