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許愿掃了眼落湯雞一樣的男人, 一貫整潔利落的男人, 此刻透著頹廢:頭發濕了顯得眼睛更亮,膚色黯淡、嘴唇慘白, 淺灰色的高檔襯衫淋了水,呈現斑斕的深灰色,帖在皮膚上。 許愿覺得他的電量就快耗光了, 輕輕拂掉他的手說:“我煮點喝的給你?!?/br> 如果沒有林一山, 許愿寧愿簡單洗漱,撲到床上睡過去。她覺得林一山需要喝點熱的東西,他應該是在冷風冷雨里等了很久。 她運作利落地切了細細的姜絲, 找出一桶可樂來,一起倒進鍋里煮。等可樂煮開的時間里,她又去衛生間拿了一條毛巾一條浴巾——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洗漱用品,自己用毛巾擰頭發上的水, 把浴巾遞給林一山。 他已經坐在沙發邊緣,低著頭,雙肘支在膝上, 很小心地不讓濕衣服弄臟沙發。 許愿把浴巾輕輕搭在他頭上,他稍動了動, 用手扶住。許愿順手拿了兩個杯子,去廚房盛姜絲可樂, 端出來看見林一山坐姿依舊,看不清臉。 他接過可樂,順勢送到嘴邊, 若有所思。許愿喝斥一聲:“燙!”他又停下來。 許愿只好嘆了口氣,把他手里的杯子放到茶幾上,雙手遲疑一下,覆上他的頭,幫他抹頭發上的水。 女人的手,纖細的、柔軟的、骨感的,他肯定都見識過。但許愿這樣撫上他的頭,還是第一次。稍硬的發絲在她手里褪去澀感,變得蓬松,聽覺上,摩擦的聲音被放大,寒意漸漸退去。 林一山心里盤算的話,此刻都不想說了。他追出來,準備繼續嘲諷,看她窘迫地解釋,或等她反擊,他要把長久的積怨發泄出來,也要惹得她氣極敗壞才好。 眼看著她上了出租車,他也打車跟著,到了許愿家樓下,只看到急匆匆跑出來的白揚,一溜煙兒駕車跑遠。他只好給許愿打電話,關機。 他每隔十分鐘撥一次,許愿一直關機。又聯想白揚救火似的神態,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他偏執地不想通過白揚找,只站在小區樹下一直撥打許愿的電話。 天氣驟然變化,風裹攜著腥氣,緊接著是雨,在夜色里肆虐奔騰……他把自己的手機打沒電了,眼看著雨找到穩定的節奏,不緊不慢地澆灌大地。 頭發大致被擦干,許愿想收回手,拿著毛巾剛懸空,林一山雙手抱頭,同時把她的手按住,啞著嗓子說:“頭疼?!?/br> 許愿內心瞬間顛簸,繼而被酸澀填滿。兩人維持著這個姿勢,許愿的手掌邊緣覆在林一山耳朵上,林一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姜絲可樂可以入口了,林一山喝光一杯,又續了一杯,兩人把鍋里的全喝光了。許愿抓緊時間洗了個澡,從臥室衣柜里拿出兩床夏天蓋的被子,放在客廳沙發上,讓林一山將就著先睡下。 遲疑了一下,又去臥室里翻找,這次時間長一點,拿出一件白色t恤,圓領,胸前印著一個軍用飛機翅膀,附一句英文:no sleep till brooklyn。許愿把t恤搭在沙發靠背上,說:“把濕衣服換下來——這件是男款?!?/br> 此時已是凌晨2點,林一山喝了熱可樂,有些昏昏欲睡,掃了t恤一眼,懶得諷刺她,哼了一聲,算作回應。 這一覺睡得太實,許愿是被電話叫醒的。當天上午十點有一個論證會,小羅把會議準備做好,左等右等許愿不出現,肖勁也沒提前到,這情況不常見,小羅有點不沒底,接通了電話就問:“姐,你在哪?” 