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一如當年,我在荻花樓對蕭獨所說的。那夜這小子假作大醉,傻兮兮的對我說,他喜歡我,想為我而舉世無雙。 “自朕的故人死后,朕已經很久沒有跟人下過棋了?!?/br> 我一字一句道,而那對碧眸幽暗,猶如一片結冰的死沼,讓我捕捉不到一絲一毫情緒波動的痕跡。 “好,那本王就陪你下一局?!?/br> 剎那,我心底的火苗飄搖起來。 他會是蕭獨么? 若他是,為何我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我不愿放棄,故作失手弄掉了骰子,伸手在地上摸索,順勢摸到他的足下,抬頭時,我的臉距離他的胯部僅一尺之遙。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龍涎香的味道,讓我嗅不出他本身的氣味。 烏絕動也未動,不知是坐懷不亂,還是僵住了。 蕭獨畫過這一幕。那畫被他藏在最私密的角落里,仿佛是某種不敢觸碰的禁忌,揉了又揉,生怕被我看見似的。 我知曉他其實是不敢。 他生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口讓我低下頭去伺候他。 可越是不敢,越是渴望。 我仰起頭去,嘴唇半張著:“大王讓一讓,朕的骰子掉了?!?/br> 烏絕的喉結明顯抖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吞咽聲。 我按住他的膝蓋,手指微微收緊:“陛下,還玩不玩棋了?” 他呼吸稍亂,胸膛起伏的幅度也大了些。 我勾起唇角,身子蜿蜒湊近,咬住他的狼氅下擺,朝里看去,想一窺他的身上是否有著與蕭獨一樣天生的狼形胎痕。 忽然,我下巴一緊,被捏住了。 一團粗硬的毛壓上來,厚實的狼氅在我的臉上磨擦了幾下。 “陛下既然這么急著獻身,本王也就不客氣了?!?/br> 我的心倏然一沉,將烏絕一把推開。這種反應,哪里像是我看著長大的那個小子?我掙扎起來,雙手被烏絕一把攥住了,整個人被拽到他椅子上按住,他松開一只手,指間夾著一個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像是繳獲了什么戰利品一般。 “這是什么?”他用拇指撬開瓶塞,嗅了一嗅,“曼陀羅汁……不會是陛下獻身時,打算一并獻給本王的禮物罷?” 我知他定然誤會了,定了定神道:“那是朕用來止痛的。腿傷時時發作,疼痛難忍……” “哦?陛下如此好心,把止痛藥借給烏歌用?”烏絕嘲弄地一哂,“人聞不出來,狼卻不一樣,陛下若想對付本王,還是別用這招……”他低下頭,湊到我鬢邊,“陛下要輸定了。陛下如此引誘本王,怕是誤認為本王是陛下的那個故人罷?” 我愣住,沒料他會如此單刀直入。 “可惜了,本王不是蕭獨,是他的異父胞兄,陛下認錯人了。他死了,三年前就死了。那時本王與烏頓逃了出來,看著他葬身火海。他是被陛下你,親口下令賜死的,陛下忘了么?” 他一字一句,俱像尖刀剮心,我顫顫嘶吼起來:“別說了!” “若是忘了,本王來幫陛下長長記性。他死的時候,滿腔怨恨,不相信是陛下要殺了他,直到奪來你給樓滄的詔書,看見你的筆跡,他就像瘋了,嘴里一直喊著,蕭翎,蕭翎??!” “別說了,別說了!” 心底的舊疤被生生剮開來,我語不成句,劇痛難當,眼前倏然便模糊了。我立時想掩,卻沒來得及止住淌出來的淚水。 “你……你哭了?”他有點驚詫。 我閉上雙眼,他既然不是我的獨兒,哭,又有何意義。 眼角被若有似無地碰了一下,像是在替我拭淚,可這感覺太快,如同蜻蜓點水,我睜開眼,只見烏絕飛快地挪開了手。 “本王最討厭男兒掉淚?!?