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立即跳了起來:“要你管,本公子自小字畫都是奶奶教的,哪里拿不出手了?” 錦瑟見他果然似乎被踩中痛腳了一般,不由胸有成竹地笑道:“和平常人比自然算是不錯的了,只是……” “只是什么?”文小公子站起身來,那雙眼睛瞪得和銅鈴似的,“你給我說清楚,我寫的字究竟怎么了?” 錦瑟正中下懷,她嘆了口氣道:“你要我說實話嗎?” “你有話快說!” 錦瑟正眼看著他,緩緩道:“就公子您現在的這種字……不過是小孩子手筆罷了。一看便知沒下過苦功,太守大人每日看那么多文書,看到你的字,大約也只有一個表情,哈哈一笑吧?!?/br> “你……”文小公子見被戳破了自己的私情,氣得說不出話。 錦瑟又放柔了聲音:“好了,你若是乖乖地好好跟我習字,等讓你奶奶滿意了,那我們兩人都可以早日交差不是么?” “誰要跟著你這丑女學……”文小公子話音未落,便聽見錦瑟的食指放在唇邊,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笑瞇瞇地打斷他道,“還是要我告訴你奶奶你和費太守的事情?” “你……”文小公子頓時氣得發抖,錦瑟心底狂笑,哈哈,老狐貍,這招可是跟你學的哦。 你威脅我,我威脅你孫子,公平吧。 待錦瑟走后,文小公子再度火冒三丈地將筆狠狠地朝地上一擲:“這個混蛋,她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居然威脅本公子?” “公子,其實您不該對著君先生這般無禮呢?” 文下公子斜眼看著他:“怎么,難道小月你看上她了?” “小月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費太守可是很看重君先生之才的。昨日我還聽說太守大人邀君先生去新開的楓亭樓吃飯呢?!?/br> 文小公子驚訝地看著小月,后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文小公子沉吟半晌,又道:“太守大人那般的人物,怎會對這種丑女……” 小月搖搖頭:“公子,也就您看不起人家君先生,連太守大人都說,君先生可是琴棋詩畫無一不通的全才呢,那一手好字惹得整個太守府上下都贊嘆不已,老太君讓她來教你詩畫,不正是為了公子您嗎?” “算了吧,瞧她那張臉,我真是看了便惡心,你說一個女人家,成日里穿成那樣打扮得像個乞丐似的,有誰愿意多看她一眼。還有她身旁的那個小廝,真正可笑,對著那樣的女人還整日里寸步不離逆來順受的,也不知道是她耍了什么手段給騙了來的?!?/br> 小月知道自家的公子對君先生的偏見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其實君先生雖然容貌丑陋了些,對著自己身邊的那個小廝甚至府里的人卻從無半分的架子,總是脾氣溫柔,更不在意旁人異樣的眼神,對于那些冷言冷語也是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偶有遇到小侍們提著重物或是做些不便的事,還會上前幫把手,她為人雖然話語不多,那聲音卻是優美而柔婉,平日里的言行舉止也是有禮斯文,風度翩翩。就他所知,府里也曾有不少侍從背地里感嘆道,雖說君先生整日里不修邊幅,膚色黝黑又少了只眼睛,但是看她那隱約而現的五官,還是頗俊美的,高挺的鼻梁,秀美的唇與完美的臉型,若是好好地打理一番,把那稻草似的頭發束好(其實是錦瑟用馬鬃毛做的假發),再換身整潔清爽的衣服(其實現在那身是錦瑟故意將衣服反穿,上面又打滿了補?。?,再加上她滿腹才學,只怕愿意嫁她的人也是不少呢。 ——所謂美玉,就算是落在泥垢之中,也難掩其光芒,錦瑟也許還尚未完全這個道理。 小月看著自家公子仍是不以為然的神色,只道:“公子,您若是還一味對著君先生這般無禮,改日要是她對太守大人漏了一言半語。那……” 文小公子即刻臉都白了,的確,他還沒有想到這個上頭呢,想他用了多大的功夫才讓太守大人將他看為知書識禮的大家公子,若是那丑女去胡說八道,可不是要前功盡棄了。 啊啊,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了起來,急道 “小月,你方才說的那個楓亭樓,在什么地方??” “費太守,你所說的楓亭樓,就是這種地方?”錦瑟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鶯鶯燕燕,紅香綠玉、爭芳斗艷的男子們,個個對著費太守一行拋著媚眼還招手擺腰的,那架勢,錦瑟一看就明白了。 “是啊,這可是靖安府新開的最大的春樓了?!辟M太守的副官笑著對錦瑟說道,而后者正死死地抱著一旁的大樹,大有死也不肯放手的架勢,讓眾人看了不由失笑,怎么像要逼她入龍潭虎xue似的,這君先生也實在是太不懂風雅了。 “太……太守……君某忽感身子不適!” “喲,都到了這里了,還矯情個什么勁,都是大周的女人家,還怕別人吃了你不成?” 錦瑟欲哭無淚:“我說,費太守,君某確實不好此道,我看還是改日再約吧,再說……太守這般,就不怕家中的男人吃味么?” 早知道這名字取得風雅的地方竟是春樓,打死她都不會來。 上當啊上當。 費太守亦也被她的模樣逗笑了:“君先生,費某家中雖有側夫與君郎但尚無正夫,畢竟娶了正夫,哪里還會有這般逍遙自在?!?/br> 旁邊的一些女子也都紛紛點頭:“太守大人高見,的確,男人們就愛拈酸吃醋,娶了正夫屆時管頭管腳的,何曾還有這般自在?” 說著上前來拉的拉,扯得扯:“我說君先生,怎的見了男人倒反而比他們還害臊,這哪里還像個女兒家?” “你們家中無人責怪,我家里……家里還有一個內侍呢!”不得已,將君紊抬了出來。 唉,對不起啊,君紊,只有暫時讓你冒充一個河東獅吼的角色了。 眾人紛紛哈哈大笑:“啊呀,君先生莫非還懼內不成?一個男人罷了,若是不聽話,休了回去也就是了。憑你君先生高才,還怕沒有好男兒來嫁?” 錦瑟依舊一臉菜色,直想高喊救命,最后她終于飛身一躍,直接逃到了樹上。 這一招,她在宮內被小侍邀寵時早已用得駕輕就熟,沒有想到如今到了外面還得使上一回,丟臉啊丟臉。 “君先生?” “你們進去吧。我不去了!” 眾人不由笑著搖頭,知道她是個大師,有些怪癖也是理所當然,便也不再強逼。 只是忽然間,站在樹上的錦瑟看到了不遠處墻邊暗處的一抹藍色的錦衣,這不是……那個文小公子么?不由微微皺眉,從她這個角度,極其清楚地看見他正一臉悲傷地看著費太守,手中的帕子幾乎被絞的不成型。 不由地忽然出聲喚住費太守:“費太守且慢!君某有一語相告?!?/br> 費太守訝然地回頭,客氣道:“君先生請講?!?/br> 見其他人先嘻嘻哈哈地被迎進了春樓,錦瑟輕盈地由樹上躍下,拍了拍衣袖,在她耳邊低語道:“太守大人還是莫要進去,若是被文家公子知道了……”她本意是提醒,奈何費太守聞言卻是微微不屑地露了一個冷笑,隨即拍了拍她的肩膀,言道:“我還道君先生要說什么,原來是為那文家的公子,我費某若非看在文老丞相的面上,哪里還會理會那樣一個靖安出了名的潑辣貨,莫說是娶他做正夫?便是做個小小君郎,費某也是敬謝不敏了?!?/br> 錦瑟簡直想一錘將她打死,她本是好心低聲提醒,誰料她非要回答的這般大聲,這下可好,那小公子可不得又氣急敗壞不肯乖乖學畫寫字了?唉,老狐貍的任務又得屢經波折了。 錦瑟想著,便匆匆地和費太守道了聲告辭,再朝墻根里看去,果然,那錦衣一閃,文小公子已是不見了蹤影。 小月一路跟在文夏詠身后追趕著,卻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腳步。 文小公子一路跑著一路哭,毫不理會身后喊著他的侍從小月。 原來那日在邯鄲寺中,她所表現出來的優雅與欣賞都是騙人的。 這些女人,都是無情無義之徒,就算是太守又如何?就算長得這般正氣高大又如何? 他恨恨地抹著眼淚,卻是怎么也止不住。 天空漸漸地飄起了細雨,錦瑟疑惑地抬頭望天,怎么連著老天爺都這么有悲劇色彩,又不是拍電影。 “君先生……還……還請你攔……攔住我們家公子!”小月實實在在是跑不動了,恰好此時碰見了從楓亭樓跑來的錦瑟,這才感覺遇到了救星。 “也好,你在這里躲雨休息一會,我定把你家公子給帶回來!”錦瑟畢竟帶著點輕功,比起這些不濟事的小少年也是頂事多了,她說著抹了把汗,接過小月手中遞來的雨傘。 小月抬頭朝她一望,想說聲感激的話,卻忽然犯了疑。 奇怪,怎么君先生的臉被雨水一淋又用手一抹,便多出了條白痕?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文小公子依舊在雨中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直到路過了一處民宅,終于支撐不住,緩緩地蹲下在墻根旁,他將頭埋首在胳膊里。 “你跑的可真快!”頭頂傳來一個女聲,如清水入澗,清澈而柔和。 他帶著淚眼抬頭,看見那向來讓自己討厭的丑女人正撐著一把傘站在自己面前,那唯一完好的眼睛里此時沒有嘲笑,只有溫和的光芒。