許愿瞇著眼適應光線,反問小羅:“幾點了?” “九點半——不,九點37了!” “頭兒到了嗎?”小羅說沒有?!爸袗鸬娜说搅藛??”中愷是提供展會服務的公司,今天的論證會要審核活動策劃方案,不算規模很大的會議。小羅說剛打過電話到停車場了,馬上上樓。 許愿大致有了底,迅速洗漱完,素顏擦了兩層護膚品,找了套干凈衣服,到門廳找鞋。 客廳朝南,陽光大好,路過客廳第三次,許愿才意識到,客廳沙發上還有一個人。顧不得多說想,她只匆匆掃了一眼,被子下面隱隱露出一條男人的小腿,頭埋在沙發靠墊里,姿勢奇特,但睡得很沉。 步行趕往公司的路上,她給林一山發了條語音微信,告訴他冰箱里有牛奶,還有半根火腿,讓他醒來自己熱了吃。 風風火火地趕到,小會議室里已經坐了一半的人。肖勁還沒到,小羅說肖總馬上到,和中愷的人一起。 睡眠被強制中止,許愿有種饑寒交迫被拉來聽交響樂的感覺。隨著會議議程常任主,許愿才逐漸清醒。肖勁到底是領導,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們吃喝到幾點,但到場便神采奕奕,思路清晰,有理有據,還不乏幽默感。 “我建議擬定備選方案,活動時間是定的,不會延期?!毙虐驯娙说乃悸芬絺溥x方案上來。 許愿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抄起手機默默退出會議室。手機調成靜音了,但沒有人打來電話,說明醫院那頭無恙。 打舒意的電話,是她老公接的。背景很安靜,聽起來是空曠的走廊?!耙呀涍M產房了?!?/br> “???”許愿還是受驚不小。 “對。凌晨說肚子疼,檢查一下就送進產房了。醫生說她條件不錯,鼓勵順產?!?/br> 許愿問:“進去多久了?” “1個多小時了?!?/br> 許愿在會議室門口轉了兩圈,估計會議即將結束,微信上分別跟肖勁和小羅打了招呼,就打車奔醫院去了。 雙方老人都在來的路上,舒意老公默默坐在待產區最里面。他對面坐著四位老人,顯然是親家,兩個老太太互相找認同:“男女都好!”“對,現在男女都無所謂?!眱晌桓赣H默不作聲。產房在更深入,不時傳來產婦的叫喊,隔著幾道門,遠遠的聽不真切,但足以讓人心神不寧。 許愿又詳細問了情況,看了眼時間,舒意進產房快3個小時了。舒意老公向來話不多,這時雙手攪在一起,也有幾分焦慮。 等待中,待產區與產房中間門開了,一個穿淺藍色衣服的小護士探出半個身子,問誰是xxx家屬,四位老人同時站起來,其中一位顯然是產婦的mama,率先沖到護士面前,問:“xxx沒事吧?” 護士淡定地說:“沒事,生了。你們派兩個人進來?!?/br> mama和婆婆兩人都要往里沖,護士轉頭又說:“叫她老公來,需要身強力壯的?!?/br> mama抖著手掏電話,婆婆忙說:“我來打我來打,買個東西要這么久!” 正說著,一個男人走進待產區,手里抓著兩個洗臉盆和一袋子吃的用的。 三個人擠擠推推地進了產房,不一會推出一張活動床,看不清產婦的臉,許愿只看到浮腫的側臉和汗濕的頭發,小嬰兒躺在產婦肚子上,穿著醫院統一的和尚服,好像睡著了。后面跟著兩個護士,一個手里拿著記錄本、另一個舉著吊瓶。 一行人安安靜靜地出了待產區,拐進病房。雖然沒人說話,可氣氛說不出的緊張肅穆。許愿不自覺地站起來,目送他們離開,忍不住想流淚。她壓抑住這股莫名的情緒,回頭看到舒意老公更加焦慮不安的臉。 