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我橫他一眼:“你意思是說,以我的長相,沒有知人之明,也該有自知之明,對吧?” 他嬉皮笑臉地說:“你有內在美嘛?!?/br> 我一把打掉他遞給我的啤酒,酒瓶落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所有人都看過來,我站起來就走,他追出來,拉住我的胳膊,氣沖沖地說:“你發什么神經???” “你管我呢?!?/br> “以前開更大的玩笑,你都不在乎,今天是怎么了?” “以前我處于潛伏期,今天正式犯病了,可以了吧?” 我甩脫他的手,過了馬路,他大概也被氣到了,沒有追上來。我一口惡氣無從發泄,也不搭車,大步疾走,胡亂轉了大半個小時,感覺累了,也慢慢冷靜下來,不禁啞然失笑。我和周銳以前時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斗氣,聽得我爸直搖頭說無聊,恐怕哪一次都沒今天來得更幼稚可笑。 走到一個公汽車站,我停下來在十幾塊并列的站牌間研究公交線路,打算回學校,又一次為這個城市復雜的交通頭痛,不過站牌上一個站名躍入我眼內:化工廠。 上次許可帶我去那里找過爸爸。 我上了去化工廠的公交車,到站下車之后,不免有些茫然。 這個宿舍區樓房外觀相似,道路橫七豎八,好在我也根本沒想去找爸爸的哥哥家,只是想隨便走走。 距離上次過來,已經有快一個月的時間,到處刷的大紅“拆”字依舊醒目,行人來來往往,一些商店做著最后的甩賣,播放著快節奏音樂,倒有一股反常的歡騰熱鬧。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周圍樓房明顯都起碼有二十年以上歷史,想想爸爸小時候就住在這里,也許曾在這條路上閑逛過,我有微妙的滿足感。 我原本覺得自己跑來這里,大概是與周銳吵了那場無聊的架之后心血來潮,現在一想,大概每個人都本能地想追溯自己的來處,我沒有這個可能,可是我愿意將爸爸出生成長的地方視作故鄉。 這個半封閉的宿舍區看上去風格與省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倒與我們那個小鎮有著某種相似之處:舊舊的樓房延伸出各式違章搭建的門面,狹窄彎曲的街道,賣著廉價衣服的小商店。走過幾條街,前面是一所學校,掛著“化工廠子弟小學”的牌子,但奇怪的是大門被拆掉了,門口停著一輛貨車,有三五個工人在往外搬著舊桌椅,我信步走進去,看得出這所小學已經人去樓空了一段時間。沿圍欄種的薔薇無人修剪打理,在春天適宜的溫度里瘋長著,開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花,配合空空蕩蕩的cao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教學樓,有一種奇怪的如同置身于荒野的感覺。 我沿著cao場走,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慈航?!?/br> 我冷不防嚇一跳,連忙轉身,發現不遠處cao場邊緣的石凳上坐著一個人,路燈昏暗地照進來,看不太清長相,等走近幾步,我松了口氣,原來是梅姨。 “梅姨您好?!?/br> 她疑惑地看著我:“慈航,你怎么會來這里?是想找你大伯嗎?” 我哈哈大笑:“我爸沒哥哥,我也沒大伯,我才不會找他呢。我是路過這里,忍不住進來轉轉?!?/br> 梅姨也莞爾:“真巧,這個小學是我和你爸爸的母校。這么多年,我還是頭一次在城里待這么長久,哥哥jiejie還要留我,我實在放心不下家里,打算明天回劉灣,忍不住到這里來坐一下,以后這一帶拆遷建商業區,就再也看不到了?!?/br> 我在她身邊坐下:“梅姨,您和我爸做了多久的同學?” “那得從托兒所開始算起了,你大概不知道托兒所是怎么回事吧。那個時候,這里住的多數都是化工廠的雙職工,當mama的生完孩子休完產假后要繼續上班,如果家里沒有老人幫忙帶小孩,就必須把孩子送到廠里的托兒所,讓阿姨照看,工休時間可以過去喂奶。我們一路從托兒所、幼兒園、小學,一直讀到中學,再一起去清崗插隊?!?/br> “哇,你們是青梅竹馬啊?!?/br> 梅姨被我逗樂了:“這詞可不能亂用?;S區太大了,以前一個年級開七八個班,我跟你爸在不同班級,幾乎沒講過話,真正熟悉起來,好像是在插隊以后?!?/br> “梅姨,你們搞沒搞同學會什么的?” “插隊后返城的小學和中學同學都組織過同學會,我住得太遠,只參加過一次?!?