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林重陽知道他用功,隨身都帶著個小本子,有空就會拿出來看,晚上睡前也都要學一會兒。 這樣的學生,老師自然喜歡的。 馮順麻溜地把東西收拾好,又拿了一塊布把林重陽用的書桌罩起來,然后背上林重陽的書箱,又拎上一只書籃,什么也不讓林重陽拿,“少爺,咱們走吧?!?/br> 林重陽已經習慣馮順在生活上把他當小孩子處處保護,生怕磕了碰了,下點雨就恨不得背著自己走路。 兩人去了書院去找韓興和林承潤,結果就有一個小書童匆忙跑過來,“林相公,林相公,我們院長先生回來了,有請?!?/br> 林重陽知道謝院長和兩位先生在考試入場前兩天就被京城來的主考官大人請了去,聘請他們做閱卷監督,監督同考官,幫忙檢查遺漏,不過他們并沒有閱卷權。 原本以為還要幾天才能回來,看來這是閱卷完畢,那明后天就要放榜了。 “多謝,我這就過去?!绷种仃栕岏T順告訴韓興和林承潤,自己則跟著小書童去了謝院長處。 沒想到院子里很熱鬧,謝景行、陸延等人都在,見他進來,眾人紛紛圍上來,戲謔道:“重陽,你這些天躲哪去,干嘛了?” 莊繼法、藍琇幾個沒日沒夜地打馬吊,一個個都帶著倆黑眼圈,被人問起來不好意思說打馬吊熬的,只說是讀書讀的,結果又賺了個沉得住氣,考完試還能用功讀書的名聲。 幾人也不好意思洗白,林重陽進來剛要給他們解圍,因為再被大家恭維下去,那他們真的是無地自容。 所以林重陽一出現他們就轉移話題。 林重陽拱手還禮,臉不紅地道:“讀書啊,功不成名未就,唯有讀書?!?/br> 聽聽,神童就是神童,撒謊也不待臉紅的。陸延等人笑瞇瞇地看著他,他們雖然不知道他是在寫話本,卻也肯定他沒在讀書! 就有人打趣他讀的什么書,因為他們都懷疑考完試放松一下,林重陽估計是躲著看話本小說呢。 林重陽隨便列舉了基本藏書閣的大部頭,都是其他士子在成為進士之前不會碰的。 反正這些書他的確看過,內容也記得大半,不怕他們來考。 說笑一番,眾人去見謝院長幾位先生,禮畢,各自落座。 謝院長簡單說了幾句在衡文堂的情況,衡文堂就是所謂內簾所在,與至公堂之間有一道外簾門,內外簾官員分得非常清楚,考試期間,互不走動,話都不會說一句。 他還特意講了一下被貼出的文章,有的是因為七篇文章起、結字樣相同,例如七“夫”、七“蓋”、七“甚矣”“且夫”等,若是七篇一模一樣,那邊會被貼出試卷,不予錄取。 另外第二場被貼出的最多,因為有表文,抬頭差一字、犯忌諱、表內沒有如今日者字樣的,全部被貼出,一旦被貼出,則會連累首場。 這一點凡是聽林重陽講課的學生都沒有問題,因為他于細節方面最周到,把所有問題都羅列出來讓他們詳細記住。 不過其他人就沒有那么幸運的,在場的就有一個七“嘗謂”的,實在是寫文順了手,不知不覺就如此。 另外還有一個表文抬頭有差,犯了避諱的,也被貼出。 貼出者彌封被扯下,所以謝院長會知道。 那兩人聞之自己被貼出便面如死灰,再也沒有心情說笑,謝院長也不難為他們,就讓人送他們先回去。 待他們走后謝景行心急,問道:“院長先生,這一次解元是哪一個?” 謝院長道:“這卻不知,今兒落鑰的時候也只是閱卷完畢,明日午后會寫榜,后日辰日放榜?!?/br> 閱卷任務其實非常繁重,內簾考官基本都是初八第一場之后,初九就開始閱卷。閱卷是在衡文堂的后院內,白日閱卷,夜里主考官和副考官同時落鎖下鑰,第二日再開門閱卷。因為放榜一定要在八月底完成,且一般都要在寅日或者辰日那天放榜,謂之龍虎榜,后日是辰日,過了就沒寅辰日,是以謝院長如此說。 一聽還有兩天眾人都急切起來,等了這些日子,原本尋思謝院長叫他們來是要告訴他們結果呢。 謝院長看他們有些人那般急躁的樣子,笑了笑,“讀書人最忌浮躁,要修身養性才行?!?/br> 眾人忙告罪。 謝院長擺擺手,“情有可原,雖然老夫不知道名次,卻也能記得一些被取中的文章,你們把各自的首篇文章背兩句來聽聽?!?/br> 各府的考生們都紛紛讓自己家的案首先說。 謝景行剛要開口,想起什么,就請林重陽先說。 林重陽笑道:“謝兄請吧?!?