兩人連午飯都忘了吃,等到下午一點多,那位藍衣小護士又探出身來,這次喊的名字是舒意。許愿得到赦免一般,眼淚刷就流下來了。 許愿跟肖勁告了假,準備照顧舒意和寶寶,等到老人趕到了再走。接下來,舒意和前一個產婦一樣,被推進病房,在護士的指導下,她老公把她抱到病床上。 然后是測量血壓、輸液、指導母乳喂養姿勢、按壓肚子排惡露、兩小時排小便……三人間的病房,有人出院,又有人住進來,各自帶著一堆家屬,來來往往,許愿就在忙亂中度過了整個下午。 晚飯前,舒意老公出去買吃的,探視其他產婦的家屬也走了,屋子里安靜不少。許愿坐在舒意病床邊,醫院為小嬰兒準備了嬰兒床,也擺在床邊,舒意虛弱得很,剛睡了一會,此刻精神好一些,說渴了想喝水。 許愿兌好溫水,把事先準備的彎頭吸管□□杯子,遞到她嘴邊。許愿第一次見舒意把白開水喝得這么香。 小嬰兒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哭聲清亮,表情肆無忌憚,手上的皮膚吹彈可破,裹在寬大的嬰兒服里,露出四根晶瑩剔透的手指。 日影西沉,舒意喝光了整杯水,又凝視寶寶。目光透過嬰兒床的玻璃側板,專注而沉靜。許愿看在眼里,心中再次涌起暖流。 舒意老公買回晚飯,有鴿子湯和幾樣清淡月子菜,很多,三人一起吃了。 從醫院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借著窗外的光線,看到被子還堆在沙發上,窗簾緊閉,和昨晚一樣。低頭一看,男人的鞋還擺在地上。 人去哪了? 許愿思維一滯,重新環視客廳,茶幾上多了一個空的牛奶袋,她的杯子擺在旁邊。衛生間門開著,沒開燈,明顯也沒有人。 她換了鞋,邊走向沙發邊輕喚了聲:“林一山?!?/br> 沒人應。 走到沙發旁邊,許愿意識到被子的輪廓動了動,緊接著,她的腿一緊,人被一只胳膊攬進沙發里——簡直是被拖進沙發里。 ☆、四十七 她失去重心, 斜倚著低呼一聲。男人裹著被子靠上來, 把頭枕在她肚子上。男人的體溫和重量,讓她推拒都無從下手。 他對著她肚子說話:“你去哪了?” “我上班啊……舒意生了……你沒吃飯吧?”邊說邊推林一山肩膀。許愿才意識到, 他可能在沙發上窩了一天。 林一山雙臂緊了緊,頭又蹭了蹭,嘴里嘟嚷一句, 許愿沒聽清。說的“有點冷”或者“有點疼”。 許愿再次推他:“你起來, 我在醫院呆了大半天,要洗洗手?!币娝囍粍?,語氣又嚴厲幾分:“林一山?!?/br> 他在被子里嘆了口氣, 披著被子撐起上半身,許愿才得以脫身。她洗好了手,回來用手背探他的額,是燙的。 她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抹兩下, 再用手心去探,真的發燒了。林一山不說話,也不動, 靜靜地看著,好像發燒的不是他。 “燒多久了?” “不知道?!?/br> “吃飯了嗎?”許愿問完, 回頭看一眼茶幾上的空牛奶袋,“發燒還喝牛奶?” 想想又放低音調:“多少度?量體溫了嗎?”不用問了, 肯定沒有。 許愿要帶他去醫院,他悶在沙發里不作回應,一再提議, 他直接拒絕理由是沒有衣服穿。許愿找出家里的退燒藥,確定還在有效期內,喂他吃了。又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無言地看他幾秒。 林一山裹著被子,頭發亂蓬蓬,臉色灰敗地盯著水杯口升騰的熱氣,又理直氣壯地看著許愿問:“晚飯吃什么?” 