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顧夢一開始有些不敢相信, 可窒息威脅之下, 身上每一處都異常緊繃活躍,她漸漸感知到丹田中一絲內息流轉的氣息。 這不是錯覺。 顧夢停止掙扎,閉眼凝神,轉眼間渾身放松下來。心境連同河面霎那歸于平靜。 找到了。 雖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縷, 但也正細細緩緩地自丹田而出,如置身的河流,溫和的順著她的奇經八脈游走,并越來越快。 清氣換入胸腔。 谷醫在岸邊盯了會,道士的發髻都歪到了一邊,而后手杖一撈。 顧夢嘩啦一聲出了水,再然后便是一陣猛咳。 “哎喲喂,這孩子哦。慢點啊,順順氣?!?/br> 顧夢咳了陣就緩過來了。她又不傻,雖不知道谷醫到底要干嗎,但至少不是逗弄她玩。 嗯,也不是魚怪附身…… 沒想她那點內力竟還在。雖說少得不值一提,但好歹修煉了那么多年,要真沒了她也心疼。 她抬頭看向谷醫,他正樂呵呵地瞅著她,手杖擱在了地上,抱著胳膊意味深長地打量她。 “小丫頭我問你,方煜是你什么人?” 顧夢一僵,如遭雷擊,整個人傻在原地。 * 谷醫總算放她從河里上岸了,可顧夢看起來顯然還有魂沒回來。 天邊一角泛起云白,其中夾雜著一絲將現未現的日光,看起來今日會是個好天氣。 時間能洗淡很多東西。六歲那年以前,整個江湖上,街頭巷尾誰人不知這個名字,而后一年過去,兩年三年…… 她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許是太久沒聽了,反而有一絲陌生。 谷醫伸手將她身邊的鞭子給拿了過來,掂了掂。 “嘿,我雖然頭發都白了,但可一點沒老。記得以前吶,但凡有人提起江南武林,就必少不了江南赫赫有名的兩大世家,一個是明城方家,另一個是渚城孫家。方家家主方煜這小子為人確實不錯,長得嘛,也就比年輕時的我差上一點。這些事,現在的娃娃可能連聽都沒聽過咯?!?/br> 前一刻還沉浸在過往之中的谷醫,突然臉色一沉,重哼了兩聲啐道:“不過那渚城孫家的還真是一群孫子!那時江湖之中若提一句江南第一,說的必然是方家,誰想那群孫子心胸竟如此狹隘,為這虛名使下那下三爛的手段,禍滅方家,還披著正道面皮統統嫁禍給了魔教。想起來我就來氣!” 雖然在河里喝飽了水,可顧夢的嗓子一時間卻干得厲害,她舌根有些發硬,好半天才找到聲音問。 “谷醫同他相識?” “雖只見過三面,但也算得半個知己吧?!?/br> 顧夢喉嚨一哽,眼角有晶瑩混著水珠就下來了。 谷醫搓了搓顧夢的鞭子,視線好像飄去了很遠的地方。方煜這人,有膽識有謀智,天賦異稟,更難得是謙和沉穩,沒什么世俗的野心。他谷醫都說了不錯的人,那就肯定是很不錯。 當年在得知方家一夜之間被焚盡,上上下下葬生火海,無一生還的時候,實在是令他意想不到。 時隔多年,他沒想到會再次感知到同樣熟悉的內息,還有這長鞭,一時仍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雖說顧夢的本事連方煜的一根指頭都沒夠到。 “丫頭你還沒說你跟方煜什么關系呢,你又怎么會在修煉方家的心法?”谷醫回過神來。 顧夢雙手捧臉抹了一把,將順著發絲往下掛的水珠都甩開了,再抬眼時,方才有一瞬失控的心緒也已然完美收起。 “他是我師父?!?/br> 谷醫挑眉:“方煜還有弟子活下來?” “是,出事的時候我不在?!鳖檳袈曇舻?,像在談論一件他人的事情。 “方家沒了也有十三年了,那時候我在方家瞧見過那么點大的,好像也就方煜他一個寶貝女兒?!惫柔t自顧自說著,一邊將長鞭往她懷里丟了回去。 