/br> ——大費周章地來試探,結果是白白折辱自己的一場鬧劇。 我譏誚地一笑,將淚水斂去:“不知大王覺得朕演技可好?” 烏絕盯著我看了半晌,碧眸寒光凜冽:“好極?!闭f著,他將我雙腿一抓,擱在桌上,“不知陛下這殘疾是不是也是裝的?”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任他按住我雙膝一捏。我早已碎裂的臏骨發出咯吱的輕響,烏絕的手猝然一松,像是這才相信了。 我掀起衣擺掩住雙腿,戲謔道:“如何,殘得徹不徹底?” 烏絕未答,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我的整個人一下陷進他厚實的狼氅間,頭挨到他結實的肩膀,身子被圈進他精健的手臂。這個陌生人有力的懷抱竟令我有些恍惚。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我了。 擁抱我的是萬人之上的龍椅,和高處不勝寒的無邊孤寂。 我情不自禁地在他肩頭蹭了一下,烏絕身子一僵,我才醒過神來,忙將他手臂掙開,他一個趔趄,把我撲倒在軟氈上。 我的膝蓋猝不及防地碰到了guntang的兇器。 時間似乎凝固住了,須臾被拉扯到無比漫長,我一時木然,一動沒動,烏絕在我身上趴了半天,才緩緩撐起身子,我一抬眼,就瞥見他面具縫隙里露出的耳根紅得觸目驚心,心里咯噔一下,他把毯子往我身上一扔,便站了起來。 “睡罷,本王對陛下你沒興趣?!?/br> 冷冷擲下一句,他轉身就出了帳子。 分明被撩撥到了,卻不肯表現出來,這個烏絕王,裝模作樣的,有點正人君子的虛假做派,不似尋常的蠻人,有趣得緊。 我頭暈腦脹,扯起被毯,一閉眼就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尿意憋醒了,睜眼四望,帳內一片昏暗,烏絕躺在對面的軟氈上,分明已經睡著了。我不愿叫他,腹內卻鼓脹難忍,已經快要憋不住了。以往在宮中,都有人伺候我起夜,眼下卻不同,我簡直算是寸步難行。 無奈,我以肘撐地,往帳外爬去,但聽“沙沙”幾聲,一團碩大的白影躥到我身前來,一對瑩瑩綠瞳像螢火蟲似的湊了過來。確信了烏絕并非蕭獨,我便更相信幾分這雪狼是蕭獨所化,眼下見它出現得正是時候,我心里一暖,一把摟住它的脖子:“獨兒,是你?快,帶朕去……方便一下?!?/br> 它俯下身,腦袋一拱,便將我馱了起來,縱身一躍,鉆進樹叢之中。待它蹲下,我卻不知如何是好,我殘疾至此,平時方便都得坐特制的椅子,自己根本沒法解決。 似知曉我的難處,蕭獨將我馱到一顆斜倒的樹前,容我靠著解手。我憋得狠了,尿得很急,有些還濺到了它的爪子上,它沒躲,反倒湊近嗅了嗅。我頓時一陣羞惱,急忙提起褲子,一把揪住它的耳朵,把它的頭從那灘尿上扯開。 蕭獨不明所以地瞅著我,舔了舔我的手心。 我聽聞過,轉生成獸的人雖還會帶著些許前世的記憶,但終究是獸,和人不同。我再也聽不見他一臉壞笑的喊我皇叔,一本正經的喊我的名字,也看不見他騎馬射箭的英姿,看書作畫的樣子,我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我心里絞痛,耐著性子哄它:“獨兒乖,別聞,那是穢物?!?/br> 蕭獨點了點頭,很乖的樣子。 烏絕說的那番話一股腦涌上來,洪潮似得將我湮沒。 我把蕭獨用力地抱緊了,把頭埋在它頸間厚厚的毛里,一任積壓了三年的淚水洶涌而出,一任對他的思念肆橫心間。 “獨兒……我好想你?!?/br> “這三年,我每夜都在寢宮點著燈等你回來……” “你恨死了我,是不是?”