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林一山最后瞄了一眼肖勁身后的小同事,欲言又止,轉身走了。 車開出一個路口,副駕駛上的姑娘徹底發現氣氛不對,也不開口說話了。但她沒意識到問題出在哪,前幾次見面,林一山百科全書一樣,插科逗悶的,嘴總也不停,今天是另一副嘴臉,她還是第一次見,但姑娘也不是小白,她意識到這個男人有些東西她沒看到,眼前這樁只是冰山一角。 等紅燈的工夫,姑娘頂著陰沉的氣氛開口:“林總,您過了路口把我放下吧?!?/br> 林一山終于轉頭掃了她一眼,大波浪長發有光澤有彈性,夜色里妝容仍然精致,目光閃閃,似心如明鏡。 他也不客氣,過了紅綠燈把車停下,客氣地說:“抱歉,一會還有件重要的事,我等你打到車再走?!?/br> 姑娘饒是再心有千秋,夜里被甩在路邊也有點繃不住,沒再言語,轉身下了車。踩著高跟鞋揚手拉車去了。林一山真的等姑娘上了出租車,自己才發動車子。 肖勁公司所在地不在市中心,夜里十點多沒什么人氣,馬路空曠,林一山一路開得順暢,回輪就停在了許愿家樓下。他曾經清晨從那個樓門走出來,現如今那樓門緊閉。 他感到疲憊。不是當天的工作量太大,是連日來累積的疲憊。眼睛有點酸脹,頭也悶悶的,他干脆熄了火,放下座椅靠背,頭斜斜地仰下去。 目光隨著樓層往上數,許愿那個樓層的燈全黑了,他大致確認了那個窗戶的位置,黑暗中似乎拉了窗簾,又不太確定。 有多久沒見她了?也沒與她聯系。最近與肖勁來往頻繁,南京也又去了幾次,年后就沒停過,他也刻意讓自己忙碌起來。 只在一次給孟姨打電話時,孟姨提到了許愿。起先是說月月好像在處對象,林一山說那不是挺好的嗎,孟姨說好什么好,我看她神神秘秘,也沒個準話,有人看見她和一個男人逛商場,那男的得有40歲。緊接著探詢地問林一山:“你說哪有40歲男的還不結婚的?別是個有老婆孩子的?!?/br> 林一山笑過安慰孟姨:“媽,月月她奔30了,您要充分相信她,給她選擇的自由?!?/br> 孟姨電話里很不買賬:“自由?你們就是太自由!你還比她強點……許愿呢?跟你在一起嗎?讓她接電話?!?/br> 最親的人提到許愿的名字,林一山略窘,兩人許久未見,電話里只好搪塞。 林一山在許愿家樓下枯坐一晚,有些畫面過電影一樣閃過:開會后幫她拍照、順路送她和于興回家、在舒意家樓下的談判、白溪的單獨相處……思來想去,林一山發現認識近一年,他在許愿這行事可謂中規中矩,當然,他又不是貞潔烈夫,除了某件事,其他方面稱得上周全細致,而且,心理上一直處于弱勢,總有種被辜負、被輕視的感覺。 這個晚上,他上癮一般,把過往一一撈起來咂摸,味道酸澀,卻欲罷不能。許愿那扇窗始終是黑的,誰也沒指望它能亮起來。凌晨將至,林一山才囫圇睡去,再一睜眼,陽光普照,晨練大叔已經大汗淋漓回來了。 許愿一坐下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不光是餐廳的環境,對面的人也散發著強大的尷尬氣場。 岳海濤今天穿了件硬挺的襯衫,外面罩黑色薄開衫。頭發很干凈,看樣子今天早上剛洗過。 兩個人重新坐到一起,餐廳里音樂流淌,服務生的制服質地都不錯,穿梭往來悄無聲息,大部分座位是空的,隔著三四個桌子有一家三口,小孩坐在兒童餐椅里,也沒哭鬧,年輕的mama在認真地看著菜單,菜單很大,擋住了頭臉。 岳海濤煥然一新,許愿卻剛從文件里拔出來,目光蒙著一層疲憊,氣韻與這氣氛隔隔不入。輪到她點菜,她還是不能集中精神,腦袋沉,身子輕。 岳海濤向來熱衷于點菜,許愿剛認識他就這樣。他捧著圣旨一樣的菜單,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回來。點了幾樣必點菜,又指著菜單上一張照片詢問許愿的意見,菜單實在太大,許愿也懶得但后去接,只匆匆一撇說:“你喜歡就點吧?!?