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趙政把董慈扔進寢宮里,宮人們早戰戰兢兢的行了禮退出去了,董慈被摔在地上,渾身骨骼都疼,她知道是因為長久沒好好活動的緣故,仔細想一想她似乎有兩個月沒有好好鍛煉身體了,每日都是靜坐聽十八賢者輪流給她講經,連站起來走動的時候都很少。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趙小政瘋了。 董慈撐著手腕從地上爬起來,知道自己不能跟他吵架,便平心靜氣地問,“阿政,做什么生這么大的氣?!?/br> 云淡風輕。 人還是以前的人,但真的有什么變了,放往常她早該生氣的,哪里會如現在這般心平氣和,是怒是笑是鬧,總是個活人的反應。 趙政胸腔里氣血翻涌,卻只強壓著,靜聲道,“從今以后你就在寢宮里待著閉門思過,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再出來?!?/br> 閉門思過,思什么過。 董慈知道自己一兩個月不回宮不對,她是有點任性了,但何至于胡攪蠻纏發這么大的火。 董慈壓著脾氣溫聲解釋,“阿政,我沒聽話回來是我不對,但是釋師父明日便要西行回國,我得去——” 什么師父不師父!趙政暴躁地打斷她,喝問道,“你是想自己跟著去罷!” 董慈看著怒不可遏的趙政忽地明白過來趙政在擔心什么,心里不由一滯,整個人都松下氣來,她是有點想去古印度看看,想看看佛教的經典集結盛會,但一來錯過了第三次集結,往后第四次集結還要幾百年,她肯定遇不上,二來她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學習佛理雖然好,但春秋戰國的文化盛世她也不想錯過,當真去了一來一回順利了只怕也要五六年的時間,照歷史記載這期間荀子先哲身體不虞病逝而亡,這幾年她就得去給先哲調養身體,兩相比較,只能舍棄前者了。 還有趙小政,在后世雖說出國留學十年八年都正常,但在這里,便是趙小政同意,她也舍不下。 兩人之間十幾年的種種從心頭飄過,董慈忽然就想起來兩人當真是很久沒見了,剛剛蓄積的脾氣就這么消散了下去,董慈知道是自己不對,便往趙政身前走進了幾步,去拉他的手,搖頭道,“阿政,是我一時間有點入迷,阿政,我不會跟去印度的,這里有你,有你們,我舍不得的?!?/br> 被董慈握著的手都有些微微發麻刺痛,是因為太渴望的緣故。 趙政聽她說舍不得離開他,心里陡然涌出了一股熱意,想把她摟進懷里就此揭過,可他也看得明白,這次是阻止的及時,若再給那妖僧一點時間,董慈當真想刮了頭發一了百了也未可知。 當年他縱容她這點古怪的喜好,沒想到有一日會恨透了她這些古怪的喜好。 趙政一言不發,眸光暗黑一眼望不到盡頭,面上喜怒不辨一絲波瀾也無。 趙政如果拿這樣的表情對她,就是生氣了一直壓著沒發火。 董慈知道,但趙政方才把釋利房踢得吐了血傷了心脈,他們是不可能在咸陽城里請到醫者的。 董慈想著怎么和趙政說他才不會生氣,輕聲道,“阿政,我不出去,但是你派個醫者去給釋利房看下傷好么……” 趙政心里冷笑了一聲,開口道,“寡人三日前便給他們下了逐殺令,三日之內不離開咸陽城,格殺勿論,你就不覺得那妖僧近來渡你入門的次數有點多么?” 董慈一是不知道趙政還干過這件事,二是聽他一口一個妖僧的心里不舒服,她知道整個咸陽城的人都不喜歡釋利房這些人,也打算盡快讓他們西行回國,國家是趙政的國家,他不讓待,董慈也沒權利留下人,董慈抿唇不語,知道越說趙政只會越生氣。 趙政心里怒氣堆疊,董慈不是蠢,而是根本不愿意往深處想,就像她所謂的任務這件事一樣,她就愿意一輩子都當縮頭烏龜。 今日來了個釋利房,往后再來個什么的,只怕拿點文籍教授點稀奇古怪的東西吊一吊,她一樣神魂顛倒是非不分,趙政開口道,“董慈,寡人放心讓你在外面,是認為你有腦子能分得清楚是非黑白,不過現在看來,是寡人高估你了,那妖僧不是號稱一切隨緣么?怎么就盯住你不放了?!?/br> 為什么說話要這么難聽,董慈忍不住回了一句,“趙政,他們都是大賢者,不要一口一個妖僧!” 趙政嗤笑道,“若當真是舍身渡人的大賢者,何必怕死,費盡心思趕在三日之內拉你入伙,十八人每日輪流給你講經,足足五十多天,怎么不見他們去渡化咸陽城里貧苦人任何一人,你的名聲在咸陽城里如雷貫耳,那釋利房有備而來,在獄房里還特意打聽過,不是說眾生平等么?寡人看倒也未必?!?/br> 董慈臉色有些發白,顯然是從未深想過這些,趙政不待她反駁,接著道,“別跟寡人說是因為你有慧根,當初寡人若是接待了釋利房,只怕有慧根的人就變成寡人了。董慈,動動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有時候不是光會做事,能認真做事就行,只知道埋頭苦干不動腦子,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釋利房是要千千萬萬的教眾,渡化寡人和你,一舉萬利?!壁w政說著嗤笑了一聲,接著道,“他可曾跟你說過讓你跟他一起去普濟眾生?贈與你經文并且細心講解譯制,可不是給你扔在書舍或者埋在土里用的,當真讓你跟他西行,送經文給你干什么?!?/br> “別蠢了,董慈,醒醒罷?!?