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沙坤還沒接話,寄虹就瞪起眼睛。 “我還沒說完呢,”嚴冰笑道:“不過晚上住宿時還是可以做些手腳?!彪m然他現在是案犯兼傷員,躺在床上照樣指揮大局。 沙坤以為自己領會了他的深意,意味深長地笑了,“懂了,給你們倆一個房間?!?/br> 嚴冰:…… 寄虹:…… 犯人沒有帶書童的道理,但寄虹把小夏收進霍家,帶他一同進京,畢竟她另有要務,不能時刻照料嚴冰。 啟程前夕,小夏同丘成道別,丘成說:“安定下來,把地址告訴我,我會給你寫信的?!?/br> 這對一個姑娘家已經算是相當主動了,可惜小夏在這方面缺根弦,就只傻乎乎地點點頭,“我會好好跟少爺學認字的?!?/br> 丘成忍俊不禁,“還有件事,我的真名不是‘成功’的‘成’,是‘越瓶秋水澄’的‘澄’?!?/br> 小夏沒聽過這句詩,“哪個字?” 丘澄展平他的手,在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一邊絮絮地囑托,“我沒跟旁人說過,只告訴你一個,你可記好了不許忘……” 在瓷行這個低微的行當,姑娘家的閨名并沒有多么寶貴,但是特特告訴對方,便有些微妙的意味了。小夏一點一點咧開了嘴,在她寫完最后一橫將欲抽手時忽然合掌握住,輕喚道:“澄……丫頭……” 丘澄睫毛撲閃了一下。闊別十幾年的稱呼了啊,從未敢奢望有朝一日還能重見天日。她垂下頭,未作聲。 小夏提高了音量,向全天下宣布似的大聲叫出來,“澄丫頭!澄丫頭!” 爽朗的聲音鼓舞了丘澄,她終于揚起笑臉,中氣十足地回應,“哎!是我!” 我叫丘澄,我是火工,也是女子。 從青坪一路向北,春.色漸濃。行至京城時,已近清明踏青時節,游人如織,有的好奇望一眼囚車,有的見怪不怪自顧自嬉鬧,生生死死都不過眼。 京城是不戰而降的,與硝煙未盡的南方相比,歌舞升平,街市上已初顯太平盛世的雛形。寄虹卻無心看那些氣宇軒昂輕歌曼舞,她心事重重佇立在刑部大牢的門口,看著囚車緩緩駛入,厚重的大門封住那一角囚衣,忽覺北方的三月天,仍有擺不脫的涼意。 寄虹和沙坤等人沒有入住驛館,而是被金胡子接到了府上。金胡子已經封侯,但沒有架子,反比上次熱絡得多,大笑著迎出門來,和沙坤抱了個滿懷,“沙老弟啊,我早說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哈哈哈!” 又轉向寄虹,“‘女老大’,佩服!咱們是不打不相識,沒有疙瘩吧?” 寄虹本來是忐忑的,一見金胡子如此豪爽,也就從善如流了。 酒菜擺在內廳,門一關,是頗為私密之處。金胡子遣走下人,只請寄虹沙坤兩個,知道他們的心思,一句廢話都沒有,“葉墨案我打聽了,這案子不大也不難,刑部提到京里是想在這個交替的當口,做出個樣來保烏紗,那是攢足了一萬個勁要認真干的,絕不會再錯判了。牢里也打點過,嚴冰吃不著苦,放心吧?!?/br> 寄虹千恩萬謝。 “倒是你這個面圣的事,”金胡子繼續說:“眼下還拿不準是個什么情況。聽說皇上看見你那個瓷瓶,親口說要你進京的。要說賞吧,一道旨意就夠了,犯不著這么費事啊?!?/br> 寄虹不由想到當年“窯變瓷”惹出的禍端,不安地問:“皇上是不是認為顏色怪異不吉利?” 金胡子認真地思量片刻,搖搖頭,“也不像。昨兒還問你們到哪了,看神色挺看重你的?;噬隙Y賢下士,愛民如子,為捕風捉影降罪似不可能,但終究圣意難測啊,小心為上?!?/br> 兩日之后,金胡子帶回消息,皇上會在金府召見寄虹。寄虹高高吊著的心才放下一丁點,畢竟皇宮那種威嚴之地,她可能連話都說不囫圇。 “皇上問什么你就答什么,賞什么你就接著,”金胡子鄭重地交待,“旁的話千萬不要多說?!?/br> 夜涼如水,一盞盞星燈漸次點亮,是個良辰吉日啊。 寄虹睡不著,想起嚴冰入獄前一晚也是朗朗星空,兩人倚窗訴別,嚴冰安慰她,“從路上的境況看,皇上似有勵精圖治之意,這個案子應該很快就水落石出了?!?/br> 一路上寄虹都在思量一件事,離別在即,終于問出口,“那么‘冰紋案’呢?