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華僑飯店吃飯不需要提供糧票或是僑匯券, 只是這價格一般家庭承受不起,那現在普通工人的人均收入來說,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四十塊錢左右, 可是在這吃一頓飯, 人均起碼也得六七塊錢了, 一般來說,除了回國探親的華僑,也就只有那些政府官員會來這種地方消費了。 “中餐?!?/br> 阮袁青朝服務生額首, 考慮到江家人不懂西餐的禮儀, 防止對方尷尬,還是吃中餐比較好。 “好的,先生請跟我來?!狈丈谇邦^帶路, 領著幾人朝二樓的包廂走去。 “阮叔,這很貴吧,太破費了,我們隨便吃點面條就可以了?!苯蠛P÷暤爻钤f道。 “江先生不必介意,三叔承蒙你們照顧,這頓飯,也算是我的小小心意?!比钤嗖]有錯過江大海的那番話,眉眼和氣地朝著江大海說道。 江大海沒料到自己的話會被對方聽見,有些不好意思的縮了縮脖子。不知道為什么,這阮先生那么和氣的一個人,他見著總覺得有些低人一等,看著他吧,總是忍不住放低姿態。 幾人跟著進了一間包房,服務員替他們送上餐具和茶水,又替他們拿來餐單,靜靜等待他們點單。 這年頭,這種服務可是少見的,所以即便是這個年代,特權階級和享樂主義還是存在的,只是一般人不知道也接觸不到罷了。 “小紹興白斬雞,糯米雞,熏魚,四喜烤麩,阮阮和小寶想吃些什么?”阮袁青接過菜單,自然而然地報了幾個他離開之前三叔喜歡吃的老海城特色菜,說完又將菜單遞給一旁的江一留,又朝江大海微微一笑:“江先生也可以看看自己喜歡吃什么?!?/br> 他不知道江大海識不識字,特地把菜單遞給了坐在江大海身旁的江一留,聽三叔說這孩子很聰明,早就已經自學完小學的課程了。不過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現在大陸的基礎教育,不說也罷,小學的課程,可能就是隨便識點字罷。 江一留看著手上的菜單,心中贊嘆一聲,這年頭黑白相機才剛剛走進普通人家的生活,彩色照往往得是在照相館拍完黑白照后人工著色的,飯店另辟蹊徑,將餐單上的每一道菜都配有繪畫插圖,繪畫幾乎以假亂真,即便不識字的人進來,看見照片也能選擇自己想要的菜色。 “嘶——” 江大??吹絻鹤邮稚夏潜静藛紊厦娌松膬r格,倒吸了一口涼氣。 高湯白菜,就算加了鳳凰湯,那也是白菜啊,就這村里家家戶戶冬天都藏著一大窖的東西,這里還賣一塊五毛錢,這都夠買上已經白面,包上幾籠白面饅頭了。 這還是菜單上看上去比較便宜的菜色,像是東坡rou、紅燒鯽魚之類的硬菜,沒有六七塊錢拿不下來,在江大??磥?,這吃的不是飯,而是錢呢。 可是這是人家阮先生請客,他也不能說什么,只能盡量幫他省點錢。 “小寶哥哥,阮阮要吃這個?!?/br> 阮阮點了點一張醉蟹的圖片,又點了點一張松鼠鱖魚的圖片:“還要這個?!?/br> 江一留把阮阮點的兩個菜報了上去,又點了一個紅燜豬蹄,還有一碗東坡rou,都是rou菜,現在的條件擺在那里,點個rou菜,保準他爸愛吃,他知道江大??隙ú缓靡馑键c菜,只能幫他把菜點了。 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居然開始在意江大海的想法了,甚至還會為對方考慮。 阮袁青這趟來海城帶了四五個隨行人員,現在跟在他身旁的就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前男子,政府隨行人員也已經在他們吃飯的時候離開了,也就是說他們這餐飯只有四個大人,兩個孩子,現在他們點的這些菜也早就夠吃了。 “江先生還想點些什么嗎?” 阮袁青看江大海齜著牙不說話,又問了一句。 江大海連連擺手,自家兒子點的那兩道菜就要足足十三塊錢了,他一年下地辛辛苦苦,除了分到的糧食,頂多也就分到個一兩百塊,這十三塊錢,他得干一兩個月才掙得回來。 阮袁青看出了他的窘迫,將菜單收了回來:“加一份崇明糕,六碗米飯,再來兩籠包子?!?/br> “酒水就來一壺紹興黃酒,再給兩個孩子來兩杯牛奶?!?/br> 阮袁青知道北方人喜歡吃面食,擔心對方吃不慣米飯,特地又替江大海和江一留要了些包子。 他將菜單遞給一旁的服務員,對方將他們點的菜記下,這才關門出去。 “江先生,我三叔之后的日子還得靠你們的照顧了,這些小小心意,希望你能收下?!比钤鄰奈餮b的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袋,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裝了什么東西。 他已經勸過三叔和他一起離開了,阮家在大陸所有的財產他們都可以不要,只要人活著就行,可是三叔拒絕了他,他知道三叔打定的主意是不會改變的,勸服不了三叔,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讓三叔在大陸的日子會更好過些。 這個世界上沒人不喜歡錢,江家人是好人沒錯,可是條件實在是太差,有了些這些東西,能讓三叔的生活更寬裕些。 “不不不,這些東西我不能收,阮叔是我爹過命的戰友,照顧他是我們應該做的,況且,實際上我們也沒做什么?!?/br> 江大海有些惶恐,也有些窘迫,總覺得原本親近的關系,要是真收下這些錢,他以后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阮叔了。 阮援疆也沒想到侄子會有這個舉動,微微皺了皺眉。 “袁青,大海是個實誠人,你這樣做豈不是打他的臉嗎?!比钤畵u了搖頭:“不過小寶是我的干孫,也就是你的干侄子,作為長輩第一次見到小寶,也該表示表示?!?/br> 江一留看了眼阮爺爺,他什么時候變成阮爺爺的干孫子了,江大海也是呆愣的。 阮袁青看到他們的表情,心中了然,三叔只是想用更恰當的方式幫助他們,是他疏忽了,忘記了這里不是港城,江家人只是淳樸老實的鄉下人,他這樣貿然把錢拿出來,除了放對方尷尬外,沒準還會讓人覺得他瞧不起他們,從而埋下隱患。 “哈哈哈?!比钤嘈α藥茁暰徑庥行┏聊姆諊?,“沒想到三叔還收了個干孫,這樣一來,小寶也該和阮阮一樣叫我一聲大伯,大伯身上沒帶什么東西,這個就當是大伯補給你的新年利是,你可一定要收下?!?/br> 阮袁青將信封塞到江一留的手中,江一留想將信封送還回去,阮袁青一個反手,微微用力,那信封就塞到了江一留的口袋里。 沉甸甸的一疊,棉襖的口袋鼓起了一個大包,可想而知這信封里裝了多少錢了。 “來來來,大家吃菜?!?/br> 包廂的門被推開,剛剛他們點的那些菜被送了進來,阮袁青熱情地招呼大家吃菜,江一留想將信封還回去都沒有機會。 老海城的本幫菜習慣濃油赤醬,醬汁里還透著一股子甜味,阮家人吃的開心,江家人吃的新鮮。 等吃完飯結賬時,阮袁青直接拿出一疊大團結遞給服務員,就這么一餐飯,加上酒水整整花了一百零三塊錢。 在江大海rou痛的同時,又隱隱有些了自卑,看著吃的開心的兒子,想起了遠在老家的父母妻女,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都吃不到的東西,還是他這個做兒子和做父親的人沒用,如果一輩子當個泥腿子,他要到什么時候才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呢,江大海忍不住有些沉思。 等一行人從華僑飯店吃去的時候,剛巧撞上了從招待所出來,無功而返正垂頭喪氣的阮袁寬夫婦,他們是特地請了下午的假來到招待所的,沒想到都是吃午飯的功夫了,還是撲了個空,也不知道老頭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誰知走到華僑飯店,正巧碰到吃完飯出來的阮援疆等人,頓時來了精神,大聲喧嘩著跑了過來。 “堂兄,你是袁青堂兄吧,我是老三袁寬啊,你還記得我嗎?!?/br> 阮袁寬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阮袁申,想要去港城,最要緊的就是阮袁申的同意啊,自然得先把他給哄好了。 至于阮援疆,老頭子什么時候哄都是一樣的,他是他兒子,他還能不認他不成。 夫妻兩人一擁而上,擠開阮袁青身邊的阮援疆和江大海等人,粗暴的動作差點把阮援疆撞倒在地,幸好江一留眼疾手快將人扶住,才沒讓阮老爺子摔倒在地上。 第92章 海城行(十) 阮袁青跟著父母離開大陸的時候, 阮援疆最大的兒子也才四歲,當時最小的兒子阮袁恕還未出生,老二阮袁申和老三阮袁寬都一個三歲, 一個一歲, 若說阮袁寬對阮袁申這個二房的大哥有印象,那純粹就是瞎話。 “大堂哥,我是袁寬啊, 我總算見著你了, 這是你弟妹嚴麗咱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你盼回來了,二伯這些年身體怎么樣啊,我這個做侄子都沒有好好在二叔面前盡孝,真是愧疚的我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啊?!?/br> 阮袁寬的眼淚說流就流, 要不是阮袁青在來之前就知道三叔家這幾個孩子是什么貨色,他恐怕還真信對方對于自家的深厚情感了。 可惜三叔的長子戰死越南,三房一系連個傳人都沒有。 阮袁青看了眼躲在江一留背后的阮阮, 這趟回去, 他一定要把阮阮教好, 如果以后還能回來,阮阮就是三叔一系唯一的傳人,他懂得三叔的心性, 從那些人聯合外人傷他心的那天開始, 他們就不再是阮家的人了。 “你們還出現在這里做什么?!?/br> 阮援疆的聲音低沉,看著眼前的兩人就像是在看什么陌生人,眼里透著冰冷, 唯獨沒有傷心。 既然已經決定放棄他們,那么就連傷心的情緒都不該存有。 “爸,你這話怎么說呢?!?/br> 阮袁寬觍著臉:“你該不是還在生氣當年的事嗎,那不是逼不得已嗎,我們要是不把你供出去,我們一家,還有二哥四弟都會受到牽連,你就是不管我們,也得管管阮菁和阮暉吧?!?/br> 阮菁和阮暉是阮袁寬的兒女,是一對龍鳳胎,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因為機靈可愛,加上是寓意吉祥的龍鳳雙生,當年很受老爺子的寵愛。 阮袁寬的妻子嚴麗看了眼躲在人群身后的阮阮,那個克父克母的喪門星居然有這樣的運氣,都把她跟老頭子哄去鳥不拉屎的鄉下了,還能給她翻身的機會。自己的兒女龍鳳雙生這么大的福氣,未來尚且還不能確定,可是對方這個喪門星卻能和阮袁青去港城,去那個紙醉金迷的城市,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這簡直太不公平了。 嚴麗咬了咬牙,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貪老大家的那筆撫恤金,就該在那小丫頭被潑了冷水發高燒的那天看著她燒死。 阮阮的父母在越戰犧牲以后,她就是烈士遺孤,每個月都能領到部隊給的贍養費,因為她的父母都是戰死的烈士,她的撫恤金還比一般的烈士遺孤高一些,每個月能領到三十塊錢的生活費和十斤精糧,十五斤粗糧,還有rou票布票奶證若干。 當年阮援疆因為忙于學校事務的緣故,白日里將孫女托付給兩個兒媳婦,阮阮的贍養費也都是讓兩人領的??墒浅巳钤诩业臅r候,阮阮幾乎就沒有吃飽過肚子。那時的阮阮才兩歲,懵懵懂懂的,只知道爺爺在的時候就能吃飽了,也不知道反抗。 除了挨餓,她平日里還會被哥哥jiejie欺負,因為她是二嬸三嬸口中的喪門星,克父克母還會克死別的親人,久而久之,阮阮真的相信父母的死是自己的緣故。 即便后來懂點事了,被欺負了也不反抗,只是默默承受,整個人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默。 在她四歲那年,海城難得下了一場雪,白雪鋪滿了整個海城,地上的積雪干好淹沒到腳踝,阮家的幾個孩子,其中就包括那對龍鳳胎,看到別人打雪仗,萌生了將阮阮埋到雪里堆成雪球的興致。他們從附近的馬路上裝來一桶桶冰雪,不顧阮阮的哭鬧,將她的手腳捆了起來,在阮公館小洋房的花園里,將她用冰雪埋了起來,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用來喘氣。 一群孩子就圍著她,用雪團成拳頭大小的小球朝她臉上砸,一邊罵她喪門星。 等嚴麗和二嫂莊帆搓完麻將回來發現的時候,積雪早就化成雪水將阮阮的衣服浸濕透,四歲的孩子被凍到渾身青紫,除了沒有被埋到雪堆里的腦袋,身上布滿了凍傷。 兩妯娌早就不滿老頭子對這個丫頭的看重了,看到阮阮這副凄慘模樣的第一反應不是趕緊請大夫來救人,而是想著要不要就讓她干脆這樣燒死,反正大冬天的發高燒死個孩子不是什么大事??墒沁@兩個貪婪又狠毒的女人終究舍不得阮阮每個月能分到的贍養費,最后還是把人帶了回去,又給她請了個大夫看病。 