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董慈用九歲孩童的實力來估量趙小政,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趙小政果然不是吃素的,左手下拉右手上托,一招順手牽羊雖是有些不倫不類,但剛剛好就拆解了董慈同樣不倫不類的小擒拿,董慈被拍得往后退了一步,心下駭然的同時,又十分想不通,想不通趙政為什么要費力氣弄死她。 趙小政眼里有詫異一閃而過,但遲疑只是一瞬間,當下便又揮著手里的短匕首刺了上來,趙政習武練劍日日不綴,對付董慈這點三腳貓功夫,綽綽有余。 再說,就算她武功比趙小政高,她還真能弄死他不成,這念頭真是可怕,只是想一想,就足夠讓她腿軟了。 當下也沒工夫耽擱,董慈一邊往后躲一邊告饒道,“殿下,殿下你聽我說……” “殿下…殿下有話好好說…殿下稍安勿躁啊……” 趙小政不為所動,董慈心里哀嚎了一聲,出師未捷身先死,這真是萬萬沒想到,她這才來多久呢,難道真要掛在這了,感情埋尸的坑還是她自己給自己挖好的。 董慈擋開斜里刺出的匕首,突地想到殿下這詞這時候還沒有呢,心說自己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忙改口道,“公子……我是來幫你的,你相信我………” “是子楚公子派屬下來保護公子的………” 這話由不得趙政不變色,趙政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但趙姬為了活命,這三五年有關秦國的事一個字也沒提起過,董慈不可能知道這么多,再者倘若董慈當真只是個普通的八歲小童,遇到這等殺人埋尸的事,恐怕早就嚇得大喊大叫了,哪里還能這么鎮定沉穩的與他來回周旋。 趙政就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董慈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經過特殊訓練又身兼重任的小斥候,趙政眼里寒光更甚,人卻是站定了沒再揮刀相向,似乎是打算給她一個辯解的機會。 董慈心里舒了口氣,忙接著胡說八道,“斥候大人讓屬下保證好公子的安全,公子明日便可出邯鄲,回秦國了?!?/br> 董慈這是在打賭,好在她賭對了。 趙政好歹是收回了匕首,董慈腿一軟差點沒坍塌在地上,扶靠著背后的松木才堪堪站得穩,不是她丟姐妹們的臉,實在是生長在紅旗下過慣了太平日子,學個武藝也是為了強身健體,沒遇到過這瀕死拼命的。 趙政面上神色難辨,目光幽森陰鷙地看了董慈好一會兒,看得董慈臉上的假笑都掛不住了,這才將手里的匕首收回了刀鞘,金鐵相擊,又劃出了一陣陣寒意,趙政道,“把人埋了?!?/br> 不管方才趙政眼里的寒意是不是董慈的錯覺,至起碼此時此刻她這條小命是保下來了。 此時也不容多想,董慈忙把土填了回去,踩實,又把多余的土全倒進河水里,正是盛夏水漲的時候,河水流得急,這點土擱在里面,不一會兒就融進河床里,再看不出什么分別了。 原先是埋葬不用多費什么心思,現在是毀尸滅跡,性質就不一樣了,董慈鏟了些草皮蓋在上面還不放心,想去遠處弄些松草過來,好把這片地偽裝得跟周邊一模一樣。 她這才站起來,便聽趙小政沉聲道,“干什么蠢事,還不快走?!?/br> 董慈一想覺得男神陛下說的也有道理,趙姬今晚宴請了趙安,人在他們院子里出了事,橫豎他們脫不了干系,再說馬上就要離開趙府了,掩藏也是多此一舉。 自長平之戰以后,趙國與秦國仇深似海,也不差這一樁了。 兩人就一前一后的出了林子,董慈作為一名稱職的奴婢,雖然心里好奇得要死,但依然死死的守著奴婢的本分,一句話也沒多說,隨趙政回到了合心院。 趙政站在院門外沒有進去。 里面男娼女盜的嬉戲調笑正如火如荼。 