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燕歸眼眸微沉,卻對她露出微笑,同樣伸手揮了揮,直至人影不見,才徹底收回目光,拉轉韁繩踏塵飛奔而去。 回京最初要行一段水路,江邊風寒,容云鶴不讓幼寧出艙,送別也只讓她與燕歸隔窗相望。好在幼寧乖巧,向來聽他的話,一連被拘了幾日也不會鬧騰。 白日兄妹二人就在船內看書,容云鶴偶爾會撫琴,他琴藝極好,但很少在人前彈奏,不過若是幼寧所求,就另當別論。 船內空間大,擺設精美,比之兩人書房也相差無幾。幼寧著了身輕軟舒適的粉白衣裙,滿頭烏發簡單編了幾束小辮,懶洋洋伏在美人榻上看書。 書是燕歸給的,幼寧看得不是很懂,不時歪了歪腦袋認真琢磨,不得其意時便苦惱地撐腮,又不想打擾兄長,臉蛋的嬰兒肥被擠成皺巴巴一團。 容云鶴從棋譜中抬首,視線躍過香爐,看見幼寧煩惱的小模樣便不覺含了笑。 “幼幼?!彼雎晢镜?,待人回眸便一招手。 小少女應聲歡快而來,“哥哥?!?/br> 這兩日容云鶴很安靜,話少,更多是在研究樂譜或棋譜,君子六藝他皆有涉獵,但潛心研究者甚少,不過是偶爾用來調試心緒。 容云鶴真正感興趣的是權術,當初進學時最擅長的便是經史,他對那些千古流芳的帝王與朝臣十分感興趣,為此鉆研的功課甚至可以著書??梢哉f,他骨子里天生就有著野心。 即便失去了記憶,他的喜好仍舊未變。 但不同于以前,如今的他再看到燕歸,已沒有了輔佐出一個千古帝王的想法,而是將目光放在了京城之外。 容云鶴沒記起自己以前的想法,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變化,不過不管改變再如何,于他區別都不大。以他的能耐,無論在何處,想要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績對他都不難。 這幾年來容云鶴一直在思忖籌謀,只差切實部署,若真要去,和幼寧分別一段時日不可避免,他自然會有不舍。 燕歸的到來讓他猝不及防,打亂了一切。因為突來的事實告訴他,無論他走不走,meimei都是別人的了。 即便有了約定,容云鶴亦不免心中微亂,因此擺弄了幾日琴棋作為閑趣,忽然喚幼寧,自然是因為想好了某些事。 “哥哥?!陛p輕軟軟的少女聲帶著一點兒擔憂,“你是不是不喜歡十三哥哥呀?” “不喜歡?”容云鶴一笑,搖搖頭,“太子才智雙絕,治國有方,我很欽佩,也很欣賞?!?/br> 他止住了小少女疑惑的眼神,溫柔撫了撫那柔軟的發絲,“不過他要搶走我們容府的寶貝,哥哥自然不會開心?!?/br> 幼寧明白了,認真道:“不會搶走?!?/br> 容云鶴笑了笑不語,顯然是不相信的模樣。 幼寧伏在他膝上,烏黑的眼眸安靜而乖巧,她想了片刻,輕輕道:“那就不和十三哥哥成親了,我要和哥哥一樣?!?/br> 她想與兄長一樣,不成親一直陪在家人身邊。然而容云鶴深知這個世道對女子的苛刻,縱使幼寧如今身為寧國公嫡女,地位不凡,倘若她過齡不嫁,依舊待在容府,旁人的非議與譏嘲照樣不會少。 容云鶴護她前半生,又怎會讓meimei后半生過得不順遂。 “哥哥只是一時舍不得而已?!比菰弃Q捏了捏她的鼻尖,“但若真要為你選婿,太子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br> 不在于地位,不在于權勢,而在于太子看幼寧的眼神、待她的心。 幼寧似懂非懂望他,她的想法從來簡單而直接,所以不能理解兄長這種復雜的心態。 容云鶴也不希望她能完全懂,因此道:“反正不管如何,我和爹娘都還在,即便去了宮里也能見面,算不得分開。不過若太子讓我們幼幼不高興,那就不要他了,回府便是?!?/br> 他看著這個孩子長大,從掌心中小小的一團到牙牙學語,再到少女模樣,不希望她有半點苦楚。他只愿她一生無憂、無懼,笑靨常在,永保一顆柔軟而天真的心,不受任何摧折。 為了這個心愿,容云鶴可以做任何事,即便是要把她交到另一人手中。 望了許久,幼寧似乎感受到了兄長這份溫柔與包容,小臉貼在了他掌中,軟聲道:“嗯,幼幼永遠不會離開哥哥的?!?