許愿說:“給你煮白粥吧?!?/br> 他沒表示異議,許愿運作麻利地把米下了鍋,又去門口換鞋。林一山問她去哪,她說附近超市有不錯的涼拌菜,去買點。林一山說不用,我看廚房有黃瓜,你拌一個黃瓜就行。 清粥小菜,伺候病號吃完了飯,已經晚上九點多。許愿正在廚房洗碗,門鈴響起,林一山披著被子去開門,等許愿走出廚房,敲門的人已經走了,茶幾上擺著幾件衣服。包裝完好的襯衫和西褲,還有一條黑色棉質運動褲。 許愿疑問的眼神遞過去,他又咳著滾回沙發。說是他常穿的品牌,附近就有一家店,他打了電話,讓人送來的。 許愿不再理他,開始打理自己,洗漱,然后回到臥室。 沒過十分鐘,林一山敲臥室的門。許愿已經換上睡衣,正培養睡意。這兩天她都安之若素,幾乎沒留意男女共處一室的尷尬。因此那聲“請進”就不那么友好,單純覺得打擾到自己休息。 林一山站在門口,客廳的光打在他背后,刻出一個高大略顯瘦削的男性輪廓,換上了新買的運動褲,上身就是許愿給他當睡衣的那件男士t恤。衣長略短,肩膀略緊,更顯得他一雙長腿。 “那個……借用下你的洗衣機?!?/br> “好?!?/br> “怎么用?” 許愿不得已,只好下床教他。走到洗衣機旁,頭也不抬向林一山伸出手,林愕然。 “衣服呢?” 林一山又返回客廳,拿出前一晚淋雨的襯衫、外套和褲子,卷成一團遞給許愿。許愿把外套和褲子投進洗衣機,又就著水池把襯衫領口搓了一遍,再投進洗衣機。簡單點選了幾個按鈕,洗衣機運轉起來。 許愿忍不住調侃一句:“讀博士時沒學會用洗衣機嗎?!?/br> 林一山白天睡足了,吃了頓飽飯,吃了退燒藥,此刻精神正好。閑適地倚著墻,看她cao作洗衣機。 洗衣機進水聲嘩啦啦響,許愿轉身要返回臥室。洗衣機在衛生間最里面,她要走出衛生間,林一山是她的必經之路,可此時林一山精神尚可,藥物作用下,神思清明,目光如炬。 林一山絲毫不退讓,大大喇喇地靠著,腿斜斜地占著半個過道?!白岄_?!痹S愿不能再往前挪步,盡量避免身體接觸,語氣盡量無波瀾。 對峙。 許愿的睡衣很普通,日式圓領毛圈布料,保守得很,甚至可以穿下樓溜彎兒。因為高挑瘦弱,鎖骨上方凹陷很深,燈光下形成一圈深深的陰影。頭發起床時隨便挽在腦后,松散隨意。 林一山聞到她身體的氣息,不是濃重的脂粉氣,淡淡的,像是置身于秋天的果樹下。 被瞪視了一陣子,林一山移開目光,懶散地挪了下腿,許愿小心地邁過去,迅速地溜進臥室。她一顆心提著,呼吸有點緊,進了臥室迅速地合上門,站在地上輕輕呼出一口氣,稍微放松了一下。 “要命?!彼睦锵胫??!懊魈煲辉缇退退??!?/br> 連日來的奔波讓許愿困乏至極,她幾乎關了燈就入睡了,睡眠正深時,感覺置身濃稠、柔軟的云里,身體懸空,被不知名的力量浮起,溫暖而自在。突然又覺得受壓迫,胸腔的空氣不足,臉頰和脖子的柔軟處被侵略,被溫熱的呼吸占據,有堅硬的毛發扎著蹭著,讓她在漂浮的、圓融舒適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陣顫栗,這種粗糙的質感強硬貼近、迅速侵略,她的整個人渙散開來,無力地抵抗,又忍不住接納,想要更緊密、更深入。 舌/根的疼痛讓許愿徹底清醒,林一山與她側臥的身體緊貼著,一手探進睡衣輕撫著她的脊骨,一手緊緊扣著她的后腦勺,狠狠地吻她,身體和四肢都交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