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里面還有一段描述是有關秦國官吏的,“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耳;不比周,不黨朋,惆然莫不明通而公也……” 這意思就是說,荀子到了秦國大小城鎮的官府,那里官員都是嚴肅認真的樣子,無不謙恭儉樸、敦厚謹慎、忠誠守信;進入秦國的國都,那里的士大夫走出自己的家門就進入公家的衙門,沒有私下的事物,不相互勾結,不拉黨結派,卓然超群,大家都明智通達,廉潔奉公。 荀子最后還有一句總結的話,“治之至也,秦類之矣?!币馑季褪钦f:政治的最高境界,差不多就是秦國這個樣子了。 荀子是儒家先哲圣人,與孟子齊名,他本身恃才傲物,又是儒學的大家巨匠,輕易不夸人,來了一趟秦國,卻對以法家治國的秦國贊不絕口,董慈看著面前這些面帶愧色沉默不安的朝廷重臣們,覺得荀子老人家說的政治清明,她似乎隱隱的感覺到了一些。 有教無類,這是一個崩塌的時代,但這也是一個道高于勢的時代,今日就算換一個樵夫百姓來說這些話,只怕嬴異人與呂不韋都會聽上一聽。 這年間把國君罵得狗血淋頭一文不值的大有人在,孟子活著的時候曾把梁惠王、齊宣王、滕文公、鄒穆公、魯平公挨個當面教訓了一遍,這些國君未必個個都是明君,也未必贊同孟子的學說理論,卻不謀而合的給了文化人足夠的禮遇和尊重,因為孟子說的有道理,因此這些一國之君雖是被譏諷挖苦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卻從沒有誰拍桌子生氣過。 可這些風骨和氛圍,先秦之后就沒有了,君王權貴享樂理所應當,群臣百姓不但不能說,還要挖空了心思投其所好,偶爾百里挑一有個不懼君威的就成了名臣流芳百世,可多的還是那些沒好下場的九十九。 時間久了,誰也不會再說什么了。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時代不是一個時代了。 孟子死了一千多年,明太[祖朱元璋因為他文章里有一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就給他發了一個賜死令,“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吾必定讓他死矣?!?/br> 朱元璋對這句文字的意見,不是用嘴說說就算了的,時隔一千多年,這位明朝的開國皇帝,下令罷免孟子配享孔廟,并且刪除《孟子》原文八十五條。 這聽起來是挺搞笑的,卻不是特例,諸如此類的事歷朝歷代比比皆是,朝代更迭社會進步,有些東西是進步了,但有些東西就消失了。 一葉知秋,管窺全豹,董慈能在呂不韋和嬴異人身上看出來,這些風骨還沒有完全消失,她有幸見識到了。 趙政的話會很快傳到嬴異人耳朵里。 董慈心說如果她沒料錯的話,嬴異人不但不會懷恨在心,反倒會收了玩樂的心思,這點愧疚不安,大概能讓他勵精圖治上好一段日子了。 董慈猜的沒錯,不一會兒就有個宮人上來回稟呂不韋,說國君還有旁的事要做,已經起駕回宮了。 果然如此啊……董慈聽見奴仆的話,連眼睛里都涌出了一股熱意,心里不住道,莊襄王雖然沒什么建樹,沒什么野心,但他也是一個品格端正的好國君。 這只是一件小事,可這也許就是這個時代的精髓之處。 她有幸見到了。 董慈一時之間心潮浮動,沉溺其中久久都不能回神。 趙政未再言語,興平拉了拉還在發癡的董慈,抓著輕一腳重一腳的董慈跟在趙政后頭,三人就出了亭子。 