/br> 無論什么感情,要長久必然不可能一直只有單方付出。 容云鶴對幼寧如此,幼寧也從不會讓他失望。 十多日的路程倏忽而過,京城得知消息的眾人早翹首以盼,其中最激動的并非幼寧爹娘,而是周帝。 夫婦兩每年好歹能見兩三次兒女,周帝是確確實實和“小胖子”七年未見,這些年他想得腦袋都疼。雖然和太子說得那么深明大義,其實他自己都好幾次差點溜出宮去尋人。 好在都知道他對幼寧的喜愛,回京的消息也第一時間告訴了他。 為此周帝起了大早,光衣裳就挑了半個時辰,深色嫌重了顯老,淺色覺得太素凈襯不出他的俊朗風流。 陳總管被折騰得無言,心里嘀咕這是見兒媳婦又不是自己的媳婦,陛下打扮得這么好看有什么用。 還沒收拾好,內侍道:“陛下,十八殿下來了?!?/br> 沒等周帝傳召,就有個胖嘟嘟的圓球一路跑了過來,不過與其說是跑,不如論為滾,因為這小東西實在太胖了,四歲的年紀就有了旁人十歲的重量。 “父皇父皇?!焙暗玫故菤g,滾到周帝腳下就開始順著大腿往上爬,“我也要出宮玩兒?!?/br> 他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早膳都沒吃好就急匆匆跑來。 其實這幾年周帝很少去后宮,十八皇子的出生也出乎許多人意料。他生母位份低,身體柔弱,十八皇子誕世當晚便去了。剛巧周帝因太后幼寧相繼離開而郁郁不樂,就干脆把人抱了過來養著,逗逗趣。 周帝養兒子全憑喜好,吃喝玩樂上從不拘束,這也是十八皇子幾乎被養成小豬的原因之一。 今日周帝并不想理他,直接踢了踢,不高興道:“快給朕下去?!?/br> 但十八皇子不怕他,依舊扯著褲腿往上爬,直將周帝的新衣留下了道道油手印,而且還挺靈活,最終趴在了周帝肩頭,“父皇不帶我去,我就告訴太子哥哥!” 太子交待過周帝勿出宮,十八皇子對這個兄長的懼怕程度和自家老爹一模一樣,但不妨礙他狐假虎威。 周帝無法,狠狠扯了兩把這小胖墩的臉,最后黑著臉屈服,肩頭趴了個圓球偷偷出宮。 幼寧到京時正是午后,馬車直接停在容府門前。 寧安侯早已升為寧國公,府門卻沒什么變化,只換了個匾額,甚至宅邸格局也與以往別無二致。 他們不想讓兒女回京后感到陌生。 “幼幼?!比菰弃Q輕輕拍了拍懷中的小少女,“到家了?!?/br> 幼寧抬首,視線沿窗望去,正好看見那熟悉的銀杏樹,高聳矗立,直入云霄。 掀開車簾,漆紅大門與一角飛檐映入眼中。 這才有了真實感,終于回家了。 第66章 兄妹二人歸家這日極為低調, 現已升爵的寧國公夫婦除了周帝連親弟弟都沒告知,準備先讓兒女休息幾日恢復好精神。 其實就在三年前,還曾有人尋過寧國公,半央求半威脅他交出女兒救自己的母親。此人便是當年親眼見證宮變全程的臣子之一, 他身份不高不低,那時又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沒人特別注意他。 他就這樣將容云鶴“死而復生”的情形看在了眼里。 任誰瞧了當日情景都會有些懷疑幼寧,那人本不確定, 但在看到寧國公眼底的殺意時反而篤定了這點, 相信寧國公之女一定有什么逆天改命的天賦大能。 他并不貪心, 只是希望母親陪伴自己的時日能再多些, 不然根本不會鋌而走險來國公府。他對寧國公威脅道,若不讓幼寧出手,就將此事告訴陛下和太子, 在他的認知中,為君者無不在意生死天命,如果知道有人擁有這種能力,一定會出手。 可惜他打錯了算盤, 因為寧國公聽到這句威脅時反而笑了,隨后他就莫名其妙犯了重罪,被已掌朝政的太子打入天牢,至死也不明白原因為何。 往后幾年, 曾見過當初事變的所有朝臣和宮女內侍, 不是犯了錯被囚禁處死, 便是主動致仕告老還鄉。如今寧國公已經十分篤定,京中絕對沒人再知道幼寧可能擁有令人“死而復生”的能力。 寧國公對生死對錯有自己的原則,向來不失仁義,但為了女兒,他對太子這番行為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固執不懷好意之人直接處死,心存善念無意于此的人抓住把柄后令其遠離京城,這才能讓幼寧回京后無憂。 