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一條紅氈自廣場鋪至玉階,宮廷御衛紅衣金甲,齊立兩側;文武百官儀容整肅,跪候于玉階之下;王公貴族姿態恭敬,立于丹樨之上。由下至上,階級分明。 我遙看了一眼皇座,步至丹樨,立于王公貴族中。 鐘鼓齊鳴,在華蓋寶幡的圍繞下,蕭瀾攜烏迦公主緩緩走上玉階,他的臉上不見絲毫大婚的喜氣,冰冷而陰沉,似是在步入陵墓。這樣委屈求全的聯姻,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感到愉悅。如果換作是我,斷不會讓冕國陷入如今的困境。 第25章 假鳳 我正出神, 忽然, 一只冰涼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側頭看去,竟見蕭煜正在身邊,昂頭微笑,嘴唇微微翕動。 我聽不見他的聲音,才想起方才塞了耳朵。將貂毛從耳中取下, 他才松開手, 笑道:“我叫了皇叔, 皇叔遲遲不應, 我只好如此,沒嚇著皇叔罷?” 我哂道:“孤還沒這么容易受驚?!?/br> 話音剛落,一聲禮炮當空響起,震得我渾身一顫,頭暈目眩,險先跌下階梯,被蕭煜眼疾手快地抓住袖擺,才穩住身子。禮炮聲間, 蕭煜笑聲輕佻:“原來皇叔怕聽禮炮啊, 我還以為當過皇帝的人, 應該早就習慣了這種陣仗?!?/br> 我將手放到他腿上,撐起身子,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孤素來喜靜罷了?!?/br> “哦?皇叔既然喜靜,侄兒知曉有一處幽靜風雅之地,在御花園后山, 對了,舜親王也很喜歡那兒,不知皇叔能不能賞幾分薄面,來與我二人飲酒賞月?” 我眼皮一跳,七弟與蕭煜何時有了私交? 隨即我便想到,七弟的側妃可不就是蕭煜的母家越氏的一位小姐? 蕭煜與七弟聯手,我不是不便繼續對付他,還得與他化敵為友了才行? 蕭煜恨我入骨,我不可信他,但我不能放棄七弟,得設法離間他二人。如今,蕭獨又越來越不好掌控,我需另尋出路,多留一手。 思罷,我不多猶豫,收了手中孔雀羽扇,問:“何時?” “若皇叔身子方便,可否今夜子時前來?” 我微微頜首。料他在御花園之內,也耍不了什么陰招。 禮炮聲止。蕭瀾攜烏迦公主分別落座。 皇座上方的華蓋倏然撐開,伸展出巨大的金翅,光芒萬丈,宛如旭日東升。 我猝不及防,遮住雙目,扭開頭去,瞳仁刺痛不已,竟滲出些淚水。 柔弱的布料觸了觸臉頰,我一驚,竟見是蕭煜捏著絲帕替我拭淚。他清秀陰鶩的容貌使他的笑容顯得尤為病態,比蕭瀾更加令我不適。 “皇叔流淚的樣子,真是我見猶憐,難怪父皇遲遲不肯將你除去?!?/br> “放肆!”我未料到他比蕭獨還要僭越,用扇子狠狠一敲他的手,環視四周,不愿這幕被人看見。好在頭頂有遮陽的傘蓋,兩側還有宮人,隔開了丹樨上其他人的目光。而我甫一抬眼,便望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踏著紅氈款款走來,他身著象征皇太子身份的紅底繡金朝服,英武如神,鋒銳難擋。 目光與我一觸,他便一停,我才看見跟在他身后的烏珠。這蠻人公主此時作冕人打扮,云鬟高挽,鳳飾霞披,面覆紅紗,長裙曳地,亦看起來十分端莊。 