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嫪毐告退以后,隨從們臉色都有些古怪起來,似是不屑還是其他什么的,董慈統稱為不待見。 梅州著四個女婢引著趙政趙姬去廂房歇息,待人走遠了,這才叫了一個隨從上前來問話,“怎么請了他來接人了?” 那隨從輕哼了一聲,回稟道,“主上原本是安排了薛子雅來接,結果這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私底下換掉了?!?/br> 梅州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董慈落在最后,恰好聽得這兩句,心說梅大掌柜這還是頭一次露出這么明顯的喜惡來,想來嫪毐是真的很不得人心。 董慈想這大概跟嫪毐兄的職業有關系。 史料記載嫪毐為‘大陰人’,他以表演這項特殊的身體技能為生,并因此被收在了呂不韋門下。 呂不韋時常讓嫪毐當眾表演絕活,據說看的人還不算少數…… 想來大家也不像她這樣是個正經人,不懂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 董慈忍不住咂舌,春秋戰國實在是個很神奇的時代。 孔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告子也曰‘食色性也’。 圣人是不會違反自然規律的,人們普遍認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人之本性。 有這樣的認知文化做背景,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兒子繼承父親財產的同時,可以順便把父親的姬妾美人一起繼承了。 君主國主心悅男子豢養男寵,朝臣是不怎么管的。 女子不怎么講究貞潔,改嫁,再嫁,合情合理都是大家能想得通的。 家里來客人了,家主讓妻子、妾室,甚至女兒陪客夜宿,才是真正的賓至如歸。 諸如此類,多不甚數,看船上這些仆從的神色,就知道嫪毐當眾表演絕活這件事,當真只是一件小事。 董慈落在最后,聽先前那隨從抱怨道,“做優伶就做優伶,非得要跑來咱們中間竄事……” 梅州神色也是厭煩,吩咐道,“勿要多言,主子明睿,斷不會亂了方寸的?!?/br> 那隨從應了聲是,梅州又囑咐了兩句,也進廂房歇息去了。 趙政趙姬的房間都在船尾,背靠背對著河,趙姬因是女眷,房間還要更靠里面一些。 董慈沒有地方去,只能厚著臉皮跟進了趙政的房間,那兩個叫秦真秦鳴的少年見她一路都與趙政同寢同食,對她比對梅州還客氣三分,見她進來,兩人還給她行了個禮,規規矩矩的退出去了。 里間傳來嘩嘩的水聲,趙政在里間洗漱。 董慈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船身隨著水流一搖一晃,她這些日子沒休息好,這么蕩秋千似的搖了一小會兒,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點著油燈燭火了,董慈爬起來看了眼外面,月亮高懸,已是夜半三更。 可這黑燈瞎火的,趙小政不睡覺去哪兒了? 董慈忙爬起來去找人,外面海風肆虐,波浪一層疊一層的拍在船身上,風吹得船上的掛木咣當咣當的響,合著風吹帆布的砰砰聲,她搞多大動靜估計都驚不到別的人。 趙政正站在船尾的圍欄邊,估計是睡不著出來吹風的。 董慈心里松了口氣,才想過去就見趙政轉過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忽地一頓,臉色一變轉而往另外一邊快步走去了,董慈看了眼那廂房的位置,知道是趙姬的房間,正想回去接著睡覺,就見趙政一腳踹開了房門,咣當的巨響被淹沒在海浪里,雖是不怎么明顯,但也十分嚇人。 莫不是趙姬出事了。 董慈嚇了一跳,忙跟了過去,瞧見里面的情況,整個人就呆在了原地。 屋子里的兩人顯然也受到了驚嚇,慌忙推搡間撞得桌子晃晃蕩蕩的,發出刺耳的聲響。 是趙姬和嫪毐。 嫪毐一手抓著趙姬的手臂,一手橫在趙姬的肩前,看起來是很親密的姿勢,但董慈估計趙姬是被搖擺的船身晃倒了,嫪毐伸手相扶了一把,畢竟真要卿卿我我,是沒那心思擺這么扭曲的姿勢造型的。 