興平見她恍恍惚惚的,就開口安慰道,“姑娘別怕,現在已經安全了,那嫪毐是翻身不能了?!?/br> 翻身…… 嫪毐當然能翻身,而且還能翻得特別漂亮,因為他身懷的絕技,現在還沒有發揮出真正的功效來。 絕技…… 董慈腦子里想起了方才趙政踢人的一幕,腳步猛然一頓,忙使勁回憶了一會兒,越想越是不安。 她好像是記得有一腳嫪毐橫飛出去,撞在了欄桿上,當時嫪毐慘叫得很是凄厲,嫪毐似乎還往腿間捂了捂…… 該不會撞壞了罷,嫪毐只有一個,要真是撞壞了,那以后要發生的歷史怎么辦?這件事還跟她有關系,萬一真的壞了,她這算不算改變歷史了? 方才怎么就只顧著解氣,也沒注意到底是不是撞到了…… 董慈一時間也顧不得喝雞湯,欲言又止地跟在趙政身邊走了好一段路,越是回想越是覺得可疑,心里就越發不安。 除卻死了以后的身后事,嫪毐之亂算是嬴政一生中最大的危機,這一切的起源都掛在他天賦異稟上。 萬一他提前變成了太監……董慈東想西想,實在是不知道是希望嫪毐出事好,還是不出事好……理智上嫪毐現在是不能出事的。 趙政察覺她神色有異,目光在她青腫的腦門上停頓了一下,腳步慢了一些,“忍一忍,回了宮讓太醫來看看?!?/br> 手腕和額頭是有點火辣刺痛,不過并不嚴重,董慈搖搖頭,有些遲疑地朝趙政問,“那個……嫪毐的……那個……還好么?” 這年頭也不用那個來指代一些不好言明的事物和東西,董慈問的含糊不清言辭閃爍,趙政一時間不明白她問的是什么。 趙政雖說心性成熟,但畢竟還不到知事的時候,沒往這方面想實屬正常,董慈啞然無語,倒是跟在趙政側后方的興平估計是懂了,因為他先是一愣,接著面色扭曲的看了董慈一眼,再抬腳哎喲了一聲,差點沒被臺階絆了個狗吃[屎。 這不是猥瑣不猥瑣的問題,董慈糾結的想,要沒事還好,有事她還得幫嫪毐請個大夫不成?別搞笑了。 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董慈糾結地問,“就是那個,嫪毐的蛋蛋還好么?” 趙政停下腳步,垂頭看著她,眉頭蹙得越來越深,約莫是以為她被嚇傻了正胡言亂語呢,董慈愁眉苦臉地接著道,“我剛才看他捂著腿哭,眼淚都下來了,他那個惡心人的寶貝估計是撞在欄桿上了?!?/br> 興平絕倒,忙伸手拉了拉董慈的衣袖,急急道,“快走罷姑娘,天都黑了,再不走晚了~” 他這個閹人方才是替嫪毐都疼了一下,不過這是一個小姑娘該掛心的事么,再說你看見就看見了,還非得要問出來做什么! 雖然蛋蛋這個詞比較貼切,但他已經不想知道,自家主子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了。 第26章 .怎么,你嫌棄我? 趙政原本是不怎么明白,見興平雙手無意識的掩在身前,又聽了董慈的話,再遲鈍也該明白過來了。 更何況他根本不遲鈍。 托趙姬的福,他在這方面懂得比同齡人更多,他原本是想暗地里將此人處理掉,但現在他不打算這樣做了。 趙政看向自己的小奴隸,心說他方才何必在意什么名聲噱頭,不過螻蟻鼠輩,他就算當場把人踢死了,朝臣又能如何,沒有這些朝臣的支持,他一樣能當上太子,不過多花些時間力氣罷了。 趙政暗自喘息了一聲,平了平情緒,看向董慈,并未開口問什么,只回道,“沒事,只是碰到了一下,后面嫪兄不是不疼了么,要真是傷得嚴重,他哪里還爬得起來,還能說得頭頭是道?!?/br> 興平在旁邊聽得膽戰心驚,他跟了趙政一年多,自己伺候的主子什么脾性多少也能感知一二,聽了趙政的話頓時脊背發寒,他想去拉鼻青臉腫還一無所知的董姑娘一下,腳卻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敢動,只顫著心站著干著急,暗暗祈禱董慈能說出句人話來,免得當真有什么事,他這池魚也要跟著遭殃。 