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蹲下平視著他,將手中的傘撐到他的頭頂:“這樣可是會生病的啊?!?/br> “滾開,你們女人,沒一個好東西?!蔽男」觿e過臉,恨恨地道。 錦瑟忍不住笑出聲來,哎,這話怎么聽怎么耳熟,不愧是任何世界都極為經典的一句流行語。 “是,是,我不是好東西,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文公子可滿意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蔽男」尤允悄歉本笃?,“你不也想去那種地方么?追著過來做什么?” “我哪里想去了!”逃還來不及。 “哼,假正經!騙誰呢?” 錦瑟無奈地摸摸鼻子:“好吧,我若是說了實話,你可別笑話我?!?/br> 文小公子瞪著她。 然后,堂堂的玉王爺,此時為了哄小孩,便說了句日后讓自己后悔終身的話來。 她低聲對著文小公子說道:“其實,我壓根不能!” 她的確是不能面對那群濃妝艷抹的人妖。 文小公子漲紅了臉,忽然撲哧一笑:“你……你瞎說什么?” “怎么,終于有精神了?”她亦也笑了,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回家吧,別讓小月擔心了?!?/br> 文小公子黯然神傷:“不回家!” 錦瑟無奈:“我說文公子,你不回家預備去哪?” 他小嘴一扁又想大哭,錦瑟慌忙承認錯誤:“是是,我錯了,公子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吧,但是,等你開心滿意了,便一定要回家?!?/br> 文公子像是聽到了什么重要的話,不由抬頭緊盯著她:“你是說,你會讓我開心?” 錦瑟有些郁悶,這位文公子為什么總愛曲解她的意思。 “若我要你,替我去恨恨地打那費太守一頓,你可愿意?” 錦瑟失笑:“為什么?”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不甘心?!蔽男」右е麓?。 “我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知道一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人要向前看,不是么?”錦瑟溫和地說道,那聲音如此疏淡嫻雅,文小公子不由一愣,抬頭望去,只見那雙唯一完好的眼睛,此時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竟帶著如秋水還清,比玄墨還深的色澤,凝暈淡輝,配這那張黑黑白白的臉蛋……黑黑白白? 文小公子眨眨眼去,確認自己并未看錯,不由有些困惑,頭也開始疼起來,莫非自己是跑的太累,眼花了? 怎么那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的丑女,好像不是原先那么黝黑的皮膚呢,而那五官也似乎隱約有些顯露。 “走吧,回家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陪你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醒來,什么都忘記了?!?/br> 他冷哼一聲,拍開她的手:“又想占本公子的便宜?” 錦瑟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又把他當成自己弟弟玉瑞了,不由暗地里笑了自己一把。 而那別扭的文小公子看著縮回手的錦瑟半晌,忽然又垂著眼不甘心地道:“算了,你還是背著我回家吧,我跑了半日,腿也疼了走不動了?!?/br> “啥?”錦瑟不由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文小公子不耐煩地又開始大聲嚷嚷了:“看什么,你這個丑女,本公子要你背是看得起你?!?/br> 于是,堂堂地王爺猶豫了好一會,這才將傘遞給眼前的小公子,只是在他作勢欲爬上她的背上之時,可憐的玉錦瑟出于自保而多嘴地問了一句:“我說文公子,你以后不會要我負責吧!” 這一句話,把文公子氣得險些沒昏過去,他答得是那個咬牙切齒。 “你放心,我文夏詠對天發誓,就算天塌下來,我這輩子,不會要求你個丑女負責?!?/br> “那就好?!碑斎?,錦瑟最后的那句喃喃自語,我們的文公子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