/br> 濟南府是行省首府,濟南案首自然是最大的,這時候最重按資排輩,他可不想搶這個風頭,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 謝景行先背誦了自己的文章,一說完破題,眾人就轟然叫好,“不愧是濟南案首,端的是錦繡文章,好!” 謝景行很是得意,拱拱手,“不敢不敢,還請院長先生以及各位學兄們不吝賜教?!?/br> 謝院長捋髯微微頷首,“這篇是取了的?!?/br> “恭喜謝兄!”恭喜聲此起彼伏,謝景行也十分高興,大大的笑容怎么都憋不住,笑得連露出自己素日頗為介意的歪齒都忘了。 之后是兗州府案首、青州府案首,也全都被取中了。 其實只要是進士考官閱卷,那結果和府試、院試的時候,基本是差不多的。 所以才會有縣案首在府試必中,而府案首院試必中的說法,院案首如果不是昏了頭在鄉試基本也是必中的。 畢竟一科取七八十人,而每一科院試一個府一個案首,也不過是七八個,只要是憑本事得的案首那基本都是要中的,甚至前五魁都差不多的,剩下的就是歷年積攢的未及第生員們的競爭。 科舉本身就是家族實力、天分、勤奮的綜合較量,能夠成為前五魁的,必然不是等閑之人。 輪到林重陽的時候,原本還議論紛紛的場面突然就安靜下來,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一時間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林重陽笑了笑,就將自己的文章破題和承題背誦出來,之前考完試大家都忙著休息,之后他又躲出去寫書,所以他的文章一直沒跟人提過。 他一開口謝院長面容不禁一凜,神色有些復雜起來,不讓他停而是讓他繼續背誦,接著又背誦另外幾篇。 陸延幾個對林重陽的事情比自己的還關心,畢竟林重陽是無用社的招牌,見謝院長面色復雜,不禁問道:“院長先生,可有問題?” 他們都覺得林重陽的文章極好,小小年紀,居然可以這般純雅通暢、文理純正,且通文沒有浮華險怪、艱澀之詞,更沒有所謂的華麗空洞堆砌,就算他們這些學生,也心甘情愿認為林重陽這一考的文章高出自己良多。 怎么院長先生似乎不喜歡? 謝院長怎么可能不喜歡,不說林重陽跟沈老爺子的關系,就憑著他的偶像囧大先生曾經說過“那孩子是天生做學問的料子”這句話,謝院長就對林重陽先入為主的喜歡不已,更何況林重陽的文章幾乎是完美地契合了他心目中的極品好文的定義:既有純正博雅之體,優柔昌大之氣,更有今人幾乎要摒棄的雄渾浩瀚之理,很有一種復古的韻味。 謝院長簡直是愛死這樣的文章風格。 可他喜歡不一定房師喜歡,甚至也不一定會得主考官喜歡。 他不由得想起當日自己在衡文堂監督閱卷時候的情況。 當時他和幾位學院的院長以及當地有名的老儒被主考官和提調官請了去監督閱卷,這也是當地一直以來的科考風俗,只不過時至今日,卻很是雞肋。 考生們的卷子交上之后經過一系列手續,謄錄完畢,朱卷則由監臨官挨包蓋印,若干卷子為一包,若干包為一批,如此分批送入內簾閱評。主考官和副主考則要在內監視官的監督下,然后召集各房的同考官抽簽分配試卷。主考官還要出示自己所做的程文當做范本,提出錄取的各項要求,讓各房同考官遵守。之后各房官抱了試卷回房批閱,依然要在內監視官以及內調監視官——謝院長等人的監督下閱卷。 房考官選中的用青筆圈點,然后簡單評定,集了幾份之后就可以薦給副主考,副主考若看中則寫一個取字再送給主考官,主考官取中,則寫一個中字,那么此文就被取中,如此繼續。 謝院長被分配在萬祺萬房官的房內,他的職責就是在房官閱卷的時候,搜尋那些被房官丟在落卷筐里的文章,若是認為有好的可以提醒房官。 因這關系到本省的學生前途,且很可能就有自己學院的,謝院長自然不敢疏忽。 他秉承著輕易不開口的原則,想著反正總要選七八十人,不選這個就選那個,只要不是特別好的卷子他自然也不會開口的。 就這么過了幾天,他突然就發現了一篇驚為天人的文章! 他第一眼就愛上,第二眼就忍不住一口氣讀到底,讀完了第一篇又將后面六篇一口氣讀完,最后實在忍不住對萬祺道:“同考大人,不知這篇文章因何落卷?” 