董慈覺得趙政說得有道理,那嫪毐以此為生,要真有事,豈不是要急死,哪里還能有心思耍小聰明。 看樣子定然是沒事了。 董慈一時間五味陳雜,說不上來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什么的,私心里她希望陛下這一生都完完美美的,永遠都不要出現這些別人強加上來的污點和瑕疵,她希望他一直是萬人敬仰的秦始皇,而不是被人茶余飯后嘲笑探究的談資。 只是歷史就是歷史,她并不想改變歷史。 董慈心情復雜,也不知該說什么,就朝趙政笑了笑以結束這個話題,她情緒低落,一時間就忘了尊卑,嘆了口氣,精神恍惚地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了。 趙政心里強壓著的暴戾被這一笑徹底勾了出來,手一伸就握住董慈的手臂把人扯了回來。 董慈驚呼了一聲跌了回來,趙政力道大得出氣,又恰好捏在她青紫的手腕間,恍惚間似乎還聽到了骨骼錯動的咯吱聲,疼得眼淚立馬就撲簌簌掉下來了! 原來傷了手腕也能這么疼! 趙政還捏著她的手腕不放,董慈一邊吸氣一邊忙道,“抱歉我剛剛在想事情,能重新說一遍么?!?/br> 董慈以為是趙政跟她說什么,她沒聽見,不過她走神也不是一兩次,以前也沒見趙小政發火呀! 趙政不為所動,董慈忙動了動手臂道,“你先放開,我手腕方才就腫了,你捏到腫的地方了?!?/br> 董慈本來是比較耐疼的,只是這傷上加傷,火辣辣鉆心的疼,她眼淚就控制不住稀里嘩啦流下來了。 趙政呼吸一滯,心里那股欲毀天滅地的怒氣突然就消散了許多,收緊的掌心也不由松了松,垂頭看見細瘦的手臂上又添了一圈指印,遲疑了半響,到底是松開手了,心說他現在不跟她計較,這件事便放一放。 趙政這么想,話出口就成了另一番景象,“你走錯了,正門在這邊?!?/br> 董慈一看果然是走反了,忙有些丟臉的擦了擦眼淚,吸了吸鼻子笑道,“哦哦,真的走錯了,走罷走罷?!?/br> 董慈心下懊惱,畢竟還沒有哪個奴隸敢在主人面前走神的,她這樣子要擱在別人那里,只怕死過幾百次了。 不過趙小政不悅歸不悅,到底也不會拿她怎么樣,趙政不太糾結這些瑣碎的小事,看她和秦真能一直我我我的自稱就知道了。 秦始皇是性子暴虐,但都是針對外人,董慈現在摸清了這一點,已經不是很怕這個少年版的趙政了。 趙政站著不動,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晦暗不明,董慈有心想給他賠罪,眨了眨眼睛就繞到他背后,拿沒受傷的那只手推他的后背,嘻嘻笑道,“走了走了,天黑了,肚子該餓了,咱們快些回宮罷?!?/br> 趙政被推得往前踉蹌了一步,他心里僅剩的那點怒意不知為何也徹底散干凈了,連放肆這兩個象征性的呵斥都沒有,看著正從自己背后探出來鼻青臉腫卻還嬉皮笑臉的腦袋,又生出另外一種郁卒憋悶來。 趙政心說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看見她,煩人又愚蠢的惹事精。 趙政不再理她,自己先一步往正門走去了。 董慈看著趙小政大步流星的背影,隱約覺得自己似乎遭受到了嫌棄和鄙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頭頭道道,只得放棄似的揉了揉干癟的肚子,朝興平道,“肚子餓死了,咱們要不要在城里買點東西吃吃再回去?!?/br> 興平不搭話,董慈撓了撓頭,又接著道,“說起來咸陽城里都有些什么好吃的,我初來乍到,還什么都不知道哩?!?