/br> 董慈嘴唇動了動,想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很不對勁,聽經講文聽得入迷了,偶爾也羨慕佛陀六根清凈……偶爾也茶飯不思廢寢忘食…… 董慈左右看了看靠著案幾坐下來,口里道,“阿政你找個太醫令去看看他?!?/br> 董慈臉色慘白,眼里水汽肆意,眼珠轉來轉去就是不肯讓眼淚掉下來,神色慌亂不知所措當真如同一只掉在陷阱里老鼠一般,驚慌失措六神無主,連聲音都是顫巍巍的強自鎮定。 趙政別開眼,啞聲道,“所以阿慈,放棄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我說過了,你的事寡人來解決,你只消安安心心就好?!卑舶残男牡呐阒秃?,他會對她很好的,傾其所有,一生一世一雙人。 釋利房投其所好,她是自己上的勾,怪也怪自己蠢。 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各取所需。 董慈想讓趙政別說了,便笑道,“阿政你去忙罷,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兒?!?/br> 她這是還想當縮頭烏龜,趙政就沒見過蠢笨至此的人。 趙政走到董慈面前,伸手碰了碰她消瘦的臉頰,低聲道,“阿慈,放棄罷,別再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你做再多,也不會有人知道的?!?/br> 這是趙政第三次說她做的事沒有意義了。 董慈猛地抬起頭來,趙政沒有跟她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哪里得出來的結論! 事不過三,董慈胸口起伏,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和惡意,一把就將趙政推了出去,雙目通紅地質問道,“趙政,釋利房這件事是我蠢,但這只是一件小事,我自認倒霉,也沒有給你的江山帶來多大的危害,用了多少米糧你列出個數來,我董慈如數都還給你,沒必要揪著不放,這是我的事,有沒有意義不是你說算,我的任務也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不牢你費心!” 她來這里就是為了做這些事的,十多年了,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有沒有意義不是他說了算的! 他不就是想讓她日日陪著他相夫教子么! 憑什么讓她放棄!她為什么要放棄! 她如果不是要做這些,那她來這里是為什么! 她來這里干什么的! 他不是已經答應過不跟她計較這些事了么!為什么還要胡攪蠻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他的想法依然和以前一樣,甚至變本加厲! 說同意了不計較了都是假的! 董慈從地上站起來,看著被她推得撞到廊柱上的趙政,覺得又陌生又不可靠,她永遠都不了解他! 這些事讓人煩悶,攪擾得人不得安寧,來來回回反反復復,煩透了,也厭惡透了,董慈脫口道,“阿政,我們分手罷!” 董慈話出口看見趙政震怒的表情自己也呆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并沒有出聲反口,她是有點難過后悔,但想一想又覺得這就是他們的結局了,注定的,趙政做的決定旁人難以改變,就這么死循環一般糾纏不清又有什么意思,沒有結果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一步錯,步步錯,因緣惡果,沒有盡頭。 分手什么意思配合著董慈眼里的后悔失望趙政很容易想明白,甚至連想都不用想,無非就是想離開他的意思。 趙政心里萬蟻蝕骨的疼,緊緊咬住牙關從地上站起來,那些妖僧們該死,董慈也該死。 趙政挺直了背,看著董慈目光里火光跳動,輕聲道,“阿慈,寡人只當你被騙了傷心失望了,口出惡言,這句話寡人沒聽到,你好好在寢宮里想一想,想通了再出來?!?/br> 這沒什么好想的,董慈靜靜的看著他抿唇不語,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趙政心里連道了兩聲好,看著面前平靜如水鐵石心腸的女人,忽地道,“董慈,韓國被滅的捷報明日便會送進咸陽城,原本照計劃只進攻一半便東上攻魏,但月余前寡人在東臨學宮里得了個策士,憑著一條舌頭,說得韓然領城投降了,現在秦軍正在韓魏的交界上,王翦領兵,擇日攻魏?!?/br> 第90章 并肩坐在桃樹下 軍國大事, 趙政不會在這上面開玩笑。 東臨學宮可以說是她帶出來的衍生產物。 董慈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因為當時來的時候老館長也說過,讓始皇帝抽空關心精神文明建設。 可就像趙政說的,秦國的風氣改變了, 必然會間接或者直接的影響朝堂國策, 尤其這是一個士人的時代。 不可富貴, 不可評判,不可獨立私議以陳其上。 這是秦國法令對士人的要求,這也是秦國文明風華蕭條的原因之一。 可現在的秦國分明不是這樣了。 