好一對壁人。 這小狼崽子娶了妃,圓了洞房,嘗過女子滋味后,興許便會打消了對我的畸戀。 我微微頜首,朝他二人一笑。 蕭獨卻不回應我,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凝目望著前方,步步登上玉階。 蕭瀾身邊的禮儀官打開詔書,高聲宣詔。 蕭獨緩緩跪下,行過三跪九叩之禮之后,由禮儀宮為其加冠授璽。 我看著那華貴沉重的通天冠落至蕭獨頭頂,不禁想起初次見他時,這小狼崽子一頭卷發由木簪束著的可憐模樣,一時有些恍然。轉眼,竟過去五年了。 當晚,夜宴的規模自也無與倫比。 近乎所有王公貴族都前來赴宴。九曜殿中,男子錦衣華服,峨冠博帶,女子綺羅珠履,衣香鬢影,人與人相映成輝。 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好不熱鬧。 一派太平盛世之景。 只可惜,太平盛世早已是昔日幻景。 我坐于席中,卻仿佛如個旁觀者,觀著眼前這幕虛假而華美的戲,等它落幕。 蕭瀾親自下座來行祝酒令時,我起身敬酒,恭賀他大婚,并祝他早得龍子。我自意不在言,而是想警告他與我保持距離,謹慎對待皇后,莫像上次一樣釀成大錯。 蕭瀾何嘗不知我想說什么,可與我對視之時,他笑得不以為意,只命宦侍為我斟滿了酒,執意與我對飲一杯。 蕭翎,朕的新后,亦不及你十分之一美貌,何喜之有? 舉起酒杯時,我聽他道。 我厭惡的蹙眉,飲盡杯中酒,他方肯離去。 宴酒俱是皇家庫藏的陳年佳釀,后勁極足。才一杯下肚,我便已微醺,有些飄飄然,愉悅非常,竟想吟詩作賦。 我環顧四周,見人人皆面露笑容,興致勃勃,就連儷妃亦是春風滿面。按理說,蕭瀾冊后,最笑不出來的便應是她。只有端坐于皇后位置上的烏迦蒙著面,看不出是何表情,那一雙濃麗的眼眸,冷漠而倨傲,似高高翱翔于天際的鷹鷲。 我看向蕭獨,他正背對著我,攜烏珠一并向蕭瀾行禮。因我名義上是太上皇,他們拜過蕭瀾,便來拜我。 我坐在席上,看著二人在我面前跪下。我坐姿不正,蕭獨雙膝都壓住我的衣擺,手按到了我的腳尖也渾然不覺。 我賜了酒與蕭獨,待他起身時,才將發麻的腳收回來,并祝他與烏珠公主百年好合,又贈了一早備好的羅敷果增予二人。此物于男子壯陽,于女子助孕,作為賀禮再好不過。 “謝皇叔?;适迦绱擞行?,侄兒深受感動?!笔挭毭鏌o表情,謝得鄭重,將酒一飲而盡,又深深俯下去,竟要給我磕頭。 我給他這陣仗弄得意外,我畢竟不是皇帝,受不起他皇太子這三跪九叩的重禮,忙雙手捏住他肩頭,將他扶起。 甫一抬眼,我便撞上他灼燃又酷寒的懾人目光,心頭一悸。 他似笑非笑的牽著一邊唇角,似是在嘲弄,滿懷怨怒。 他這樣的神態,這樣的威儀,若是朝著下人,是令人生畏的。 我卻只能隱約感知,蕭獨這小子是真的生氣了。 我拍了拍他肩膀,算作安慰,作為長輩,我只能如此。 他若放不下,也只能學著放下,這畸戀終歸只是他一廂情愿的奢想,于我而言,非但毫無意義,更是一種煩心的累贅。 他成了婚,我便更有理由斬斷他這幼稚的情絲。 年少輕狂的愛戀,總是不堪一擊的。我何曾沒有情竇初開過,哪會不曉得。待年歲漸長,世事越艱,那些曾在命中駐留之人,也俱會成為回憶中的過眼云煙,如同伴我數年的梁笙。 唯有握在手里的權,是真實的。 “太上皇,舜親王差我給您傳個口信?!