/br> 岳海濤從菜單里抬起頭來:“可是,我想點你喜歡吃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陰魂不散 ☆、四十一 兩人就這句話對視了一下, 許愿抹了一臉輕笑出來。 撤下菜單等上菜時, 岳海濤沒話找話,問她工作累不累, 幾點上班幾點下班,中午怎么吃飯,許愿都一一答了。 岳海濤頓了頓又問:“你的上司……” 許愿頭都沒抬, 研究面前的箸枕。肖勁這個人, 識人知趣,把工作和私人關系分得很清,許愿在肖勁手底下干, 一半因為收入可觀,另一半是被公平相待,二人作事風格相似,做事不拖沓, 沒有太多私心。 岳海濤給自己下了任務,才請許愿吃這頓飯。他旁敲側擊,都是為目標掃清障礙??辞逶傅纳裆? 岳海濤就知道猜錯了方向,不過也慶幸, 暗想如果許愿和肖勁真的有那個苗頭,他就真沒底氣了。 這家館子上菜很慢, 岳海濤一直在找話題,許愿有問必答,謙和有禮。其實許愿也不是漫不經心, 她面對岳海濤,在心里默默比較——不是和其他男人比較,是和以前的岳海濤比較,和以前自己對岳海濤的感覺比較。 當年倆人剛認識,岳海濤送她回家,嗆著冷風等213路,邊等車邊聊,手和嘴都凍得通紅,一張嘴一團哈氣。車走了好幾輛,許愿都不舍得上車。天寒地凍的公交車站,風卷殘葉,可她心時覺得暖洋洋,那么美好。 當年的岳海濤雖然外表不出色,可口吐蓮花、字字珠璣,大事小事總愛逗悶子,許愿還最吃他這套,笑笑鬧鬧地過苦日子,可自己一點不覺得。 餐桌正上方光線迷離,連餐具反射的光都透著貴氣。許愿剛剛掃了眼菜單,一例抹茶面,標價78元。服務生端上來的時候,二人都以為是贈送的小咸菜——鵝蛋黃大一砣,灑了一丁點抹茶屑,用鍵盤那么大盤子裝著。 岳海濤把盤子挪到許愿面前,讓他嘗嘗。許愿看著航空母艦里的一砣“狗屎”,很想說:這面喂小雞崽都喂不飽。 想了想又把話咽下了。今時不同往日,許愿心里涇渭分明。但是心里的蒼涼感止不住,錦衣玉食又如何?時間這把銼刀,把兩個人都磨壞了,再也不是當年的心意相通、珠聯璧合,兩塊原石被打磨成了廢料,現在兩塊廢料面對面,彼此都無能為力。 菜一道一道地上,壓軸一例秘制烤鴨。許愿這等糙人,沒吃出任何差別,只是量小了,連普通烤鴨rou量的1/3都不到,也不知道這鴨子得瘦成什么樣。 吃到七分飽,岳海濤切換正題。問許愿是否愿意再和他好。許愿頭都沒抬說:“你可拉倒吧?!闭Z氣輕松真當玩笑。 岳海濤放下筷子,身體前傾,神色鄭重地看著許愿。沒把她那句話當作回答。 “我知道你介意左小萱那件事。她在我們的生活里只是插曲,我從來沒想過因為任何別的女人和你鬧掰,許愿?!?/br> 話說到這兒,許愿也不能繼續吃了。她咽下嘴里的鴨rou卷,把黃瓜嚼得咯吱咯吱響,岳海濤的剖白就顯得不那么刺耳。 “左小萱是誰?”這話問得嚴肅。 岳海濤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以他對許愿的了解,她要發難了,所以回答每一個字都要謹慎?!澳阏J識,我單位同事?!?/br> “只是同事嗎?” “她那段時間沒有男朋友,跟著我們出差,東跑西顛兒也不容易,也需要照顧……”岳海濤打住,等著許愿爆發。等了半天,放了個啞炮,又接著說:“她現在可能都快結婚了?!?/br> “她怎么不跟你結???”許愿一點也不意外。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不是……我怎么可能和她結婚。許愿,你不能一直糾結在那件事情上,我們一起經歷了那么多,我的一切計劃都是為兩個人設計的,我不會再踏錯一步……” 岳海濤的靈巧口齒失靈了,他心里輾轉千遍的話,說出來還是很混帳??此檬帜税涯?,焦慮地抿緊嘴唇,許愿又覺得不忍心了。 “岳海濤,你想說的我明白了。但是這段關系毀掉了,不是你一個人動的手,我也參與其中,我也……” 岳海濤打斷她:“不是你,你沒有錯,是我一時迷失了。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走,我要讓你過得好一些?!