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興平進來提醒趙政該歇息了,董慈原本還不想睡,想接著把這些改正過的文簡都抄好,結果趙小政不允許,直接動手把她拎出了書房,勒令她睡覺去了。 第22章 .君者賜,臣不辭 早上才用過朝食,呂不韋派馬車來接人了。 董慈扮成宮人隨從的樣子,和興平一起,跟趙小政去銀葉山莊。 銀葉山莊是呂不韋自己建的莊子,地皮還是嬴異人賞給他的,現在山莊建好了,呂不韋乘興就請國君過來游玩,群臣也請了一些,主要是作陪,趙政作為國君的嫡長子,自然是要去的。 能請得動一國之君,秦國上下,也獨獨有呂不韋這一人了。 興平囑咐了董慈幾句,大概意思就是去了少說話別做事,乖乖跟著趙政別亂跑,也別東張西望就行。 厲害關系董慈自然曉得,興平說的時候她也就一一應下了。 這里不比后世,法度森嚴,等級貴賤分明,尤其是在君王大臣前面,更是要諸事小心,最好就是別說話,也別多事,安安分分跟著趙小政,看一看,見識見識就可以了。 董慈本來是這么打算,也準備這么老老實實奉行到底的,只是有時候事與愿違。 馬車走了有差不多快一個時辰才停下來,董慈跟著趙政下了馬車。 呂不韋請的人不少,董慈一下車就見對面也站著不少人,車馬奴仆簇擁著三五個年輕人,華服美玉恣意瀟灑,看起來貴氣非常,今日能來此地赴宴的,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只是似乎來者不善,站在最前面的俊面青年看見了趙政,眉梢頓時挑得老高,他語調不高,眼里的不屑卻絲毫不掩,嗤道,“爾等人怎么來了?!?/br> 爾這個字,在這個年代比直呼其名還無禮,董慈心里才想這人陰陽怪氣地做什么,興平就在旁邊低聲提點了,“快低下頭,這是正卿家的嫡子,游辛友……招惹不得……” 正卿也不是大到頂天的爵,何以囂張至此,董慈聽得蹙眉,興平又低低補了一句,“他是夏太后的外甥,很得勢,不好招惹?!?/br> 董慈這下知道這人是誰了,夏太后與韓美人同是韓國的公室之女,嬴成蟜又是在跟前看著長大的,于公于私,夏太后都不可能喜歡趙政這個親孫子的。 和在漳水上下毒謀害相比,鼠輩之徒幾句陰陽怪氣的話,還真是不夠看的,并不值得掛心。 趙政神色如常,并不放在心上,董慈心里卻很不高興,掀著眼皮看了這狗仗人勢的小人一眼,心說驢蒙虎皮,難怪籍籍無名,鼠輩爾爾。 游辛友微微抬著下頜,抱手而立,一副拿鼻孔看天的欠抽樣,趙政卻并未理會,連眼皮也沒掀一下,抬腳就上了臺階,領著董慈興平往正門走去。 游辛友見他們要走,揚聲譏諷道,“也不知哪里來的野種,聽聞趙姬與相國有舊,難怪相國要對你格外關照用心了!” 董慈臉色驟然大變。 游辛友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一時間喁喁私語嘩然四起,可十幾二十人竟是無一人出聲制止,一干人交頭接耳目光放肆,竟是沒半點將一國公子放在眼里,董慈一一看過,心沉至谷底,當下便從趙政背后站出來,喝斥道,“豎子放肆!” 董慈臉色冰寒,也不等眾人反應,開口就厲聲喝道,“無狀豎子!君國血脈也是你等相鼠之輩能非議的!公子政貌肖國君,形似秦昭王,爾等懷疑公子政血統不正,莫不是連先帝與昭襄王的來歷也要揣測分辨一番!皇城之內昭襄王英靈之下,你口出狂言滿口噴糞!好大的膽子!” 董慈既然開口罵了,自然是撿著痛處罵,她的聲音又尖又厲,雖是童音稚嫩,卻目射寒光,怒意滔天擲地有聲,如當頭棒喝,字字分明錘擊在眾人心上,枉議先帝明君,就算給他們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抄家滅族的! 一行人果然面色大變,游辛友臉色寡白,張嘴欲分辯,董慈哪里會給他開口的機會,面如寒冰的厲聲喝道,“蛇蛇碩言搬弄是非,非議造謠是為無禮!