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果然,這里是群山開的縫兒,來往只有一條盤山路,哪里有出租車,連個牛車都沒有。 林李二人不計較車費,司機早瞅準了,有心攬二人生意。坐上車,三談兩談,談成了包車游。 包車游既已成交,林李二人看時間還早,李望提議,別急著回城,就在景區附近的村鎮轉轉。 ********** 2007年正月初五,中國北方普降大雪。瑞雪兆豐年,可這不是瑞雪,這是一場雪災。 “破五”要吃餃子,許愿今年怕是吃不到了。 許媽前一晚在準備禮物,初五上午,一家三口要回奶奶家拜年。許愿醒來時,許媽又在整理隨身的東西,許爸坐在客廳,握著搖控器,專注地看《動物世界》。 火車票已經買好,下午2:30出發,3:10到達鎮上,再轉中巴,坐半個小時就到奶奶家。 許愿整裝待發。 應該說,許愿大年初一就整裝待發。 她今年讀大一,就讀的大學在這座城市,父母也在這座城市,于是,她只能跟父母一起過年。 這也許愿獨立在外過的第一個年,以往的20個年,許愿都是跟爺爺奶奶一起過的。 許愿在爺爺奶奶家出生,剛出生那幾年,許爸開解放車跑長途,許媽和奶奶把她帶大。 后來許爸到現在的城市謀生,許媽也在這里找了工作,許愿太小,也就沒帶在身邊。 許愿讀的小學,離奶奶家只有五分鐘路程。后來上了初中,要騎自行車往返10公里,許愿開啟住校模式,每個周末回奶奶家。等上了高中,學校實行封閉式過得,寄宿生只允許每月回家一次,許愿每個月末,乘半個小時的中巴回奶奶家。 路程上,許愿離父母遠,離奶奶近。 感情上,也是如此。 早在幾年前,許爸許媽就想接許愿回身邊。許家父母前幾年苦一些,逐漸的,家境好轉,生活穩定,才想起來老家的女兒。 許愿與爺爺奶奶更親近,就借口上上學方便,放假、過年一直跟爺爺奶奶在一起。 幾年前爺爺去世,父母極力勸說祖孫二人,想接奶奶和許愿回城生活。 但是,老人在那個房子里生活了幾十年,別說去城市生活,換一個房子都不習慣,自然是不肯。 許愿心思紋絲未動,這個時候,她又怎么能丟下奶奶一個人。 終于挨到了2016年,許愿高中畢業,考上了大學。 大學就在父母所在城市,無論如何推辭不過,許愿算是回了家。 大學里她依舊住校,回家的機會很少。算起來,迄今為止,只有春節這幾天,許愿和父母相處最久。 但是,她的心不在這個家。大年三十那天,她給奶奶打了好幾個電話。 奶奶耳朵聾,有的電話接通了,有的電話沒接通。 接通了電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許愿問這,她答那,但是基本信息是齊全了:住在附近的姑姑來,幫忙包了餃子;下午吃飯前,表弟幫忙放了鞭炮;正在和面,準備包接神餃子。 過了大年三十,許愿就數著日子,盼著回奶奶家。 父母早已確定行程,許愿沒有提出異議。 與普遍意義上的親子關系相比,許愿和父母并不“熟”,在她的意識里,只當他們是長輩,她不會在他們面前撒嬌,不會主動表達自己的需求、喜好,更不會對抗、爭論。 這種疏離感,從許愿小的時候就在積累,許愿性格中的畏縮和封閉,正來自于此。 都說單親家庭容易養出偏執性格的孩子,健全家庭也未必成就健全人格。 許愿要帶的東西很少:一件毛衣,一條牛仔褲。棉服就身上這一件,足夠穿到寒假結束。還有幾件棉質的內衣褲,窩成一小團,塞在書包一側的角落。 帶了兩本書:一本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一本大學英四級詞匯。 她早在母親收拾東西之前,就把書包收拾妥當,只等大年初五的到來。 母親做了一鍋粥,把大年三十包的餃子從冰箱里拿出來,煮好,湊成大年初五的一頓早飯。 大年初五要吃大年三十包的餃子,這也是北方風俗。 許爸還在看《動物世界》。穿著秋衣秋褲,大大喇喇地臥在沙發榻上。許爸今天要穿的衣服,許媽已經找出來,搭在沙發靠背。 “爸!吃飯了?!?/br> 許媽有點不耐煩,盛了一碗粥,墩到桌上:“今天路上肯定堵,誤了火車誰也別去了!” 許愿聞言,急忙擱下筷子,跑回自己屋,把書包提出來,規規整整地放在門邊。 許媽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今天升溫了,天空被溫吞吞的云包圍,沒有太陽。許愿悶聲吃飯,餃子和口吞,粥燙得舌尖發木。終于第一個撂下筷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氣氛凝重,許爸喝粥呼嚕聲就顯得格外響亮,響得許愿心煩。 終于等到許爸吃完,許愿迅速劃拉所有碗筷,去廚房刷碗。 許媽感受到許愿帶過一陣風,沒由來嘆口氣。 許爸渾然不覺,慢騰騰地穿衣服。 等三人終于提著年貨下樓,發現天下起小雪,地上已經積了手掌厚一層。有人家吃早飯前放了鞭炮,嫩白的雪地上,灑著鮮紅的紙屑,空氣里一股硫磺味。 許愿走在最前面,許媽跟在后面喊:“姑娘,你帶身份證了嗎?” 