院子里的聲音若隱若現,流出來的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語,聽了一會兒,董慈大概也明白過來,趙姬請趙安過來做客,一來是為了見最后一面,二來是想要些錢財。 熱烈粘稠的酒香伴著污言碎語隨風散了出來,趙安笑得爽朗舒懷,最**的風莫過枕邊風,人高興了什么事都好辦,很快趙姬就如愿以償了。 院子里的動靜這才慢慢小了些,董慈落后一步跟在趙政身側,她方才表了忠心,主子沒發話,她自然不能走開,就只能不尷不尬隨趙政在院子外癡站了兩個時辰。 趙政不言不語,周身的寒意卻越來越深,董慈作為一個圍觀者,縱然覺得趙政不該站在這自找難堪,也沒有開口插話,史書上有關趙政童年時期的事記載得少之又少,這興許就是歷史這條長河中應該有的步驟,不是逼不得已,董慈不想挑起任何多余的波瀾。 夜至三更,趙小政的眼睛又黑又沉,董慈看得心里發毛,里面先是有開門的咯吱聲,接著有踉蹌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想來趙安是玩夠樂夠,要回去了。 趙政堵著院門不動,董慈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便聽趙小政低聲吩咐道,“你去找根繩子來?!?/br> 董慈腦袋一懵,抬頭對上趙政看過來靜如死水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低低應了聲是,貓著腰竄進偏院里,很快就找了截麻繩來。 恰逢趙安嘟囔著跨過院門出來,他似乎喝了許多酒,神志不清腳步踉蹌,董慈正琢磨著趙安還能不能分清東南西北,就聽得悶響一聲,趙安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這么個半大的孩子,悶不啃聲一棒子就把人打暈在地上,可見出手時力道又準又狠,董慈懵在了原地,趙政想干什么?再過兩個月他才滿九歲,他這副殺人越貨的樣子是想干什么! 趙政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拿過繩子將趙安手腳都捆了起來,接著往趙安懷里袖子里塞了許多石塊,這時候的風流雅士多寬袍廣袖,兩個寬大的袖子里就能裝下不少,趙安的尸體滾進了荷花池,一眨眼就沉了下去,碧野荷花遮掩之下,雁過無痕。 趙政一直十分冷淡,仿佛他往湖里丟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玩鬧間踢進水里的石頭塊,輕松自在又習以為常。 趙政在荷花池邊站了一會兒,轉身在董慈面前站定,看著她臉色寡白強自鎮定的模樣,忽地笑了一聲,態度是前所未有的溫和,“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么?” 晨光透過云層射向大地,暖意融融,烏云散去,極盡盛世之美。 趙政問什么董慈壓根就沒聽清,她在看見趙政笑的時候就呆在了原地,她一直知道趙政長得好,但從未想過他笑起來如此的普度眾生,董慈看了一天陰沉沉的恐怕片,積攢了無數的怨憤和壓抑,被趙政這博施濟眾的一笑完全驅散了,她心里若有所悟,心說一個上好的顏值,確實足以撐起一步電視劇。 董慈被治愈了,又恢復了些神志,回想起趙政的問話,裝作愣了一下,費力的想了半天,才搖頭回道,“公子這般做,自然有公子的道理?!?/br> 若說一開始不明白,現在也該明白了。 趙姬與趙安關系混亂,倘若與外人知曉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若有心人挑唆利用,就算趙政的皇室血脈不會遭到質疑,其母也難逃yin[亂不忠之名,趙姬不會有好下場,趙政也不會有好下場。 