迸赃呉粋€宮人輕喚,指了一指通往御花園的側門,“他說他先行一步,靜候您來?!?/br> 我轉目瞧了一眼蕭煜,見他正由宮人推向側門,便小啜了幾口酒,待他出了門才去向蕭瀾請辭。我借口不勝酒力,從正門上轎,到了半途,命宮人們將我抬進了御花園。 御花園內曲徑通幽,彎彎繞繞,轉了好半天才來到后山。 我下了轎,果然望見后山小亭內,輕紗拂動,煙霧寥寥,一張棋盤置于桌案,二人相對而坐,極是風雅。 命宮人們退遠候著,我款步走近。 蕭煜正捻著一枚棋子苦思冥想,見我前來,笑著抬頭:“呀,皇叔,你快來瞧一瞧,我與舜親王誰會贏? 我掀起衣擺,跪坐席氈上,縱覽全局,只見二人正負難分,想是僵持了許久。略一思忖,我拾起蕭煜這廂一枚棋子,置于蕭舜那廂,將他的主星殺去,但見棋局卻一下便重逢生機,柳暗花明。蕭舜盯著棋盤,朗聲大笑:“好,六哥果真高明!”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叔這一招用得妙極?!?/br> 蕭煜到底年輕氣盛,不悅之意毫不遮掩。 我耐著性子,忍著惡意:“你若想學,孤教你便是?!?/br> 蕭煜斂了笑容,目光森然:“皇叔的好意,我怕是受之不起?!?/br> 氣氛冷卻下來。 蕭瞬笑了一笑,命侍立一旁的宮女斟上三杯酒。 “六哥,皇侄,請?!?/br> 我舉起酒杯,卻不飲,拾起那枚主星棋,置于案上。 “不知七弟對這棋局,有何見解?” 蕭瞬抓起一把棋子:“六哥是否有心聽我解說?” “愿聞其詳?!?/br> “烏頓的三萬魑族叛軍蠢蠢欲動,隨時可能入侵冀州一帶,屆時鑰國殘軍若卷土重來,縱有白延之坐鎮西北也兇吉難測。我的人打探到消息,蕭瀾有意北巡,以震士氣,打算讓太子監國,只要他離開冕京,我們便可趁虛而入?!?/br> 蕭瀾會允許蕭獨監國? 我一怔,隨即意識到,當然會。 他既拿蕭獨當擋箭牌,這個時候怎可不用? 蕭瀾一旦離宮,朝中將蕭獨視作眼中釘的勢力必將對他下手。 比如,蕭煜母家這一派以太尉越淵的勢力。 我豁然明白過來,七弟和蕭煜,是想拉攏我一起對付蕭獨,除掉他之后,再謀奪朝中大權,待蕭瀾回京后逼他退位。 但蕭獨如今哪里是原來不受待見的小雜種? 自瀛洲一役后,朝中支持他的大臣不在少數,而他在民間聲望也極高,如今又有魑族一后一妃相助…… 七弟與蕭煜,定是不知曉蕭獨與魑國之間的關系。 我不能說。 我若是說了,會害死蕭獨。 鷸蚌爭不起來,我這漁翁也無法得利。 “皇叔若將寶押在五弟身上,怕是押錯了?!笔掛弦娢也徽Z,以為我在猶豫,嘆了口氣,“魑國各部時分時合,魑國王廷亦是極不穩定,遲早會與冕國燃起戰火,到時,我這有一半蠻人血統又娶了蠻族公主的五弟,還想保住太子之位,可就……” 我垂眸一笑:“孤心中自有權衡,用不著你這后輩來教?!?/br> 說罷,我放杯起身,走出亭外。 “時候不早了,七弟,我們改日再約?!?/br> 上了轎子,我便命宮人送我回九曜殿,有意找我那小舅舅白辰與翡炎商量一番,他們是我更為信賴的親信。 從御花園到九曜宮,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時近三更,晃晃悠悠間,我已有些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