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等祁遲趕到醫院時,奶奶依舊在手術室。 紅燈常亮,人心惶恐。 兩名剛成年的高中生,兩名初中生,愣是沒有一個自亂陣腳。 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本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生活已將他們煉成了一把快要出鞘的劍。他們帶著自己的鋒芒,千辛萬苦走自己的路,不依靠別人,然后不斷磨練自己的心臟。 人都有這種時期,被大人保護地滴水不漏。說什么大人小孩,因為是小孩,所以怎樣。 狄初不懂,祁凌不懂,包括溫如水和祁遲也不太懂。 如果僅僅因為是小孩,所以很多事都可以不必做嗎,因為年齡不夠,所以很多事都能推卸責任嗎? 在該成長的年紀,受到全方位保護,在該擔當的年紀,成了縮頭烏龜。 這樣的成長,真的是有益的嗎。 而要說不幸,他們四人總是超乎同齡人的自我照顧能力,也是只有在極缺乏父母關懷的情況下,才能造就的。 祁遲知道需要買些什么,祁凌知道住院需要什么。因為在前十幾年父母缺席的日子里,他們哥倆總是在對方生病時,這樣互相扶持著一步步走下去。 狄初知道不能慌,溫如水知道不能制造麻煩。因為他們享受過父母的零星關愛,又被拋棄,懂得親人別離會面臨更大的痛苦。 既然現在還沒結果,那就不能怕。 怕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只有面對。 奶奶暫時脫離生命危險,病因是由高血壓引起的小腦出血。幸好出血面積不大,搶救及時。但溫瓊芳年齡過大,危險期較長,進了重癥監護室。 狄初背著溫如水問過醫生,患者年齡大,危險期還沒過,仍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沒有告訴溫如水,只是叫她趕緊回家休息,第二天乖乖去上學。 誰來照顧溫瓊芳,成了最大的問題。 溫瓊芳昏迷了兩天,狄初不敢大意,與祁凌輪流守護。但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離高考時間越來越近,狄初哪怕一天也耽誤不起。 祁凌把狄初拖到走廊上商量:“初,你回去上課,我來照顧奶奶?!?/br> 狄初搖搖頭,不答應:“如果還需要做手術,需要親屬簽字的時候,我不在,很容易耽誤奶奶病情。而且……” 狄初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嘆口氣:“而且,就算你作為我的鐵哥們兒,也沒理由一直守在這里。名不正,言不順?!?/br> 往往一個問題,會引發一連串問題。 比如他倆談戀愛的事,一開始就不敢告訴溫瓊芳,那么到了現在,更沒有機會坦白。溫瓊芳受不起任何刺激。 那祁凌留在這里,一兩天還好,時間長了怎么解釋。溫瓊芳再喜歡祁凌,也只是把他當作自己孫子的好朋友,一個懂事的晚輩來看待。 說到底,在溫瓊芳這兒,祁凌依然是個“外人”。 讓外人照顧自己,誰也不愿意。 祁凌知道,他也犯難,他想幫狄初分攤,卻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祁凌靠著墻,手指在瓷磚上劃拉:“要不……我守白天,你守晚上?” “有區別嗎?”狄初說,熬了幾天,眼球里盡是紅絲,蛛網在膜上橫裂,看得人心慌。 祁凌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狄初現在不僅需要好好休息,還需要心無旁騖。 但溫瓊芳躺在這里,門口寫著重癥監護。 狄初能安心嗎,不能。 “那要不然,你和如水換著來?”祁凌試探地問了一句。 “不行!”狄初想都沒想,立馬否定,“她要參加中考,她……” “那你就不需要參加高考?!如水前途重要,你的前途不重要?!”祁凌攔腰截斷,根本不給狄初說完的機會。 他知道自己語氣帶著火,從兩人相熟開始壓抑的問題終于在這一朝爆發。 你狄初憑什么要去當圣母?! 溫如水的前途比你重要? 狄初也在冒火,這生活都是些什么瞎幾把玩意!這個節骨眼了你祁凌還跟我吵架?! “我就愿意!”狄初梗著脖子回道,“我就這么一個meimei!我就這么一個奶奶!我為她們犧牲怎么了?我就一輩子在這兒陪著怎么了!” “你愿意?你愿意你有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你向著她們,我向著誰?我向著你我有錯嗎我?!” “我沒說你有錯,祁凌你能不能成熟點?這個點上說什么前途?” “我看是你不清醒!”祁凌咬著牙,真他媽想把狄初腦子掰開,看看這蠢貨腦水里都是些什么,“你一輩子留在這兒你就毀了!