房間里點著燭火,趙政估計見著了嫪毐投在窗戶上的人影,這才發現的。 再說趙姬向來謹慎,當真要搞事情,不可能出這種低級的紕漏。 果然趙姬白著臉顫著聲開口解釋了,“政兒你怎么來了,燭火昏暗,方才母親滑了一下,是嫪君扶了母親一把,政兒你快謝謝他?!?/br> 董慈以為趙小政會發飆,結果并沒有,他停頓了一下,側身朝同樣神色慌亂的嫪毐行了個禮,聲音低沉平靜,“多謝嫪義士?!?/br> 嫪毐年紀不大不小,比趙政大許多,又比趙姬小幾歲,趙政稱呼他一聲義士,這是把刻意他放在了同輩的位置上,他這幾個字說完,趙姬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嫪毐連連擺手,口里說著不敢,他心里本就有鬼,經此一嚇,臉色寡白額頭上虛汗涔涔,半點不見白日的風儀了。 趙政身形挺拔,右手不自覺的握在腰間的短劍上,目光暗沉的盯著垂著腦袋的嫪毐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嫪兄與母親同是陽泉人,乍見之下心生歡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身處異國,我與母親不好招待嫪兄,來日待我與母親入了咸陽城,回稟了父親,請他老人家設一桌酒席,合家再與你敘舊如何?” 嫪毐臉色寡白兩腿發顫,聽聞要嬴太子宴請他,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滿頭大汗戰戰兢兢地回道,“不敢當,不敢當,小的與夫人雖同為陽泉人士,但未曾交談言語過,今日是恰巧得了些家鄉的小食,想送于夫人一些,聊表心意?!?/br> 嫪毐說著,又道,“東西送到了,小的這就告退了?!?/br> 嫪毐說完,也不等回話,手撐著地爬了起來,連滾帶爬的滾出了廂房。 房間里一時沉寂了下來,涼風習習,風聲鶴唳,董慈打了個寒顫。 趙政垂著眼瞼,看也未看趙姬一眼,只行了個禮道,“母親好生休息,孩兒告退了?!?/br> 趙姬白著臉點了點頭,趙政拎起桌子上的布包,朝趙姬道,“孩兒長這么大,還沒吃過陽泉的小食,東西孩兒就帶走了?!?/br> 趙政說完轉身就走,董慈忙跟在他身后,她心里慌得很,連門也忘了給趙姬關,一路跟著趙政,繞到另一邊,回廂房去了。 趙政進屋將那包吃食放在了桌子上,董慈關了門,連呼吸都輕了許多,膽戰心驚的貼著墻邊站好,只覺房間里的空間都窒息了。 趙政神色如常地在房間走了兩步,似乎是不滿廂房逼仄狹窄,忽地一腳就踹翻了面前的矮桌,桌子砰的一聲在地上滾了幾圈打在墻上,灰塵渣屑四起,趙政還嫌不解氣,又踹翻了兩張小案幾,文書竹簡頓時噼里啪啦滾落了一地。 這廂房也是臨時布置的,能踹的東西也不多,幾下就被趙政給踹翻踹斷了,過了好一會兒,趙政才停下來,胸膛起伏氣息不穩,顯然是氣到極致了。 董慈后背緊緊貼著墻跟,心驚膽戰之余,又有一丁點別的艱澀的感覺。 前路未明,一切都是未知,明明梅州已經說過了,嬴異人將韓國宮室之女韓云姬納為美人,并育有一子嬴成蟜,已經六歲了,聰明伶俐,很得安國君的喜歡。 梅州特意出言提醒,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所以說讓她穿成趙姬多好啊。 就算她當真想和同鄉敘舊,也一定好好的投貼相請,而不是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就算對嬴異人心存怨恨失望,也看自己和兒子要活命的份上,小心謹慎,不給別人留下這些足以致命的把柄。 就算幾十年以后,她真的想和嫪毐相守相戀,那也好好的先和過去告別,拋下榮華富貴,與嫪毐遠走高飛…… 趙姬大抵從未將自己當做一個母親看,不喜歡趙政,自然也不會替他考量什么了。 第10章 .陛下不想跟我聊 趙政靠在榻邊坐下來,閉著眼睛,眉峰微蹙,一手揉著太陽xue,一只手臂撐在膝蓋上,垂著的指尖正往下滴著血。 董慈腳雖然貼著墻根沒動,腦袋卻往前伸了伸,趙政臉色發白,薄唇緊閉,額頭上還起了點青筋,他是個作息極其規律的人,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船頭上吹風,十有八[九是真的會暈船了。 