闭f著掏出錢包,把一張銀行推到許愿面前:“這是我的工資卡,還是你收著,我漲工資了,用不了一年,咱們也能買房……” 許愿看到那張熟悉的工資卡,正反面都磨得很舊,已經用了幾年?!澳懵犖艺f,我也是罪魁禍首,我們的關系,在時運來旅館就結束了?!?/br> “什么旅館?”話問出口,岳海濤瞬間就明白了?!澳憧吹搅??” “是,時運來旅館,我看到你們兩個從那里出來?!痹S愿深吸一口氣:“然后,我和別人也做了一樣的事情?!?/br> 岳海濤腦子糾結在“時運來旅館”的時間點,沒有領悟請愿最后一句話。 “你早就知道了?” “我們都是骯臟的。岳海濤。我們別再互相救贖了?!?/br> 許愿起身胡亂攬過外套和包,就要往外走。岳海濤撲過去,眼里布滿紅血絲:“我知道,我知道后來你身邊有別的男人,那又怎么樣?抵得過我們的關系嗎?我不管你后來的事,我們還得一起!” 拉拉扯扯,餐廳里早有食客和服務生遞過探詢的眼神,再鬧就更難看了。兩個人都停了手,挨得近,許愿用很低的語氣清晰地說:“我還是感謝你,帶我出來看世界。往后都會好的?!?/br> 最近半年,許愿習慣了一個人。 春脖子短,剛解下羊毛圍巾就要穿襯衫挽起袖口了。從餐廳出來,許愿跟肖勁告了假,把前些日子為了合作項目猛加的班都調休了,趕在12306夜間停擺之前,訂了去南陵的火車票。 這次出行也是計劃外的,她身無牽絆,說走就走。想到還有幾件公事,家也沒回,直接去公司,集中精力匯總了若干文件,發給肖總,又把幾件不那么緊急的工作郵件給小羅,一切安排妥當,晨光蒞臨。上午11點的火車,下午3點多就會到。許愿窩在座位上打了個盹兒,把辦公室里備用的幾樣收到洗漱包,帶上換洗內衣,備了一套外衣,又裝了一本《齊如山文存》,看著時間差不多,就打車去火車站了。 不是節假日,交通便利,許愿接了熱水,放倒椅背,看會書,看會沿途風光,自在極了。 車過濟南,身邊的人下車,座位空了幾個,坐在許愿對面的只剩一位商旅人士,西褲襯衫,腕上戴著塊手表。男人像是處理公務,收筆記本電腦時,手表露出來又藏回去,感覺沉甸甸的價值不菲。 許愿在午后日光中睡過去,醒來時車上更冷清,商務男士與她對坐,其他座位全空了。她起身去衛生間,睡得有點迷糊,小腿被絆了一下,險些撲到過道上。 男士長臂一撈,扶住許愿,許愿再低頭一看,絆住她的就是這位的兩條大長腿。許愿沖人家笑了下,男人關切地問了句“受傷沒?”許愿笑著搖頭,轉身離去時,意識到男人的目光粘在她的背上,略有些不自在。 南陵有一個多年不見的同學,這次去,許愿輾轉老家的同學找到她,二人約好了見面,因為沒有公事,時間又足夠,許愿又預備了幾處景點,散漫自由行。 火車開進江蘇境內,許愿想睡一會,南陵的同學又在微信上聯系她,問她選哪家館子吃。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著,許愿偶爾抬頭,和對面男士目光交錯,各自友好一笑。 下了火車,許愿打車直奔預訂好的賓館,住處離她同學家不遠,此處去其他目的地也方便。 晚上見了同學。高中三年這位同學因為個子太高,一直坐在后三排,許愿坐在中間,二人關系并未超越泛泛之交。畢業的那個暑假,幾個心無牽掛的同學出去游玩,許愿和她都在其中,才慢慢熟悉起來。 在許愿眼里,這位小姐的性格與形象極其不符,細腳伶丁的大高個,心思卻淺得一望即知。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分歧,她總是最沒意見的那一個。比如同行的人里,a和b對行程意見不一致,一個說下雨了就不要爬山,小雨路滑不安全,另一個說計劃不變最好,不然下雨要窩在青旅里沒事干。此時大個小姐就要從中調合,說a說得也對,b說得也對,都有道理,不要起爭執,下雨的話……如果雨不是很大,還是按原計劃爬山,如果雨大一些,就…… 說來說去,她自己的聲音就弱了,也自知調停不力。好在幾位都了解她的個性,不是買她的面子,而是怕她上火。 