閃過種種思緒,寧國公不露聲色,面上只有對兒女終于歸家的欣慰,見他們先去了院中梳洗,轉頭對親信道:“陛下稍后可能會來府中,你去門前守著,莫驚動了其他府。若酉時還沒到,就不必等了?!?/br> “是?!?/br> 周帝其實一早就在路上,本不該那么晚還沒到寧國公府,奈何隨身帶了個累贅。 小胖墩沒見過世面,初次出宮驚訝得嗚哇大叫,非拉著父皇下馬車陪他買糖人看雜耍。想著人沒那么快到,周帝一時就順了他,拋下馬車只讓幾個侍衛跟著,父子兩人大街小巷地亂竄,兩個時辰下來,侍衛和自己身上都掛件滿了小玩意,人卻不知走到了哪兒。 看看天色,周帝咳了咳,肅起臉色對身后道:“這是在哪兒???” 剛巧這幾個侍衛不是京城人,之前在京郊受訓,入宮后一直兢兢業業守在周帝身邊,根本沒怎么上過街。 他們面面相覷,放低了聲音尷尬垂首,“回陛下,待臣、臣等去問問?!?/br> 周帝吹胡子瞪眼,氣惱他們的沒用,又氣惱兒子的貪玩,因此又抬腿踢了身前的胖墩一腳,沒好氣道:“再吃可別想朕抱著你!” 十八皇子睜著圓眼咔吱咔吱咬糖,根本不在意這句威脅,反正周帝不抱他,還有那些侍衛。 長成球的十八皇子人小鬼大,他早就從自己父皇等人口中得知幼寧,知道這是父皇和太子哥哥最喜歡的人,還是自己未來的小嫂嫂。 小胖墩心里酸溜溜的,除了父皇他最喜歡的就是太子哥哥,可是太子哥哥對自己一直沒有好臉色,再怎么趴在他腳下耍賴打滾都不會抱。 哼。十八皇子邊啃糖邊氣呼呼的,自以為挪得飛快,實際那胖短腿半天都沒走一點兒距離。 等這父子兩人吭哧許久終于趕到寧國公府門前,天色都暗了下來。親信還當陛下不會來了,準備理理衣衫回屋,扭頭余光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他們陛下。 不過陛下形象不大好,面容略顯狼狽不說,腳下還亦步亦趨地跟了個小胖墩,似乎是想陛下親自抱,不抱就揪緊了褲腿,不哭也不鬧,就是倔得很。 看來應該是十八皇子了……親信心忖,忙換上笑臉迎去。 彼時,幼寧正坐在容夫人身前,仰眸真誠道:“娘又漂亮了?!?/br> 聲音低軟輕甜,令容夫人掩唇含笑,她都四十多了,論外貌自然比不上那些年輕女子和小姑娘。但女兒的話如蜜一般,直甜到心底。 容夫人沒忘了原想問的話兒,“幼幼見過太子了?” “嗯?!庇讓幏讼氯?,乖巧任容夫人梳發,“十三哥哥變了好多呀?!?/br> 她指的是外貌,容夫人想的卻是性情,心道可不是變了許多,就連她與夫君,如今也看不清這位殿下了。 容夫人輕聲道:“那幼幼怎么想呢?” “……嗯?”疑惑的目光。 笑了笑,容夫人同樣直接道:“幼幼還喜歡太子嗎?” “喜歡?!被卮鸬煤敛贿t疑,亦不出乎容夫人預料,她當然知道女兒沒這么容易變,也知道女兒這句“喜歡”的含義。 但得了這句話兒,容夫人就沒想再說別的什么,只道:“喜歡就好?!?/br> 對著喜歡的人,相伴起來總是要容易許多。 服侍的嬤嬤略為訝異,她還以為夫人會借此好好教導一番姑娘,沒想到就說了這么一句簡單的話兒。要知道姑娘不在的這幾年,對太子有意和前去討好的人不在少數,都是些美麗又溫柔的女子,怕是任何男子都會忍不住,怎么夫人心卻如此寬呢? 姑娘看著長了七歲的年紀,心性還是那模樣兒,夫人不多指點,以后姑娘要如何應對? 嬤嬤想了這么多,卻很有自知之明,輪不到自己去說的事,絕不會開口。 容夫人最后給女兒發間插了一朵桃花,親了親女兒臉頰,笑盈盈道:“幼幼真漂亮?!?/br> 婢女們亦跟著夸贊,惹得幼寧臉上多了一絲緋色,杏眼撲閃不停,鴉羽般的睫毛像蝶翼微顫,靈動可愛。 拉著女兒出了后院,容夫人時不時問她一些在南城的生活,交了什么好友,遇過什么趣事。這些容夫人其實早通過下人口中得知,就是想再聽女兒講一遍。 天色已暗,長廊各處燃起了燈,燭火透映下各式圖案,都是些別致生動的花鳥魚獸,幼寧被引去心神,容夫人笑道:“這都是你爹爹閑來無事時親手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