鞭子突然被丟回來,顧夢匆忙伸手去接,同時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原來小時候谷醫就見過她啊。 “小丫頭,你使一招鞭法來我看看?!惫柔t忽然道。 大抵是因為知己那兩個字,顧夢想也沒想,二話不說就照做了。 然而才使了半招就被喊停。 谷醫又是吧唧嘴又是搖頭的道:“游龍鞭法一出,有吞天噬地之勢,萬般變幻,后勁綿長,一龍嘯首九龍隨,怎么到了你手里死巴死巴的跟攤爛泥一樣,連個蛇都游不起來,撐死了算個蚯蚓!不過那時候你就那么點大,哪能學到多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唉我就當是幫個老朋友吧。小丫頭,我教你點東西,你聽還是不聽???” 顧夢從天沒亮被谷醫吵起來做事開始,腦子就既莫名又傻懵的。更別說還被迫下河洗了身涼,再聽他兩嘴皮一開一合也不知倦,拋出一連串令人震驚的話來。 她的腦子有些跟不上了,于是收了鞭子就這么傻傻地看著他。 谷醫心道不反對即是默認,遂即三兩步到了水桶旁,沖她招招手。 “過來看看?!?/br> 小木水桶整個被放在大木水桶里頭,這么一看大桶真夠大的,在小桶桶身外圈留了大片的空出來。 他拿手杖一勾,挑起小桶于身前虛晃了一圈,眨眼間浸河提起,打了桶水后放回了大木桶里頭。 “招式是一碼事,內力是另一碼事。你可以鞭法精準強力,不過那就成了外家功法。但若是方煜的那套游龍鞭法,光靠鞭法可不行。沒心法內力支撐,少了的則是最為靈魂的重要靈性?;疃蓟畈贿^來,可不成蚯蚓了!” 顧夢多年來都是靠著自己在原地打轉,連個釋惑的人都沒。每每還會自怨幼時為何如此任性又偷懶。 眼下谷醫一本正經的話就如同黑霧蒙蒙中一束突然落下的光。 釋惑之人就在眼前,不著調的谷醫一說教起來,宛如變了個人。顧夢如同聆聽先生教誨,不由站得筆直,豎起耳朵一個字都不敢落。 “內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的,何況游龍鞭法的心法同其他的還不一樣,早年我同方煜探討過一二,他道游龍功法重在生息。只要有氣可用,便能生而不熄,否則寸步難行。小姑娘啊,你看看,這就是你的丹田?!惫柔t的手拍了拍木桶邊,這么久的道士真沒白扮,說起理來一綹一綹的。 緊接著他的手擦著小木桶的桶身,在兩個木桶間的空隙繞了一圈:“這就是你丹田為何空空如也?!蓖炅舜笳埔粨?,“懂沒?” “……”顧夢同他大眼瞪小眼。 “哎喲喂,挺機靈一孩子,這個時候怎么犯笨了?!惫柔t撓了撓額頭。 也不是顧夢笨,實在是谷醫這沒個開頭結尾的,干愣愣拋出一句,也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我問你,你修煉方煜那心法是不是也有十余年了?” 顧夢點頭,旋即眼色一黯:“但卻沒點長進。谷醫,難道說其實是我將心法記錯了?” 谷醫道:“我又沒看過你們那心法,怎么知道,不過要我猜肯定是對的。只要心法是對的,那這十余年的修煉就絕對不會白費。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哪個時候內力大漲過?” 顧夢咯噔了一下。 怎么沒有,同尹六娘那一戰不就是?若說第二次是有齊昭助她,可第一次究竟是怎么將尹六娘給震傷的,她一直都想不明白。 細想來,那時候有一道強勁的內力從丹田中憑空而生,一沖而出。 更是,匪夷所思。 谷醫見她想起來了,便道:“唉,那不就是了!若不是你體內本就有著深厚的內力,又怎么可能使得出來,難不成是大風刮來的??!做夢還差不多。這內力生而復生,這么多年其實早就深藏于你體內了。只不過,全在這,所以你找不到?!?/br> 顧夢順著谷醫所指,看向小木桶里滿盈盈的水。 水面猶如一面清晰的明鏡。