一路沒累到,等許愿辦完入住,上個廁所,仍覺活力無限。老耿已經等在大堂了,許愿遠遠看見她,還是那根細高的電線竿兒,穿衣風格也沒變,一件黑風衣,長及小腿肚,只是頭上多了頂黑色毛線帽,隱隱約約還支楞著兩個小耳朵。 ☆、四十二 多年未見, 倆人互相架著跳了段廣場舞, 相對著轉了幾圈,五百只鴨子一般, 說了你胖了,我沒胖,你一點沒變, 我哪還沒變啊, 我白頭發都長了,我也是啊,你看我的魚尾紋, 我也有啊,你用什么眼霜啊,我還沒用眼霜,你為什么不用眼霜, 眼霜要從二十五歲開始用,你也沒變啊,我臉蛋子有點下垂, 沒發現啊,沒關系啊只要胸不下垂就行啊, 你眼霜用的啥牌子啊…… 一番毫無邏輯的聊天后,兩個人終于坐進了老耿預訂好的餐廳座位里。南凌不是小城市, 處處透著古都的靈氣和氣魄,所以吃飯不愁,老耿在此生活多年, 研究美食頗有些心得,早在微信上就討論過這頓吃什么,下頓吃什么。 新疆人開的餐館,網上一水兒的贊美,木制桌椅,木窗木門,樓梯也是木制,不知道樓上是何光景。 老耿一坐下就讓許愿脫了外套,許愿穿了短風衣,里面是件條紋t恤,考慮到南陵氣溫比d市高,還特地減了衣服,可下了火車就發現,自己還是穿多了。 空氣溫度很大,像是有人剛從身邊端走了一盆沸騰了幾小時的水。許愿穿了雙中筒靴,熱了外套可以脫,可靴子暗示了這女的是打北邊來的。 脫了外套,感覺皮膚上的薄汗散了些,眼看著老耿在跟頭頂紗巾的服務員點菜。許愿心想,這帽子是租的嗎?這么熱也不舍得脫。 不一會先上來一盤牛rou丸燉白菜粉絲湯,瓷盆裝著,量不小。兩碗晶瑩米飯上來,許愿胃口大開。兩人話題暫停,開始墊肚子。 接下來又有羊rou泡饃、扒rou條幾樣菜,個個有色有味,兩人吃得胃里熨貼,話題也延展到當年的同學現狀。 兩人近幾年各自奔波在不同的城市,相隔十萬八千里,早幾年□□上還聊兩句,后來許愿□□少上,微信又沒加,近況根本不了解。但是彼此見證了對方的20左右歲,就跟看透了對方一輩子似的,話題綿延不絕。 許愿跟老耿不避諱,說有個男朋友剛分手,自己就是為了他才到d市的,現在一個人在d 市,單身。 老耿啪的一拍桌子,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拍得七零八落:“好!單身好!” 許愿嚇得米飯沒嚼就咽了,瞧這意思,是讓婚姻給迫害夠嗆。 “jiejie我離了?!?/br> “什么時候的事???” “去年初就離了?!?/br> “跟誰???”話一出口,許愿才發現問題很沒邏輯。 “都離了你還問跟誰!就那個……嗨,我結婚沒辦,在他老家請了幾桌,然后我倆去了趟澳大利亞,就算結了?!?/br> “我說么!我居然沒隨過禮!不過那人我見過,不就是上次在老家……” “對對,咱們吃完飯來接我那個。那時候真是熱戀??!”老耿把熱字咬得特重,然后壓低聲音說,“恨不得天天粘在我身上?!?/br> 許愿下一句應該問“為啥離”,可這問題有點殘酷,但凡不是萬不得已,誰天天離婚玩。這點深淺還是要有,許愿等著老耿自己招。 之前從其他同學那里,許愿聽到一些只言片語,說老耿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太太團成員,整天招貓逗狗帶孩子,不用上班。還有人說,她連著買了好幾處房,連高中同學借她的錢都不用來還了。 之前的消息多少有點傳奇色彩,許愿也沒全當真,今天這消息,看來是真的。許愿重新打量老耿,她精神狀態還好,并不是應激狀態,而是事件發生后的平和期。許愿這撥同學里,現在沒結婚的沒剩幾個,她也見慣了新婚人士的蜜里調油,幾個同學面前打個電話,哪怕僅僅提到另一半,眼角眉梢都銷魂蝕骨。今天這離婚的話題,還真是一枝獨秀。 直到結完帳,老耿也沒跟許愿說離婚的原因。兩人散著食往賓館走,老耿又說:“我讓你住我家,你非要住賓館。結果就是兩個人各自獨守空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