/br> “我爸是不是從來沒參加過?” “他和大家都失去了聯系?!?/br> 我想,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他的同學不管是返城,還是像梅姨那樣留在農村,都與過去的生活有著關聯,只有他徹底把自己放逐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讀的中學早就跟別的學校合并了,只有這個小學還保持著原樣,每次我回來,都要到這里來轉轉。對了,上次也是在這里碰到你爸爸和你,我還抱了你,教你爸給你換尿布沖奶粉。不過你不可能有印象,哈哈,那時你出生才一周?!?/br> 不期然聽到這話,我怔住,心頓時狂跳起來,爸爸說過,他在省人民醫院門口撿到我時,我正好出生一周。難道他撿到我后,帶我回他家了?從他大哥那天的態度和他后來絕口不提家人來看,就算回家,也一定不愉快……梅姨渾然沒有察覺我的心潮起伏,繼續回憶:“那一次我是專程回來吃侄子的滿月酒的,他比你大不到一個月,今年也是十九歲。真快,好像就是昨天的事?!?/br> “我還那么小,我爸有沒有說他帶著我跑來這里干嗎?” 梅姨搖頭:“我也問了他,雖然當時天氣暖和,不過一個大男人帶著出生才一周的嬰兒到處跑畢竟不好。他苦笑,說他只有你,你只有他,只能帶在身邊?!?/br> 他只有我,我只有他。我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梅姨撫摸我的頭發:“你爸爸是很疼你的?!?/br>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對勁?!?/br> “他怎么了?” “從那次受傷之后,他看上去一直很消沉,而且喝酒也喝得很兇,我家對面鄰居洪姨告訴我,她不止一次看到我爸喝醉了?!?/br> “慈航,他是不是在為借的醫藥費擔心,其實……”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措辭一般,“真的不用著急還錢?!?/br> “他已經知道是許jiejie借的,打算分期還給她?!?/br> 梅姨著實松了口氣,看來背著這個債主的名義對她來講是不小的心理負擔:“其實許可說她是愿意代付這筆費用的,只是怕你爸不肯接受,才讓我出面?!?/br> “許jiejie說得沒錯,我爸確實不會接受,原因我就搞不懂了?!?/br> 梅姨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搖搖頭:“他們之間的事,我不是很清楚?!?/br> “爸爸不愿意我問,我也不會去打聽,我覺得就算欠錢,慢慢還也不是什么問題。梅姨,他這么不開心,難道是因為他那個渾蛋哥哥不肯認他?可這又有什么必要呢?他不認你,你也不認他好了。要在乎的,應該是那些在乎我們的人,何必在意對我們冷漠、拋棄我們的人有什么想法?” 梅姨苦笑:“慈航,你這是小孩子的想法,快意恩仇,聽起來痛快,可實施起來沒那么容易,親人之間的聯系是很難割舍得斷的?!?/br> 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沒法理解她說的這種聯系,因為我從來就沒擁有過。我有的,只是爸爸。 “他從來都不肯跟我講過去的事情?!?/br>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慈航,我參加同學會的時候發現,很多同學熱衷于不斷回憶美化自己當初厭憎的一段生活,還不時跟兒女講插隊下放的故事,直到他們都聽到厭煩。我和你爸爸屬于另一類人,我們過去有過艱辛,現在生活平靜,情愿把不愉快的往事放在心里。你爸爸更是……經歷了很多事情,就算不開心,他也會慢慢走出來的,別擔心?!?/br> 我點點頭:“嗯,我明白?!?/br> 我們靜靜坐著,看著工人師傅不斷將課桌碼上貨車,一層層疊著,堆出一個有些危險的高度,我再看梅姨,她顯然看不得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忍不住想去糾正一下,但這又不符合她謙和的性格,于是弄得表情幾乎是憂慮的。好在這時貨車總算開走了,小學變得十分安靜,梅姨長長噓了口氣,看到我的神情,笑了:“唉,cao心的命,不相干的事情,也忍不住會去cao心。不早了,慈航,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