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虧你為正卿公爵之子,簡直是有眼無珠人如糞墻!忠孝信義禮義廉恥你占了哪一樣,公爵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血脈正統這種流言絕對不能放任,董慈口出惡語只是想徹底遏制它,罵著罵著卻是真生起氣來,只她話音剛落,氣還未喘平,就聽見了一陣舒朗的哈哈大笑聲,笑聲越來越近,眾人回過神來皆是臉色大變,連趙政都微微變了臉,來人不是相國呂不韋,就是國君嬴異人。 眾人口里喚著見過大王見過相國,慌慌亂亂垂首跪了一地,興平正手忙腳亂地想將董慈扯跪下來,那邊眾人就簇擁著國君過來了。 “都起來罷,不必多禮?!?/br> 董慈一看嬴異人的樣貌,心里就更生氣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趙政是誰的兒子,偏有人拿趙姬生事,分明是想借此混淆視聽,徹底將趙政踩到溝底去! 嬴異人是個很溫和平順的人,但就算如此,也蓋不住他是秦家人的血脈。 高大,俊美,眉眼立體深邃,常年富足的生活雖是將他剛硬的輪廓軟化了幾分,五官卻還是能看出趙政的樣子。 秦國人本來自身條件就偏高大硬朗,又加上商鞅變法之后舉國尚武,秦國的男子長相氣質普遍都比較剛硬粗獷,縱然是皇宮王室有各地的嬌柔美女混合了基因,也只會讓子嗣后代的五官面貌顯得更俊美更精細,秦家人的血脈在那里,又豈是說兩句,就能改變得了的。 歷史誠不欺我也。 董慈看向嬴異人身旁一身官府的中年男子,個子中等,長相雍容,面容溫和細白,是另一種儒雅貴氣,自是相國呂不韋。 史書誠不欺我也。 董慈心想,秦漢之后那些想在血統子嗣上做文章的卑鄙小人們,第一該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有關秦國人外貌特征的記載,第二該動動腦子好好想一想,嬴異人就算與呂不韋好得穿一條褲子,上同一個女人,他還能分辨不出趙政是誰的孩子么? 他是性子溫和不假,但不是人傻,趙姬本就是他從呂不韋那里討要來的女子,事關皇室血脈,孩子生出來了,他還能連孩子爹是誰都不確認清楚了。 往后退一萬步,就算嬴異人糊涂得腦殘腦失憶,夏太后與華陽太后可都不是吃素的,這兩個正愁沒借口把趙政從嫡長子的位置上拉下來,真要有這么大個漏洞在,哪還輪得到游辛友來耍嘴皮子功夫,真是好笑! 董慈正心緒不平,嬴異人朝她樂呵呵地招手道,“你這小兒嘴巴也太毒了,寡人常聞利嘴殺人,今日也算是見識到了?!?/br> 嬴異人說的是游辛友,估計是被罵了又沒來得及還口,又見國君過來了,半是怒半是慌,氣急攻心,噴了一口血,直挺挺的倒地不起了。 孬種慫貨,董慈看都懶得看一眼,這如同蒼蠅屎一樣不干正事的人生,多看一眼她都覺得臟了眼睛! 嬴異人素來溫和,卻也容不得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當下便吩咐跟著的宮人道,“將這造謠生事的豎子送回游方中那里去,跟他說寡人不想鬧出人命,該怎么做,讓他自己掂量掂量?!?/br> 不想鬧出人命,意思就是可免死罪。 董慈聽嬴異人的意思,知道這位國君是個明白人,心里就安定了許多,三人成虎,流言傳多了,指不定哪天就成真的了。 成王敗寇,歷史向來都是留給成功的人寫的,那些仇恨趙政的人,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摸黑他的機會的。 這時候一年均算每月大概29天零幾個小時,十二個月就是大概354天,就算后世的預產期十個月約280天不算特別準確,也不可能超出七十幾八十天去,在醫學如此發達的現代,超過兩周就得立馬催生,懷胎十二月,在醫療技術落后得連剖腹產都做不了的戰國年間,趙姬當真能生下來,并且生下來趙政還活著,倒真可能是生了個哪吒了!