我昏昏沉沉的,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我極少宣泄自己的感情,對著一只狼卻吐露得輕而易舉。 “那道詔不是我要下的,你信不信……” 我喃喃念著,幾近失語,不知現在的蕭獨聽不聽得懂。 “我不管你聽不聽的懂,我都要告訴你……那封寄給你的信里,我寫道,你的聘禮,朕收下了,都是真話,你信不信?” “蕭獨……我喜歡你。你聽不聽得懂?” 我死死揪著蕭獨的耳朵,哽咽起來。 第58章 破殼 臉頰忽而一熱, 是蕭獨在舔我,像在為我拭淚。我愣怔住,任它濕熱的舌頭一點點將我肆淌的淚水舔凈,恍然如在夢中。 “獨兒,你聽得懂我說話?” 蕭獨“嗷”了一聲, 真似在回應。 假若這是一個夢,但愿醒得別太快。 我摟住蕭獨毛茸茸的脖頸, 親了一下它的鼻尖, 蕭獨如被燙到般往后一縮,碧瞳在陰影里忽閃忽閃, 可愛得要命。 我又心疼又想笑,又親了它一下:“你怕我?怕我蟄你?” 蕭獨用爪子刨了刨地, 像在耍小脾氣,還不肯認我。我心潮涌動, 伸手撫摸它頸前濃密的絨毛, 好似當年為他洗發一樣。蕭獨的耳朵漸漸聳拉下來,舒服地瞇起了眼,兩只爪子也跟著搭上我的肩頭,把我撲得倒在身后傾斜的樹干上。 “獨兒, 別鬧,你好重……” 被它胡舔得喘不上氣, 我推了它一把,仰起頭大口呼吸。 一抬眼,竟見頭上懸著個人影, 我渾身一僵。白厲蹲在樹上,衣衫凌亂,眼神卻很銳利,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見他手里寒光閃爍,我伸手摟住蕭獨的脖子,沖他搖了搖頭。 我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行。我要帶蕭獨一起走。 誰知蕭獨此時不合時宜地往下舔去,雙爪將我的衣袍扒拉開來,身子沉下去,粗大的尾巴左右搖擺,竟像想與我行歡。 ——這小子,變成了狼還這么! 上方藏著白厲,身上趴著蕭獨,我一時無措,便聽“倏”地一聲,一根銀針正扎入蕭獨頸后,它身子晃了晃,癱軟下來。 我大驚,見白厲跳了下來,一把攥住他胳膊:“你用了什么?” “防身用的毒針,陛下放心,不致死,頂多昏迷幾個時辰?!?/br> 我松了口氣,將那銀針拔去:“朕不能這么扔下它?!?/br> “陛下不會真把這只狼當成攝政王了罷?”白厲喘了口氣,似乎很是虛弱,我定睛看去,便看清他裸露出來的身軀上斑斑駁駁,布滿了曖昧的情色痕跡,不知這一夜被烏沙折騰了幾回,見我在看,他慌忙側過身去,咬牙道,“陛下,你醒一醒!臣以為,你不是會被一個已故之人絆住腳步的明君!” 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我如夢初醒,方覺自己今夜荒唐至極。 先來烏絕的帳子色誘他也就罷了,還竟然真的將一只狼當成了蕭獨,半夜三更,神神叨叨對著它傾訴衷腸……我真是瘋了才會這么干。所謂思念成狂,大抵便是如此。 我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蕭獨”,攥緊拳頭,逼自己理智起來。 它真的會是蕭獨么? 還是因我太過痛苦,自欺欺人的把它當成了一個慰藉? “陛下,沒有時間了,烏沙一醒,就會追來?!?/br> 我狠狠一咬舌尖,點點頭,“我們走?!?/br> 白厲立時將我背起,一躍而起,落到一匹馬上,一夾馬腹,帶著我飛馳出去,一瞬便扎入了一片森林深處。地勢一路往下,是個山坡,順勢疾沖下去,前方隱隱現出峰燧的火光。 “他們在這里扎營,是因前方是侯爺的地盤。侯爺雖然敗了一場,但已在重新集結兵力,絕不會放他們帶皇上離開北境!” 這里是冀州邊關!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