聯名上書這件事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她當時忐忑不安, 甚至都做好了自己出錢雇傭這二十萬兵俘駐邊修長城的打算。 但這件事趙政甚至都連問都沒問她一句就很好的解決了。 趙政應了士子的請求善待戰俘這件事只是導火索, 在天下百姓和士人心里掀起了一層風浪,接著趙國時疫燕國大災秦國慷慨相救激化了這層風浪,天下士人百姓為之震動,在呂不韋著書立說這當口,爆發了一股空前的學[潮盛況…… 賢臣良將的出現只是偶然,也是必然。 但無論是偶然還是必然, 都是歷史中的一部分。 趙政說了很多事, 聽起來似乎和她沒什么關系,但追本溯源或多或少都跟她沾了邊。 在她沉浸在呂氏春秋的編著中,震撼于各家學派的思想碰撞時,秦國已經發生這么多變化了。 趙政的聲音遠遠近近地聽不清徹。 董慈腦袋發脹,耳朵里都是嗡鳴聲,還有自己清晰鼓噪的心跳聲。 其實趙政不必說這么多,她已經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韓王投降, 代表著韓國被滅,比她記憶中提早了二十多年…… 偶然的事件改變了歷史,而她一無所知,也無能力為。 她明白趙政為什么說她做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這么大的事都變了,這只是一個開端,秦國不會停下它征伐的腳步,由此引起的后果興許不可估量…… 董慈聽見自己問,“所以呢,阿政,你想說什么?!?/br> 董慈癱坐在地上,捏著衣袖的指尖泛白發抖,聲音嘶啞微弱,趙政微微閉了閉眼,知道自己是被憤怒沖昏了頭,但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趙政定定看著董慈,開口道,“所以你口里說的文化二字,和它相關的一切,跟國政密不可分,這道理你不懂,你所謂的組織不可能不懂……” 董慈聽得想笑,心說趙政沒去過也沒見過她們那里,他的話不可信。 趙政知道董慈在想什么,眸光動了動,接著道,“史冊上的秦國專于法家,百家凋零,愚民苛政,也很快滅亡了,阿慈,治學之風和一國興亡有無干系,你看不見,你上頭的人不可能看不見,興許你也能看見,但你沒想過也沒懷疑過,一條必死無疑的不歸路,卻哄得你甘之如飴赴湯蹈火,阿慈,醒醒罷?!?/br> 說來說去意思就是她又被騙了。 他以為他是誰呀,手眼通天能知未來事? 董慈咳了兩聲笑了起來,“趙政,我知道你很厲害,但我們那的事你不知道,我們那的人你也不了解,釋利房的事是我掉以輕心了,但我和研究組的人相處過,是好是壞我還分得清,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騙我送死這樣的話實在是可笑,阿政,你這樣胡亂猜測以一概全實在是很沒道理……” 董慈指尖捏著的衣袖上滲出血紅色來,是指甲掐進掌心的緣故,她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語調平緩說得有理有據,趙政心里窒息的疼,只覺那群人和這妖僧一樣厲害,或者更厲害,能讓她這么死心塌地,事實擺在眼前也不愿相信……趙政平喘了一口氣,心說不急,她并不傻,只是還需要點時間。 空氣很悶,讓人窒息,她不想待在這里,她想出去。 董慈四處看了看,踉蹌著站了起來,頭暈目眩扶住旁邊的架子才站穩,晃了晃腦袋看清掌下壓著的文簡正是她抄錄的準備著要埋到咸陽宮遺址下面的那些,心里惡感叢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就全扯下來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竹簡在空氣里激起一層薄薄的灰塵,董慈扶著架子大口喘著氣,不,不,不要發火,去洛陽,現在就去,去地心,去洛陽…… 清晨的光線照得人眼睛生疼,董慈晃了晃腦袋,眼前旋轉的陰影消散了些清晰起來,董慈四處看了看,找到了門在哪里,拖著痙攣僵硬的腿腳走了過去,推了兩下沒推開,就想起來這是趙政的寢宮,對了,趙政還在這里,他不給她出去,讓她閉門思過…… 求他罷,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求他了,但是也不行,她這樣去了也沒用,需要趙姬,至少需要點趙姬的毛發什么的。 董慈額頭抵在門邊喘了一會兒氣,又拖著身體走了回來,靠著廊柱滑坐在地上,不著急不著急,想辦法,想辦法拿到東西了,再想辦法出去,不生氣不生氣,事實是什么樣的誰知道,現在不要胡思亂想,胡思亂想除了讓人慌手慌腳不知所措,沒有任何用處…… 她連門是推是拉都不知道了。 手上的血跡染得灰色的衣袍上到處都是,董慈臉色寡白靠坐在廊柱邊,指尖上的血rou干了,像是再沒力氣了一樣癱在兩側,臉色慘白,微微闔著眼眼睛,氣若游絲。 趙政深吸了一口氣,將眼里的熱意逼了回去,走到董慈面前,輕輕把人從地上抱起來,察覺到她渾身冰涼,手指頭甚至僵硬得攤不開,心里就一陣高過一陣尖銳瑟縮的疼,他不能逼她,她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好好想清楚這些事,想通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