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生子政?!?/br> 這里的‘大期’指的就是十二個月。 知有身,知有孕至起碼也得兩個月,加起來也就是十四個月…… 這么拙劣生硬的強行黑,拿出來連她都替祖先很不好意思。 董慈氣血往腦門上涌,頭腦發昏,被旁邊的興平捅了捅,這才回過神來,是嬴異人在和她說話。 嬴異人也沒怪她走神,反倒是樂呵呵地笑道,“你這小兒有膽氣,寡人就賞你百金,你可受得?” 君者賜,臣不辭,董慈知道這個道理,便大大方方行禮接下了,“謝王上?!?/br> 嬴異人賞完,呂不韋又拂須笑道,“這小孩明德通理,臣下也表表心意,賞他五十金,也給他撐個場面?!?/br> 董慈這一下子翻身成了有錢人,也沒有多高興,她也看得明白,咸陽城里各方勢力復雜,牽扯太多,嬴異人不想和自己的親生母親對著來,不好真將人給打殺了,就可勁的抬舉她,把她抬舉得越高,別人的臉也就越疼。 畢竟事關皇室血脈,動輒就是血流成河的事。 董慈成了牙尖嘴利的眾矢之的,但這對她來說無所謂,總之,往后是不敢有人再拿趙姬、拿血脈說事了。 第23章 .正應當年少相陪 嬴異人喚趙政上前說話,安撫了幾句,詢問了些功課政務,站在門口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與呂不韋先一步進莊子里去。 董慈落在后頭,恰好將這一幕收進眼里,心里說不上來什么滋味。 嬴異人是沒什么大志向,卻并不糊涂昏庸,在嫡長子應有的尊重和體面面前,他還是分得清楚輕重的。 只是這些尊重和體面里,有幾分是父對子的親昵愛護,就不得而知了。 趙政平靜得似乎剛才什么也沒發生過一般,只是步伐緩了下來,漸漸就落在后頭了。 董慈知道他心情不好,就安安靜靜的跟著,隨著他的腳步越來越慢,離眾人越來越遠,一路走進了莊子,漸漸竟是只有他們三個人了。 董慈知道趙政為什么心情不好。 血脈子嗣這件事,誰都可以分辨兩句,獨獨趙政不能,他一旦開口爭辯,旁人不但不會信,還會以為他是心虛了惱羞成怒了。 一國公子與人做口舌之爭,吵輸了情況更糟,吵贏了也未必上乘。 趙政領著兩人走了另外一條路,他走得很慢,路過一個四方亭時,就停了下來。 興平慣會看眉高眼低,見狀就往回走了幾步,很自覺下了臺階,遠遠的候著了。 董慈估量著趙政是想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就打算學興平機靈點站遠些,只她還未轉身,趙政就開口了,“你知道么,前兩個月父王差點就立了成蟜為儲君?!?/br> 董慈嚇了一跳,忙一邊回頭四處看,一邊去拉扯趙政的衣袖,示意他不能說了。 趙政垂頭看她,似乎是覺得這樣低著腦袋和她說話不方便,忽地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董慈還未及反應,就穩穩當當坐在亭子邊的欄桿上了。 這真是突如其來一點預兆都沒有,董慈連尖叫都來不及尖叫。 背后就是一片泛舟湖,董慈怕掉進水里去,忙手忙腳亂地抓住趙政的衣袖坐穩了,確認自己安全了,這才平視著趙政輕聲道,“你不要生氣,也不要難過,那等諂上驕下之人,不值得費心的?!?/br> 趙政卻自顧自說道,“他差點就成了儲君,不過我的人在朝上拿禮教倫常明里暗里敲打了一番,父王也自知不妥當,此事就不了了之了?!?/br> 事關儲君之位,妄自揣摩圣意乃是大忌,董慈聽得膽戰心驚,趙政這些話要是傳出去,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更何況他還是局中之人! 董慈忙伸手去掩趙政的嘴,急急道,“別說了,你冷靜點呀!” 