顧夢感覺渾身酥酥麻麻,眼前的遮簾被一把掀開,腦子里的什么一下子通透了。 也就是說,這么多年,她從未止步不前,只是修煉得來的內力全被藏在了丹田中的某處? 對掌尹六娘的強大內力不是憑空而來,她竟真的有如此深厚的內力。想到這,顧夢的兩頰因為激動而竄紅,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谷醫笑道:“小丫頭明白了吧,所以最為關鍵的,是得破?!?/br> 他指節在小桶壁上敲了一敲,咔嚓一聲使勁掰下了一截木片,小桶里的水便嘩啦一下從缺口慢慢流進了大桶內。 他之前給顧夢治傷的時候,一把脈就發覺了其中稀奇之處,后來一問齊昭就更加證實了。 “方煜的這套內功心法,你修煉的大致無錯,甚至誤打誤撞將其中最難的以氣生息這道坎都給邁過去了。所以眼下你體內的內力,大約在同輩里能算是數一數二。只不過大概是你爹還來不及全教給你,要么就是你自己忘了其中幾處修習要點,才導致了這空有一身內力互生互漲,卻內息閉塞,根本沒法使的尷尬局面?!?/br> 顧夢正把谷醫的話掰碎了一字一句的琢磨,聽到一半,整個人驀得一僵,詫異抬眸。 谷醫視線里的慈藹之色一閃而過,與此同時揚手一甩,手杖飛速打旋而起,凌空一滯,復如離弦之勢,直直垂落入桶內! 第34章 隱秘 手杖直落, 頓時嘭得一聲,小桶全盤炸裂,大桶分毫未損, 碎片飛離,水花迸濺填入大桶, 顧夢離得近又被潑了一身。 谷醫走近她,忽然間從她身后打入三枚金針, 金針眨眼沒體而入:“你的內力就猶如還困在那小桶中, 如果急于重歸丹田,便會是這種自傷的結果。所以不必急,我以三根金針將你的內力封作三層,等你適應一層了,就再去解下一針?!闭f罷,谷醫往她手里塞了三顆暗紅色的藥丸。 該說該做的都做完了, 谷醫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一本正經的長輩之態瞬間破功。手背在身后, 頂著歪扭的道髻也不管這一地的狼藉就往回走。 顧夢一身水半干不干的站在遠處,握著手里的藥丸, 第一縷陽光掀開云層照在她身上, 暖意盈心。 回過神, 才發現谷醫走遠了。 她正想跟上去鄭重道謝,突然見谷醫大老遠的停了下來,扭頭朝她喊道:“對了,唉那個, 別忘了一會把桶給我搬回去??!大木桶貴著呢?!?/br> 顧夢回身看了眼大木水桶里的碎木片和河水,默默地應了聲:哦…… 自清晨這事之后,谷醫又關起了門來忙活,除了飯點離大娘會送進飯菜外,就一直房門緊閉。這兩日她來回幾次都沒見到,看里頭熱火朝天藥氣陣陣,也不好意思去打擾。 第一顆藥丸早已經吃下去了。 如谷醫所說,丹藥下腹后不過一小會,丹田內就如同打開了第一道閘門,被一股釋放出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充盈。 被谷醫打入她體內的第一根金針也被震了出來。 顧夢除了吃睡之外,其余時間皆挑了處無人清凈之地習練,適應這本就屬于她,卻到此刻才為她所用的內力。 好在她撩袖子打架的天份本就不弱,一開始還算生疏,試著以內力催動鞭力時還磕磕絆絆時有失控,但沒幾個時辰之后,已經越發熟練起來。 不得不說,谷醫助她滋長丹田之氣后,以往因氣力難濟的失誤失手也都大大減少。 原本就挺靈活的長鞭在她手中,指哪去哪,力道劈空烈石。只是她心里清楚,她的本事離爹還差了太多太多。 谷醫說她將方家的游龍鞭法舞成了蚯蚓,不過兩日下來,好歹變成了只有韌勁又活蹦亂跳的蚯蚓。 顧夢這日依舊天不亮起,眨眼功夫已到午時。長鞭甩過,碎裂風聲,樹干上留下的鞭痕清晰可見,一寸余深。 樹葉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