許愿放緩腳步略作思考,帶了,就放在背包靠近后背的夾層里。為了再次確認,她把背包挪到身前,拉開三寸拉鏈,伸手進去摸了一下。 身份證在。有身份證才能上火車,再過幾個小時,就能見到奶奶了! 父母已經趕上,許母見許愿把包掄到身后,在伸另一只胳膊,伸手想幫忙,許愿身體微微一側,讓開的同時,手臂順利穿過肩帶。 “帶了?!彼@話被另一個聲音蓋過。 “三哥!過年好!” 三人循聲望去,是一個中年男人,和許爸年紀相仿,手里提著盒裝帶魚、兩瓶酒還有幾個紅盒子包裝…… ☆、六十四 “呦!你看看你, 來就來, 咱兄弟的關系,你帶什么東西??!” “大過年的, 我空倆手來看你,合適嗎?” 說話間,三個大人都停下腳步, 只有許愿未受影響, 勻速往前走。 “許愿!”許爸叫了她一聲,“這是你黃大爺——你是比我大吧?” 對方說:“我沒你大,咱倆生日差倆月, 你忘啦?” 許爸又對許愿說:“快來打個招呼,這是你黃叔?!?/br> 許愿快步走回來,調動五官,微笑地對陌生人說:“黃叔!過年好?!?/br> 心里在想:“我管你生日差幾個月, 我管你是叔還是大爺……” 來人詫異,許爸連忙介紹:“這是我閨女,以前都在老家, 今年上大一了,才回來住。你沒見過?!?/br> “你閨女都這么大啦!長得像你!” 許爸跟來人寒喧的同時, 伸手整理了許愿被書包肩帶壓皺的衣領。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感。 然后,來人又跟許媽打招呼, 許媽連忙說:“上樓坐吧!” 黃叔還是黃大爺嘴上說:“看來你們要出門,我就不上去坐了?!弊鲃菀褨|西往許爸手里塞,許爸哪里肯接, 兩個中年男人再三推讓,還是打道回府。 等送走來人,已經快十一點。 許愿從臥室出來,身上的棉服沒脫,背上的書包沒摘,表情木木的。 許爸本來想說:“下次客人要走,你要出來送一下,這是基本禮貌?!眲傉f幾個字,許媽連忙捅了他一下,用沒拎東西的手,許爸就閉嘴了。 三個人打鑼重開張,向火車站進發。 雪一直在下,此刻已經沒腳踝了。 雖說是大年初五,出門走親戚的人多,可趕上這雪天,人少了一大半。天地曠遠,白茫茫一片。 出租車上,許愿一直沉默不語。許媽掏出電話:“我告訴咱媽一聲,雪天路不好走,怎么也得晚飯時間到吧?” 這是征詢另外兩個人意見。 沒等許爸說話,許愿搶先說:“別告訴奶奶?!?/br> 許爸表示認同:“對,你說了她更擔心,咱們到了就好?!闭f完回頭看許愿一眼,討好的神色。 火車站滯留了很多旅客,原來路上的留白,都在這里填滿了。 廣場如同滑雪場,有人就著春節的歡樂氣氛,在打雪仗。售票處和侯車室烏烏泱泱,人流往來穿梭,找不到一處落腳的地兒。 許愿想起施耐庵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林教頭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rou,留下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揣了牛rou,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回來??茨茄┑酵碓较碌木o了。 老師講這段課文時,說“緊”字用得好。許愿當年并不理解,這個大年初五,她總算是認同了。 雪越下越大,此刻棉絮一般,飄飄搖搖,從容不迫,下得天地渾然,萬物生靈皆與我無關。 三個人提著大包小裹,到達候車室,幾排座椅全滿,過道中間被席地而坐的人占領,嗡嗡嚶嚶一片,逃難一般。 站內廣播循環播報晚點車次,侯車室led屏也有晚點車次信息。許家在人乘坐的列車赫然在列。 許愿呆呆站著,有人拖拉桿箱經過,幾乎從她的左腳碾壓過去,她渾然不覺,遠遠地看著led屏,上滾動播放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股無名火來勢洶洶,就要沖破頭頂,她奮力壓下,眼眶卻紅了。 候車室像一個熱氣騰騰的鍋,下了過多的餃子,餃子們黏在一起,個個衰嚎,誰也翻不過身來。地面都是雪水和腳印,空氣不流通,耳朵里盡是嗡嗡聲,連站內廣播都被蓋過了。 許愿乘坐的列車是k7592次,始發站是更北的城市。 剛才播報,大約晚點50分鐘。 許愿再看,大約晚點1小時10分鐘。 隔了一會,周圍候車乘客一陣sao亂,潮水般的怨罵和驚嘆,許愿巡他人目光看過去,是新一輪晚點公告。 k7592羅列其中,并不起眼:停運。上一行下一行全是停運,祖國江山一片紅。 許父許母一直關注著許愿的情緒,眼看著眾人嘩然,已經有人提包離去,他們才走到許愿身邊來,互相看了一眼,在研究誰開口。 “姑娘……”許母叫她。 許愿絞著雙手,看過來。雙肩包已經背了太久,她有點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