自九年前長平之戰,白起坑殺趙軍四十萬人起,秦趙兩國就結下了血海深仇,若有一日趙安得知自己曾享用過秦國一國王后,秦國必定傾國受辱,后果不堪設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趙安必須死,知情的人也必須死。 可做這件事的人該是趙姬,而不是趙政這個還不足九歲的孩子。 多智近妖。 董慈一臉茫然的看著面前足足比她高了一頭的趙政,一副渾然不覺自己離死神也特別近的模樣,二十五歲的老青年裝在不足八歲的殼子里,要裝天真無邪簡直是小菜一疊,董慈這一刻又感謝起蒼天來,因為趙政若有所思的看了她片刻,轉身往院子里走了。 趙政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董慈心頭一跳,后背**的,整個人都控制不住緊繃起來,腦子里飛快的轉著,萬般念頭一一閃過,她不想死在這兒,雖然死了也許能直接回去,但只是也許,說不定死了就死了。 趙政卻似乎再沒動過殺意了,稚嫩的童音雖然依舊沉沉的,但比往常溫和多了,“父親可曾許過你什么賞賜?” 董慈心下一松,答得有條有理,“奴婢并未見過子楚公子,呂大人只說讓奴婢照應公子吃穿住行,待公子回秦國之時,可幫奴婢脫離奴籍?!?/br> 董慈說的話中規中矩挑不出任何錯處,一來現在的趙政根本不了解呂不韋,自然是董慈說什么像什么,二來趙姬這些年自顧自過活,趙政的吃穿住行,全都是董慈打理的。 這些年董慈雖不曾與趙政有交流,但在趙政的吃穿上她默默用了十足的心,她編的這個理由,可信度極高。 董慈垂著的視線能看見趙政的袍角微微動了動,接著兩道竹簡就遞到了董慈面前,只聽趙政道,“這是你與李南子的奴契,你可為庶人,明日可回鄉尋親?!?/br> 可這個字聽起來十分微妙。 趙小政的態度前所未有的悲天憫人,董慈卻毛骨悚然,她敢肯定,她現在倘若當真接下這兩片竹簡,離死就不會太遠了。 如此可怕的心機boy,難怪連精明老道的呂不韋都會死在他手里,董慈心里狠狠的贊嘆了一聲,接過了那兩張竹簡,沒有錯過趙政越發深邃的目光,心說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董慈抽出了李南子那張掰成幾截,直接甩進荷花池里一了百了,又把自己那張掰成兩斷,恰巧將吾主趙姬四個字掰掉了,將剩下刻著李丫的那一截竹簡恭恭敬敬的遞到了趙政面前,垂首道,“呂大人于奴婢一家有再生之恩,大人既將奴婢贈于公子,奴婢請刺公子之名?!?/br> 一個謊言,就得用一百個謊言來支撐,董慈心想,正大光明的變成庶人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此去咸陽路途遙遠,還是找機會逃跑比較合算,先保命要緊。 趙政神色淡淡,嗯了一聲,也沒跟董慈客套,匕首現成的有,三兩下就刻上了趙政兩個字,董慈在一邊看得嘴角抽搐,心里不住吶喊,陛下我自愿為您肝腦涂地,您相信我呀! 第5章 .你莫要嫌棄我丑 邯鄲城趙安府走水了,事發地點合心院離主院距離遠,等發現的時候里面烈火沖天,原本風景宜人的精致小院一夜之間被燒了個干凈,火勢太大,燒得也久,兩位小主子燒成了灰,連骨頭渣都沒留下。 等府里人慌慌忙忙滅完了火,天也大亮了,家仆這才發現家主也不見了,闔府上下這才慌了神,緊鑼密鼓的探查了一番,才知家主昨日曾來探望弟弟meimei。 院子里好幾個燒酥了的酒壇子,想來家主也跟著一起折在了里面,從府里傳出來的哭嚎聲經久不絕,趙安府當真是飛來橫禍,縱然有潑天的富貴又如何,錢沒花完,人就死了。 趙姬一行人已經準備妥當,立時便要出發了。 嬴異人安排來接人的斥候叫梅州,年紀三十上下,面白體胖,眉眼細長,下巴上的美髯須是精心保養過的,想來是做慣了富家翁,臉上常常都掛著溫和的笑,瞧起來十分和善。 梅州是呂不韋手下的大掌柜,也是個商人,做的藥材生意。 這時候出城并不需要什么文書路引,但因年年戰亂,各國探子斥候滿天飛,城門的守兵盤查的嚴,趙姬和趙政這六年都在被通緝的榜單文書上,自然是不能明目張膽出城門的。 