她這替天下人都要cao心上火的模樣是挺好笑的,趙政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握住董慈還壓在他唇上的手,順勢就在那溫熱的指尖上輕咬了一口,笑道,“不用這么緊張,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比誰都清楚?!?/br> 董慈一想趙政最終還是被立為了儲君,也稍稍放松了些,舒了口氣小聲道,“王上他是明白人,放心罷?!?/br> 趙政說的這件事,董慈也知道一些,嬴成蟜去了一趟韓國,回來的時候就帶了兩座小城來,是他的舅舅,韓國的國君韓桓惠王韓然送給他的。 這次送得還不算多,史書上記載嬴成蟜有一次做使節出使韓國,不費吹灰之力就帶回了百里的土地,百里的土地,有些小諸侯國都未必有百里的土地。 如今嬴成蟜不過八歲小童,去韓國那就是去走親戚的,韓桓惠王卻白白送土地給秦國,明眼人就知道這是另有所圖了。 只是人心都是長偏的,嬴異人見自己兒子不費一兵一卒就得了兩座城池,心情舒悅,當時就把嬴成蟜夸得飛上了天,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他愛子心切,又有韓美人吹著枕邊風,心思浮動那是難免的事。 秦國到現在還未立儲君,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她總不能說:陛下我知道一年后你一定能當上秦王,因為你爸爸就要死了。 這話說了誰信呀,董慈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趙政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地問,“我母親是什么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呂相國的兒子?!?/br> 果然只要是個人,都沒辦法忍受別人罵自己是野種的,尤其這個人還是趙政。 少年心里估計都想將姓游的車裂分尸碎尸萬段了,這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喜怒不定心思難辨,只能說明他正壓抑著,壓抑著暴虐和憤怒,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 用科學知識來解釋趙小政估計也聽不懂,董慈糾結著怎么措辭才能安慰道這頭隨時會爆發的雄獅,眨了眨眼睛道,“這么說罷,如果我是個姑娘的事傳到王上太后趙姬的耳朵里,立馬就會有人來給我檢查身體了,雖然我只有九歲,你只有十一歲?!?/br> “王上是挺信任相國的,但一碼歸一碼?!倍然瘟嘶文X袋,接著道,“你要是呂不韋的兒子,只有一種可能?!?/br> 董慈停頓了一下,見趙政薄唇微抿,就眨了眨眼睛笑道,“除非你父王與呂相國兩情相悅喜結連理,而你則是從呂相國肚子里爬出來的……否則你父王是如何做到如此心無芥蒂的,世上就沒有能在這件事上寬宏大量的人,你父王一沒有寬宏大量的條件,二不需要如此的委屈自己,所以,除非你父王和呂相是一對……我只是開個玩笑,可別轉頭就把我賣了……” 趙政失笑,心里那些幾欲破空而出又無處發泄的情緒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消散開來,是啊,螻蟻鼠輩,他何須花費心思,他要誰死,誰就得死,遲早的事情,不急于一時。 不管是失笑還是什么笑,總歸是笑了,董慈看著趙政的神色,正想舒口氣,就見趙政又湊近了些,低聲問,“你是不是忘記了什么事,我見呂相國連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