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風巷中無東風
東宮負責陪著太子妃歸寧的小管事有些愣神。無論是皇族還是百姓,哪一個女子成婚后不盼著歸寧和父母團聚呢?昨晚曲大管事專門把他叫到身前,叮囑務必走最寬的御街,以免馬車顛簸。走最近的巷子,以免蘇府和太子妃都心急??山袢談傄怀鰜?,太子妃便吵著要去看梅花了。 看就看吧,想起太子妃貼身婢女來詢問的時候,規規矩矩的,說是看他的意思。小管事心里暖暖的,如今不把他們當奴才隨意使喚的主子很少了。 況且太子妃出身名門世家,是一等一的閨秀,是絕對不會出了馬車拋頭露面的。 這樣就好,回去后只當這件事不存在,連稟報都沒有必要。 馬車被小管事指引著拐到東風巷中。這巷子頗寬敞,兩邊種滿了梅花樹。此時花開正旺,一簇簇紅梅枝下,多有游人觀賞。 前面兩輛馬車并行錯身,東宮的馬車便停了一下。小管事伺候在馬車前,輕聲稟報道:“此處略擁堵些,殿下可以掀開車簾賞賞梅花了?!?/br> 馬車內卻沒有什么動靜。 到底是大家閨秀,雖然已經嫁人,還是這么守禮。 小管事心內琢磨著,忽的就聽到馬車前面打簾子的聲音響起。太子妃蘇薔已經施施然從馬車中跳了下來。 這個…… 初春乍暖還寒,小管事腦門上的汗一下子全冒出來了。 蘇薔今日穿著緋色垂地衫襦,肩披白錦帔子,雙鬟望仙髻上一只鳳釵輕輕顫動。明媚的臉上沒有擦珠粉,卻光鮮灼目。剛一下馬車,便引得很多人朝這邊偷偷張望。 婢女小和迅速上前,給蘇薔戴上一層云紗罩面。蘇薔倒似渾不在意,抬腳朝著梅花開的最旺處走去。 “快,跟上跟上!”反應過來的小管事忙吩咐侍衛隨從。馬車晃晃悠悠地,跟在蘇薔身后。 蘇薔站在原地定了定,才辨明方向,朝前走去。 她已經有一年不曾來過這里。去年梅花開的時候,她剛剛離開京城。這會兒回來,卻已經是物是人非。 沿著開滿梅花的巷道,她像尋常賞花人那樣邊左右看看,邊往前走去。跟在身旁的小清禁不住道:“去年梅花開的時候,小姐就說若不是老爺管束的嚴,真想來看。沒想到今年便看得到了?!?/br> 尚書府嫡生的小姐,自小就是按著淑女行止教養起來的,除了女兒節和乞巧,恐怕都不能隨意出現在街市之上。 蘇薔點了點頭,指著前面行人稀疏處道:“那里人倒是很少,莫非花開的不好嗎?” 說話間她已經快行幾步,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的馬車擠不過來,小管事在人群那一邊急得直跺腳。 這下好了。 蘇薔心里吁了一口氣。 她知道前面為什么行人稀疏,因為再走一條街,就是輔國公府。今日輔國公府辦喪事,為未出閣的嫡女崔晚歌治喪。 就算沒有喪事,尋常百姓也會規避開國公府,免得造成滋擾。 走不多久,便看到了前面紅色梅花里夾雜的,稀疏的白色。 國公府門庭闊郎,門前兩頭石獅子,門口石柱上有先帝親筆提寫的“將門虎威”四字。 如今門庭懸著白帛,丈高的幡桿已經立起來,楮錢紙零零落落撒了一地。走的近了,她甚至能看到門口上貼著的“崔府治喪,閑人回避”字樣。 國公府這些年不少辦喪事,辦的多了,甚至于下人們都能把流程說得頭頭是道。這個時候,他們該是已經請了天后廟的茶師傅來主事,后院空地處也應該起了白亭,開始扎彩制衣了。 崔晚歌的棺槨停在哪里呢? 人是昨日回來的,但是死訊卻已經到家四五日了吧。靈堂應該早就搭好,供桌、燜燈和水果五谷應該都已經備好。只是這國公府里,比崔晚歌輩分低,可跪在靈前燒紙的,就只有她的弟弟崔晚彥了。 崔晚彥,如今也不過才九歲。 不知道他有沒有見過長姐的遺容。 還是不要見吧。 那日她先是中了迷香,昏昏沉沉的從帳里逃出去,還沒走多遠,背心便是一涼。 混亂中她殺了多少人呢。若不是身體漸漸不聽使喚,那劈向她肩膀的寬刃砍刀,她應該能躲開的。后來是腿,是腰,她幾乎是被分尸而死。 “崔小姐若覺得冤屈,記得是朝廷不想你回去?!弊詈笠唤z意識消失之前,她聽到這么一句。 朝廷嗎? 她來之前,兵部已經奏明皇帝,若這次平叛有功,要為她請封女將軍。她二十歲還未出閣,就是為了撐起輔國公府。 南地會說她是怎么死的呢? 不管南地那邊給了什么樣的借口掩飾她的死因,不管對她的尸身縫合遮掩得有多仔細,如果崔府的人細查,還是會起疑的。 只是,國公爺已經老了。 就算起疑,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肯定非常后悔,后悔自己聽了女兒的話,把女兒派去南地隨大軍平叛。她多驕傲啊,驕傲自己是看著兵法識字的,驕傲自己的陣法謀略連父親都辯不過,驕傲自己入軍營一年,已經可以率眾凱旋而歸。 她敵得過虎狼反賊,卻敵不過人心險惡。 蘇薔看著眼前的白色,微閉了閉眼。身邊的小清疑惑道:“太子妃不是要賞花嗎?國公府在辦喪事,莫要……” 莫要沾了晦氣。 尚書府和國公府向來不和,小婢女卻也說不出后半句話。 是啊,如今國公府已經沒落,是晦氣盈門了。朝廷已經忘記崔家數代打過多少江山、死過多少忠良。百姓已經忘了崔家數代護過多少城池,賑過幾次糧災。 國公府就凋零在這一片梅花開遍的東風巷里,就連如今唯一的子嗣,也都還被朝廷惦記著。 蘇薔轉過身去,眼底一片冷光。 “走吧?!彼f。 小清眼中雖然仍有疑惑,卻忙應了聲是,踮起腳尖看東宮的車駕被阻在了何處。 “咦,”她忽的道:“那邊過來好多人,好像都不是賞花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