那萬祺瞥了一眼,道:“老氣橫秋,行將就木,充滿暮氣,且又那般過時復古,必然是垂垂老矣,沒有八十估計也得白頭老翁六七十歲,取了豈不是對年輕生員們的不公?” 那意思很明白,如果取一個老頭子,就算有點水平,還不如取一個小年輕。 謝院長自然要據理力爭,這般好的文章,就如此埋沒,那是對考生的侮辱和不負責。 再說,萬一人家是個年輕士子而非老頭子呢,人家就是老成持重,文風老辣,這樣豈不是最合適的朝廷官員人選? 結果再爭那萬祺就很不高興,“謝院長,本官知道你為本省士子的一片拳拳愛心,可解額有定,八十就是八十,就算文章特別好,也不可能破格取八十一個,取了他,別人就要黜落,同為了本省考生,謝院長又何必固執己見?” 謝院長很想說你取的幾份稚嫩青澀,文筆幼稚,比起這份可天差地遠,怎么就不能換一換? 當然這話他不能說出來,他只能力爭將這份選上,卻不會力爭將別的擠下來。 最后萬祺直接耍賴,將取中的幾份丟在謝院長面前,讓選一個可以替代的。 謝院長心里狂吼著所有的都可以替代,可就是說不出口。 那萬祺笑了笑,“謝院長如此看重這份,莫不是……認識?”說完他就呵呵笑道:“開個玩笑,謝院長不要介意,咱們繼續、繼續?!?/br> 謝院長終是不甘心,就將那份挑出來免得被人直接收到落卷堆里,幾百份丟在一起,想找都難,他想著看看有沒有機會舉薦給副主考大人。 晌飯的時候,外面送了酒席來,主考官招呼大家一起吃酒,飯后再繼續閱卷。 眾人先向北行禮問安,然后便分尊卑上下、主客入席落座,謝院長自然在下手位,只是一頓酒席下來,卻也得不著機會提這個話頭,因為他一開口想要往那上頭引就會被萬祺給岔開,甚至還會半調侃半威脅的語氣擠兌他。 一連多少日子他都沒得著機會。 終于今日一早的時候,主考官唐大人表示一直沒有選到頂頂好的那一份卷子,所以打算搜落卷! 謝院長感覺機會來了,他這些日子沒白努力,終于在主考官大人搜落卷的時候將那份自己驚為天人的卷子也塞了進去連同其它一共十幾份都被主考官帶走批閱。 如果不是他一直留意,那么就算搜落卷,成千的卷子也未必搜到這一份。 不過謝院長卻也因此得罪了萬祺,所以不等出結果,他就被尋了油頭,讓萬同考給擠兌出來。 反正閱卷已近尾聲,他們這些被聘請來的已經可以自由離開,謝院長也就不再留下受氣,提前出來。 只是不好意思和學生說這些。 其實他也知道有些房官是有很大私心的,之所以不取老年人,是因為年老體衰,只怕當官也當不出明堂來,對房師也不可能有什么幫助,是以他們寧愿選一些年輕有為的。 年輕人青澀,仕途之上也需要先輩指點、老師拉攏,且對老師幫助也頗多,可以成為勢力,不少房師都存了這樣的心思。 只不過閱卷的時候如何判斷年老年輕,都各有自己秘訣而已。 林重陽一開口,謝院長就知道那卷子是他的,也不得不慨嘆巧合,不得不嘆服小案首小小年紀,居然可以將文章做得那般老道,其實并不暮氣,反而是老辣而又朝氣蓬勃,暮氣不過是萬祺的托辭而已。 他都懷疑萬祺是不是眼睛有毛病,如果因此就說暮氣的話,那有些行尸走rou般的干癟文章,才真的是暮氣呢。 他認為林重陽的文章是必中的,可他也不敢肯定,畢竟他沒有等到主考官的評定結果。 萬一主考官和萬祺一樣的想法,那豈不是倒霉至極? 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是。 “先生,重陽的文章到底如何,中了沒?”謝景行更沉不住氣,他都不得不承認林重陽的文章比自己高了不只是一個檔次,雖然有點受打擊,可他的確有一種這樣的感覺。 林重陽被他們弄得也緊張起來,難道自己沒中? 否則謝院長為何這樣為難?如果中了直接說中即可,沒中才不好意思說,怕打擊他? 他拱手道:“院長有話只管說,承陽受得住?!?/br> 謝遠正卻道:“只是老夫也并不知道結果,不如咱們拭目以待,后日看放榜如何?” 眾人松了口氣,原來院長不知道結果啊,這也沒什么稀奇的,那么多文章,院長先生也不可能全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