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主任說得很清楚，她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不能再拖下去，”孫亞歐說，“我是她丈夫，有權要求現在就終止妊娠?！?/br>
    “但是我姐并沒有失去知覺，她既然堅決要求要等胎兒肺部發育成熟一點再生，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意見?！?/br>
    “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情緒很不平穩，非常消沉，這種狀態下做的決定怎么可能理智。她不肯見我，你如果不去阻止她，將來她發生不測，就是你的責任?！?/br>
    許子東咬著牙不說話，我看不下去了：“現在就來把責任歸結到別人頭上了，急著撇清自己，真的合理嗎？”

    孫亞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走了出去。許子東坐到病床邊沿，神情頹然。

    “其實我和他意見是一致的，現在終止妊娠對jiejie來說更安全一些，我也去勸過她，但她固執得十分反常，根本不肯聽?！?/br>
    “嗯，我也知道他說得沒錯，不過一聽到他談起責任，你也不反駁他，我就火大了?！?/br>
    許子東苦笑：“我和我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從小到大不愿意爭吵?！?/br>
    這個我倒是看出來了。和他們姐弟相比，我簡直就是野蠻人了。這時外面掠過一陣雷聲，猛然下起瓢潑大雨，我看著黑沉沉的窗外，更加擔心。

    許子東問：“慈航，這種天氣，你怎么來了？”

    “我想看看我爸有沒有過來，他因為許jiejie的事覺得很過意不去。許jiejie人呢？”

    “jiejie被轉到監護病房去了?！彼麚u搖頭，“不能怪何伯，他只是無奈之下講了事實?！?/br>
    這時坐在窗邊一直沒說話的那位中年女子開了口：“慈航，我向你父親提了不合理的要求，他隱瞞了這么久，我很感激他?！?/br>
    許子東的神情與我一樣詫異，我看她，仍舊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許子東介紹說：“這是我小姨，我母親的meimei?！?/br>
    “我叫嚴小青，慈航，今年春節我去過你家，還記得嗎？”

    我恍然大悟，記起是大年初二時探訪我家的那位客人。

    “我當時就是去請求你父親，不要對可可講出當年的事情。我替jiejie向他道歉，并提出給一筆錢作為補償，他拒絕了補償，但答應保持沉默?！?/br>
    我呆了一下，頓時惱怒了：“我還以為爸爸不說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憑什么向我爸爸提這種要求？”

    “我真的很抱歉，慈航。我jiejie臨終之前，對我講了往事，我覺得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再提起的話，只會顛覆可可的生活，所以我選擇了不說。沒想到可可自己發現血型不對，找到梅姨，打聽到你父親的下落?！?/br>
    我的火氣越發直往上沖，提高了聲音：“所以你就去找我爸爸，你以為道個歉，說一句對不起，就足夠抵償一切，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他提要求了？這些年他過的什么樣的生活，你知道嗎？他被勞教，出來之后父母不再認他，哥哥拒絕他進家門，他在建筑工地當了五年苦力，后來沒法在省城容身，漂泊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小鎮子里，替人cao辦喪事來養家糊口，連父母去世都沒人通知他奔喪，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墓地在哪里……”

    “別說了，小航?！?/br>
    爸爸走了進來，打斷了我。他拿著雨傘，但肩頭還是淋濕了一半，我問他：“你跑哪里去了？急死我了?！?/br>
    “我想到醫院來看看，不過坐錯了公汽車，兜了一個大圈子?！彼粣偟乜粗?，“你怎么又提這些事？”

    我閉緊了嘴不說話。

    “不怪慈航，是我先提起來的?！眹佬∏嗾f，“我jiejie生前曾無數次想找到您，可她也知道，錯誤已經鑄成，沒法挽回，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br>
    爸爸搖頭：“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許可現在情況怎么樣？”

    嚴小青與許子東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她的情況不好，血壓沒能降下來，顧主任一再建議終止妊娠，但她堅持要等注射促胎肺成熟藥物的療程結束之后再做剖腹產?，F在最怕的就是拖下去會出現子癇?！?/br>
    “她為什么不肯接受醫生的建議？”

    許子東躊躇一下，說：“她情緒十分消沉，也許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對她的打擊太大，一時無法接受?！?/br>
    我問：“不是說那個女人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那只是一個方面。最讓她無法接受的，大概還是何伯不是她父親這件事?！?/br>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件事對她真的這么重要？”

    “你不了解我jiejie這個人，她總是盡力表現得堅強，其實性格中有脆弱的一面。涉及她的身世，她三十多年的認知被推翻，一心認定的真相又不成立，所以沒法保持理性?！?/br>
    嚴小青喃喃地說：“怪我不好，如果我早點告訴她，而不是卡在這個關口，她也不會這么痛苦?！?/br>
    “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br>
    我們隨著許子東去監護病房，許可正在輸液，她父親坐在一邊看報紙，看到我和爸爸，皺眉問：“子東，這兩位是？”

    沒等許子東回答，嚴小青笑道：“姐夫，我餓了，這邊的路不大熟，你陪我出去吃點東西，順便幫可可買點吃的回來?！?/br>
    他看上去有點疑惑，不過還是隨著嚴小青出去了。許可虛弱地說：“何伯，小姨都跟我說了，我很抱歉貿然去打攪您和慈航的生活?！?/br>
    爸爸搖搖頭：“沒什么?！?/br>
    我直接問：“許jiejie，醫生說再拖下去很危險，你為什么不肯現在動剖腹產手術？”

    她澀然一笑：“我覺得很對不起孩子，她一生要面對的事情太多，我已經沒辦法給她一個和諧的家庭，至少要等她發育更成熟一點再生，不然一生下來就會因為心肺功能發育不全，出現呼吸窘迫綜合征。我不能讓她有這樣一個開始?！?/br>
    我皺眉，不客氣地說：“許jiejie，我能理解你愛你的孩子，可是沒必要把負疚感無限放大到夸張的地步?！?/br>
    “我只是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以前我還想，mama生下我來，至少是因為有愛情，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生下我，害得一個好人因為她的行為而被社會、家庭拋棄，失去了一切，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為?？晌矣帜芎玫侥睦锶?？我堅持要這個孩子，又給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健康的身體，也許她將來也會怨恨我，我現在唯一能為她做的，也只有盡可能讓她的生存概率更大一點了?！?/br>
    “每個人生下來都要面對不同的命運，我一生的開始是被丟在醫院側門外，可我也長到了這么大，對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很滿足?！?/br>
    “你很幸運，慈航，你有一個好父親?！?/br>
    她只說了這句話，便將頭側開，一臉的疲憊空茫，我想我既沒有說服她，更加沒能安慰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開了口：“許醫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與你jiejie談談?！?/br>
    我與許子東出來，走到拐角處，那里有一扇窗子，外面天色暗沉，暴雨如注，不時有閃電扯出一道銳利而短暫的光亮，雷聲轟隆掠過。我看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沒好氣地說：“放心吧，我說話也許沒什么分寸，但我爸絕對不會對許jiejie說什么更打擊她的話?！?/br>
    “對不起，慈航?！?/br>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