船身這么晃,海風這么大,沒坐過船的人想不暈都難。 暈船暈車這種事,擱在后世一顆暈眩停就能藥到病除。 董慈從陰影里挪出來,開始收拾屋子,斷了腿的凳子桌子,全拖出去丟進河里了事,董慈又把那小包吃食裹著些碎瓷片全給扔了,她手腳干脆利落,不一會兒就把一地狼藉都收拾干凈了。 始皇陛下的手指還在滴血呢,估計是方才被碎木屑劃破的。 董慈洗干凈了手,杵著掃帚在趙政面前晃了兩圈,躊躇了半天才湊上前去道,“暈船這個病我恰好會治,也不用吃藥,就是在腦袋上按一按,要不要試試?” 說實話董慈還真有些心驚膽戰的,天子一怒伏尸百萬,雖然趙小政現在還不是天子,但她在這種該躲得遠遠的時候湊上前來拔虎須,趙政當真撅起蹄子來,一用力就能把她踩成稀巴爛,還是不用負責的那種。 她這么英勇無敵的搶著當炮灰,就當是還趙小政那一飯之恩吧。 房間已經被整理好了,除了空蕩一些,完全看不出他曾發過火,趙政聽小奴隸問他是不是頭暈,心里便笑了笑,連這小奴隸都能看出來,偏生他的母親看不出來,連這個八歲小童都知道忌諱,偏生她的母親不知。 趙政沒反對,董慈就當他同意了,得寸進尺地咧了咧嘴笑道,“那公子先躺下來?!?/br> 董慈把掃帚扔到了一邊,胸有成竹的湊了上來。 小倉鼠膽子大了不少。 趙政舒了口氣,他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就依言躺了過去。 董慈先拿了酒和干凈的布來。 趙小政掌心里的口子還挺深的,目測四厘米這么長,木屑還嵌在里面,血rou模糊,這孩子方才多生氣可想而知。 認識這么久,這還是董慈頭一次見趙政發火呢,怪稀奇的。 董慈用酒洗了刀子,又放在燭火上燒過,拉開趙小政的掌心,看了看傷口道,“有點疼哈,你忍耐一下,木刺不挑出來會化膿,這非得要弄出來不可?!?/br> 趙政嗯了一聲,董慈小心的把木刺挑了出來,又用烈酒把傷口洗了,趙小政雖然疼得手臂緊繃,但一動也沒動,連哼都沒哼一聲,董慈心里贊嘆,心說這哪是一個九歲小孩該有的心智。 董慈把趙政的手掌包好,洗干凈手了,這才挪到榻頭道,“我開始按摩了,力道重了你就說,有什么要求隨便提?!?/br> 得益于做奴婢的生活經歷,董慈瘦歸瘦,力氣卻不算小,按摩起來也沒費多少勁兒。 外面波浪拍打的聲音很大,風吹得人心神不寧,董慈覺得應該閑聊點什么,一邊按摩一邊隨口道,“白天我見兩個小孩兒跟著公子,以后要做書童用么?” 還有比八歲的小孩稱呼另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小孩更奇怪的事么?趙政睜眼看了小奴隸一眼,低聲回道,“放在身邊做事的?!?/br> 董慈哦了兩聲,又問,“好點了么?” 趙政這次連眼睛都沒睜了,低低嗯了一聲,看著就不像想聊天的樣子。 董慈也就不說話了,她對自己的手法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不到兩刻鐘的時間,趙政就睡熟了。 第二日巧意進來伺候趙政洗漱更衣,見廂房里空蕩蕩的,嚇了一跳,拉著董慈問,“這是怎么了?遭賊了?” 董慈忙搖頭道,“公子有些暈船,房間里桌椅搖搖晃晃的,他聽了鬧心,大半夜沒睡著,讓我把多余的東西扔河里了?!?/br> 巧心也是個會暈船的,一上船就頭暈眼花吐個不停,巧意照顧jiejie照顧了一晚上,知道暈船的苦處,聞言立馬朝里間看去,低聲問,“那公子可還好?” 正說話間,趙政從里面出來了,巧意忙將水擱在了架子上,見趙政面色還好,這才放下心來。 董慈無事可做,呆在廂房也無聊,索性就出來了。 天剛亮不久,陽光正是明媚,董慈圍著船只轉來轉去,打算乘著這個機會好好看看這艘樓船。 得益于建筑工人魯班對木匠行業做出的偉大貢獻,戰國時期造船技藝有了很大提高,董慈對造船雖是沒有研究,但仔細看,也還是看出了些門道來。 這只船航行輕陜,而且還雕刻華麗,同旁邊不遠不近跟著的那艘暗紅色輕舟一樣,也是風帆樓船,別說是載個人渡河了,就是出海航行都沒問題。 史書上說‘齊景公游于海上,六月不歸’,想來是確有其事。 梅州包的這艘船有兩層,上面都是些小隔間,估計是用來臨時存點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