等阮援疆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發著高燒,卻被照顧妥帖的孫女,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個緊閉著雙眼,冒著虛汗的小腦袋。 要不是那天晚上,阮援疆實在擔心孫女,半夜又去孫女的房間看了一眼,見到她露在被子外,滿是凍傷的胳膊,手腕處還有被捆綁后劇烈掙扎留下的擦傷,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最心愛的兒子留給他唯一的念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過著這樣的日子。 阮援疆從孫女的口中問出這些年她所經歷的折磨時,心痛如絞,既恨自己這些年的糊涂,又恨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都是這樣惡毒陰險的人。 之后的事自然可以預料,即便幾個兒子媳婦如何狡辯,如何訴說自己的委屈,阮援疆還是堅決的將人從阮公館趕了出去,并且停止了對他們的所有經濟上的援助。 老二和老三后來會率先領頭批斗阮援疆,未嘗沒有從老頭子手上已經得不到好處,不如發揮老頭子最大價值的意思。 至于當時還和阮援疆住在小洋房里,衣食無憂的阮袁恕為何也和兩個哥哥一樣,那就只能說是時代的悲哀,加上阮袁恕在本質上和兩個哥哥都是一樣的性子。 三個兒子都是這副德行,這一點,恐怕阮援疆自己也需要反思。 子不教父之過,可是幾個孩子出生的那些年,正是國家最動蕩的年代,多少同胞為了民族大業犧牲家庭,拼搏在最前線,每一天都是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阮援疆能將最大的兒子帶在身邊,已經是極其不易了。他也從未想過,每年難得的幾次見面,表現乖巧懂事的孩子,居然已經歪成了這副模樣。 “爸——” 遠處又傳來一聲激動的叫喊聲,一個穿著中山裝的青年疾步走到阮援疆面前,眼里包含激動和愧疚。 得了,又是一個演技派。 過年期間,大學也不上課,阮袁恕原本是想來招待所看看情況,沒想到正好見到被阮袁寬夫婦攔在華僑飯店門口的阮援疆一行人。 他的目標不像幾個哥哥,他從一開始盯上的就是阮援疆手里頭那些阮氏財寶,要不是方伯父提醒,他都沒有想過,自家老頭子手里頭可能還有些沒有上交國家的寶貝。 畢竟老頭子在的時候,除了作為大學教授的工資,和家里那十幾套洋樓的租金,幾乎沒有其他的收入來源,作為一直和阮援疆住在一起的小兒子,他也從來沒有聽阮援疆提起過家里的家底。 文革這些年,阮家所有的房子都被充公,阮家三兄弟現在就和其他十幾戶人家擠在曾經獨屬于他們一家人的房子里。每天和那些鳩占鵲巢的鄉下人搶廚房,搶茅廁。 這些,原本就該是屬于他們的。 阮袁恕看了看眼前沒什么變化的老頭子,眼神暗了暗。 方伯父說了,現在時局有些不對,那些被下放的老領導已經開始被陸續平反接回來了,現在稍微聰明點的,都開始想著退路,有備無患。 別看現在破四舊破的厲害,可是有些遠見的人家都把祖上流傳下來的東西藏得好好的。 世界上也不只一個顧夏實,有著這樣想法的人大有人在,顧夏實每次上工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哪來的錢給外甥外甥女買東西,將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就是因為這個時代私底下還是有文物的需求,他淘到的那些東西有大人物愿意收,這一來一往的差價,就是他的賺錢方式。至于那些他覺得會增值的真正寶貝,他自然是藏得好好的。 “爸,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當初的所作所為,我也不求你的原諒,只是我馬上就要結婚了,只求你見見你未來的兒媳婦,喝我一杯喜酒,我也算是心滿意足了?!?/br> 阮袁恕牽過身后女子的手,一個長相清秀雅致,穿著一身列寧裝,剪著齊肩短發的女子紅著臉走到阮援疆的面前,溫柔地喊了一聲:“伯父你好,我是袁恕的對象,方秀秀,這些年,袁恕常常和我談起您,說他心里的懊悔,我和袁恕的想法是一樣的,不求您原諒他,只求您能給他一個機會,來我們的婚禮上喝杯喜酒?!?/br> 方秀秀的言辭懇切,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