你留在這兒我怎么辦?溫如水她能考上,我們都知道!那你呢,你考不上怎么辦?” “考不考得上我現在都走不了,你沒看清楚形式么?” 祁凌冷笑著問:“那我怎么辦?” “你走啊?!钡页跽f,當人處于極度煩躁,思緒如麻,事件不受自己控制時,你會發現你說出的話,違心也好真心也罷,全然不過腦子。 狄初像是找到了底氣:“你走啊,你去追逐你的生活!我又沒攔著你?!?/br> 祁凌如當頭一棒,聽到這句話時,腦子里嗡嗡作響。眼前有如一片金花閃過,然后是一段又一段的黑影與白色碎片切換。 有低血糖或貧血的人應該能懂這種感覺,當你蹲久了再站起來時,眼前一黑。嚴重者手腳會突然麻木,后腦勺沉得厲害,接著你有點耳鳴,像是感知不到四周的事物。 祁凌站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他緩緩搖了搖頭。確定剛才聽到的那句話,是真實存在過。 他有些矯情地捂了一下胸口,問:“狄初,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什么叫,讓我走?!?/br> 狄初驚覺話說得有點過,但他無法否認這是真心話。 小腦出血,即使現在好了,以后也會有一系列后遺癥。比如記憶力衰退,嚴重影響睡眠,行動遲緩等。 溫瓊芳就算出院,此后也離不開人照顧。 自己走不了,也要綁著祁凌不離開? 狄初做不到。 所以他講了真話:“畢業了,你該回n市就回,你還有樂隊這個責任在身上?!?/br> “你,趕,我,走?”祁凌一字一頓,聲音有些顫。他在墻上撐了一下,免得自己腿軟。 狄初嘆口氣:“不是趕,如水考到市里,祁遲肯定也會去。你就回去,幫我在那邊,照顧一下如水,行吧?” “那我們怎么辦?!逼盍枵f。 狄初不是圣母,可這種情況下,逼也得把自己逼成圣母:“我們,先異地吧。不是還有幾十天才畢業么,以后的事,再說吧?!?/br> “我不同意!”祁凌吼了一嗓子,狄初愿意犧牲奉獻,愿意浪費自己,有沒有問過他的意思? “狄初我告訴你!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嗎?!這是我奶奶!這是我的家!” “那我呢!我就不是你的家了嗎???”祁凌偏過臉,不敢正視狄初的眼睛,他滾動了一下喉結,眼睛酸痛地厲害。 你才說好,才說好要帶我回家。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撿到我,又把我扔了。 你前不久才拉著我的手,說一起回家。 為什么,為什么轉眼你就讓我走。 狄初拉了他一把:“這是醫院,你小聲點?!?/br> 祁凌驀地甩開他,往后退了一步。這一步邁得不大,卻如一把刀扎在狄初心上。這是拒絕的舉動,是在自己受到侵犯,而拒不合作的表現。 狄初知道,自己傷到祁凌了。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盡管現在可以道歉,但這個無解的命題是一道跨不過的坎。 就算現在粉飾太平,以后還是會出現。 所以狄初沒有道歉,沒有安慰,甚至沒有拉祁凌一把。 任由祁凌在自己的思緒里橫沖直撞,渾身是血。 祁凌閉閉眼,認輸一般垮下肩:“狄初,你就是仗著我愛你?!?/br> 所以你說話才能這樣放肆。 狄初低下頭,忍住鼻酸:“是啊,我就是有恃無恐。所以,你能不能再縱容我一次,別管了?!?/br> “做不到,”祁凌說,過了會兒,他又沒頭沒尾地補充道,“好狠的心?!?/br> 狄初盯著地板,兩人腳尖只有五十厘米的距離,只要他往前跨一步,就能把祁凌擁在懷里。 可他不能心軟,他知道好不容易想要走出去的心,開始往后退了。 溫瓊芳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心甘情愿接下的擔子。 所以他不能擁抱祁凌,怕感受到這個人的體溫,就會奢望留他在身邊。 所以狄初只能狠心,坐實這個名號。 “還沒畢業,什么都說不好,”狄初說,“我們還有幾十天,不是么?!?/br> 祁凌沒有回話,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他說:“行,不管。老子是吃飽了撐的瞎幾把管!” 談個戀愛而已,為什么會發生這么多事。 為什么要費這么多心。 談戀愛這么累,為什么還有人前仆后繼地往里跳。 為什么食髓知味,執念頓生。 溫瓊芳醒來后,狄初稍微輕松了點。祁凌嘴上說不管,還是托程司從把學習資料給狄初拿去了醫院。 缺心眼來看過幾次,最后無可奈何地答應狄初最后一個月在家復習。 但實際上復習不了什么東西,好多次把書本翻開,撐不住困意又睡下。 溫瓊芳也跟狄初談過話,讓他回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