梅州是專門來接人的,這些避諱又豈會不知,早就安排妥當了。 梅州帶了十二個家丁護衛,外加滿滿三車的藥材藥器,要運到武安的藥柜上去,順便回老家探親,帶上夫人女兒一起上路,是再合適不過的由頭了。 趙姬不愛為這些事cao心,梅州一說,她便答應了下來,梳了婦人的發髻,偽裝成梅州的夫人,帶上面紗,好掩人耳目。 兩個小丫頭扶著趙姬出來,梅州整理了衣袖,快步上前走了幾步,拱手笑道,“請夫人上馬車?!?/br> 趙姬頷首應了一聲,與梅州一起,先一步上車。 至于董慈,她長得面黃肌瘦,只好繼續做丫鬟了。 趙姬見到董慈的時候愣了一下,似乎是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個拖油瓶,當場就朝梅州道,“這丫頭也無用了,帶著也是累贅,梅君找人發賣了罷?!?/br> 梅州沉吟片刻,頷首回道,“夫人說的是,只是今日著急出城,走晚了怕誤了時辰,暫且給她留幾口糧,等過了漳水,隨意找個地打發了就是?!?/br> 漳水正是這時候秦趙兩國的邊界,梅州這是打算把她扔到秦國去。 董慈心里贊嘆梅大掌柜心思細膩,俗話說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把她留在趙國境內,始終是個禍害,等進了自己的地盤,是殺是賣不過一句話的工夫,可比把她留在邯鄲城穩妥多了。 趙姬微微蹙眉,卻也沒再說什么,由得兩個新來的侍婢春香冬香扶著上了馬車。 趙政身邊伺候的侍婢一個叫巧心,一個叫巧意,看長相估計還是一對小姐妹,梅州特意安排的人,質量如何自不必說,董慈相形見絀,自然就沒了用武之地。 她不用干活不說,還因為不好見人得了個坐馬車的待遇,趙姬不想看見她,董慈就得了個與趙小政共乘一車的福利。 趙小政還在客棧里沒出來,巧心巧意正忙進忙出的布置馬車,兩人年紀十二三歲,正是青蔥歲月豆蔻年華,長得也清秀可人,臉嫩得能掐得出水來不說,性子還十分知趣知意,知道趙政不是個愛玩愛鬧的,就貼心的擺上些茶點吃食,還弄了一張小棋桌,幾本書,想來是怕路途遙遠,特意準備給趙小政打發時間用的。 董慈站在一邊,巧意撞了她一下,叱罵道,“擋在這里做什么,站到一邊兒去?!?/br> 董慈忙退遠了一些,過了一會兒,巧意姑娘又抬著筆墨竹簡出來,路過董慈的時候輕哼了一聲,語氣十分不屑。 董慈心說小姑娘你不要嫌棄我丑,這大丫的五官她早就研究過了,等過幾年吃點好的長開了,是絕對的大美女,問她為什么這么肯定,因為大丫除了黑點瘦點,跟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董慈自吹自擂了一番,就咧嘴笑了起來,巧意姑娘的哼聲更大了,惡狠狠的瞪了董慈一眼。 這時候巧心姑娘隨著一個‘姑娘’出來了。 哪里來的姑娘,趙政呢,怎么還不出來? 董慈掃了眼那姑娘的臉一眼,被那雙露在面紗外的眉眼雷得身體一晃,這不是趙小政么?搞什么幺蛾子! 偉大的始皇陛下竟然穿過女裝! 董慈眉眼抽搐,心里不住吶喊,還她尊貴無比的陛下來!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震驚過后董慈腦子里就開始重復著一句古老的歌詞和旋律。 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美兒~~~~掀起你的蓋頭來…… 董慈終于被主角光環籠罩了一次,在歌詞重播第五遍的時候,吹來一陣不明的妖風,好巧不巧就吹開了那層薄薄的面紗。 哈,哈哈…… 董慈腦袋就直接當機了,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她想哈哈大笑,但是不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