/br> 興平擦了擦額頭的汗,小步跟上,心說姑娘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第一你不知道剛才都發生了什么。 第二你不知道那嫪毐兄的蛋蛋本來是沒事,現在有事了。 馬車也是呂不韋準備的,他們出去的時候,呂不韋正候在門邊,見趙政出來,便幾步迎了上來行禮,言語行動間比晨間恭敬不少,“今日得公子提醒免成大錯,臣下感激不盡,臣恭送公子?!?/br> 趙政點頭回道,“呂相勿怪趙政魯莽,且留步?!?/br> 呂不韋得了回應,慈和的臉上喜色一閃而過,又恭恭敬敬的朝趙政行了稽首禮道,“恭送公子?!?/br> 呂不韋雖為臣,卻是嬴異人倚重的肱骨大臣,又是個年長者,趙政一個沒封侯爵的公子,自然是不好讓他立門相送,只讓他留步。 呂不韋拂須笑了笑,也未再講求那些寒暄虛禮,自己領著仆人先進去了。 興平先上了馬車拉了簾子,就算有臺凳,這馬車對董慈來說也還是有點高,她手又受了傷,董慈正想叫興平拉她一把,就被人非常不客氣的提著后衣領拎上了馬車,她還沒來得及蹬手蹬腳表示抗議,就穩穩落在大馬車的車板上了,接著趙政也上了馬車,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自己先進去了。 看來不是她的錯覺,趙政這小屁孩是真的嫌棄她。 董慈摸了摸自己的臉,湊到興平面前問,“我的腦門是不是鼓得特別嚴重,像外星人?!?/br> 興平不知道什么叫外星人,但這姑娘鼻青臉腫,舊傷加新傷,是挺丑的。 興平沒點頭也沒搖頭,只道,“姑娘還是進去坐好罷,車要走了?!?/br> 車馬是呂不韋準備的,趕車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拉著韁繩束著馬,就等著主子開口說走了。 董慈覺得今天所有人都有些怪怪的,包括興平,“興平你不進去么,外面風大,又不用你趕車?!?/br> 興平就沒見過廢話這么多的姑娘,說起來他和她雖然同是奴隸,但完全不是同一級別的,主子就在里面,他們倆在這閑聊,是不是放肆了些,這與他小心謹慎的性子十分不符,早晚要倒霉,興平心里苦水一層一層冒上來,還得開口回話,“老奴喜歡吹風,坐在外面舒服?!?/br> 說實話董慈也有點不想進去,趙小政拉長了個臉,分明是不想看見她,她現在進去豈不是自找沒趣,還不如就在外面坐著,可以看看咸陽城的街景也不錯。 興平一人精,哪里能看不出董慈在想什么,心里喚了聲祖宗,趕緊在車板上坐下來,和車夫平分了位置,擺明了不想搭理她。 興平也嫌棄她了。 董慈茫然地摸了摸腦門,心說莫不是毀容了罷,她還等著長成大美女,然后讓巧意和李思明大吃一驚呢。 這么一想,董慈覺得傷口都火辣辣的疼起來,警鈴大作,忙進了馬車,想找個鏡子先看看再說,要是口子太大,她還得提前找到祛疤的藥材,否則留疤就真毀容了。 這車馬是給男子準備的,干凈明了,簡單大方,一眼能看到底,董慈看沒有,也就只能作罷了。 董慈正用左手一點點試探著仗量下傷口的尺寸,手卻被趙政拉了下來,“胡亂摸什么?!?/br> 傷口肯定是不能摸,董慈只是摸摸沒傷到的地方剩多少嘛,好像還挺嚴重的,董慈忙跪坐到趙政對面,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問,“看樣子傷得很重啊,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看起來特別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