有沒有重審的可能?” 嚴冰悚然一驚,急急阻止道:“你不要胡來,此事非你我可以撼動?!?/br> 可是,事在人為啊。面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丘成沒有,嚴冰沒有,青坪和白嶺千萬瓷行人都沒有,但是她有,是“霽紅”贏得的。命運輪轉了一周,不該到了饋贈的時候嗎? 翌日晨起小雨就綿綿不絕,忐忑地等到午后,終于見到一行人由金胡子引入,卻不是戲臺上黃羅傘蓋滾龍袍,只一柄油紙傘,微服簡從。寄虹沒敢細看,慌慌張張跪倒行禮。 金胡子備好了私密的內廳,皇上未用,只在池塘邊一方涼亭中坐了,這里四面通透,疏朗開闊,寄虹輕舒了口氣。 金胡子等人退下后,皇上賜寄虹坐了,笑道:“朕以為制出如此佳作者必是鶴發仙翁,原來竟是位蕙質蘭心的女子?!?/br> “皇……皇上恕罪……”寄虹趕忙離座欲跪。 皇上笑起來,擺手制止,“無需惶恐,朕的皇后文能治國,武能領軍,也是巾幗奇女子啊?!?/br> 寄虹想,金胡子說皇上“禮賢下士、愛民如子”,果然是不錯的,心下稍寬,“民女身份低微,怎敢與皇后相提并論?!?/br> “位有高低,業無貴賤。你能開前人所未有,是大梁之才?!被噬狭钍虖臄[上兩只錦盒,侍從打開其中一只?!半逈]記錯的話,此瓶與你同名,叫做‘霽紅’對嗎?” 寄虹抬眼看瓷瓶,余光掃過皇上,見他三十上下,笑容和藹,溫文爾雅,雖然金胡子說他能征善戰,許是刻意收斂了金戈鐵馬的氣息,她覺得面前人就像一個長輩,并不可怕,音量就大了幾分,“回皇上,同音不同字?!?/br> 皇上并未追問,打開另一只錦盒,竟是一盒子碎片,但寄虹仍一眼認出正是兩年前進貢的那只‘霽紅’。 “此瓶未得妥善保存,破損嚴重,無法修復如初,甚是可惜。不知你是否記得它原本的模樣?雖然都是紅釉,但兩只瓶的紋樣大不相同,去年新貢宛如彩虹,先前這個更似晚霞,欲要以新替舊卻也不成的。朕心想著,既然都是霍家所出,不知可否重制一模一樣的一只出來?” 寄虹微覺詫異,坐擁天下的九五至尊居然只為一只破碎的瓷瓶專程召見一個卑微的小窯主?可見也是性情中人。便沒了之前的惴惴不安,一五一十解釋了“窯變瓷”的機理,歉疚道:“窯變瓷最妙處便是無法人工干預紋樣,每一件瓷器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現,請皇上恕罪?!?/br> 皇上悵然道:“此瓶是朕一位故人心愛之物,斯人已去,朕甚……”他突然頓住,似覺語氣過深過切,不動聲色地恢復平??谖菃枺骸爱斦鏌o法復制嗎?” 轉瞬即逝的真情流露,讓寄虹隱約猜出那破碎的“霽紅”的主人,或許是皇上的一位愛妃吧。坐擁天下又如何,還不如她能與嚴冰長相廝守來得美滿。她的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憐憫,“紅釉雖無法復制,但每一件瓷器都是魂魄所凝?!?/br> “魂魄所凝……”皇上出神地望著盒中碎片,良久無聲。 亭外細雨千絲萬縷,在湖面繡出相思千萬重,周而復始,人間事,跳不脫此圈。 皇上收回目光,展顏一笑,“你年紀尚輕,世事卻如此通透,不俗。既然來京城做客,沒有叫客人空手而歸的。聽說你家開有窯廠與店鋪,是想要朕賞你銀兩還是賞副匾額?” 從皇上進入金府,寄虹就在等這個機會了,當即“撲通”跪倒,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皇上,民女另有相求!” 她不敢抬頭,只覺頭上溫和的目光突然鋒芒畢露,刺得她冷汗涔涔,不由自主匍匐于地。 “你相公的案子朕有所耳聞,”皇上的聲音冷了幾分,“此案已交由刑部,未結案前不容任何人插手干涉,也包括朕在內。結案之后,若你覺刑部徇私枉法,斷案不公,可于每月初十直呈右相,如何?” 這番話雖不疾言厲色,但天子之威動四海,寄虹聽得心驚rou跳,瑟瑟發抖??慑e過此次恐怕再沒有機會了,無論如何也要拼一回,她咬了咬牙,“咚”地磕了個頭,“皇……皇上英……英明,民女相信刑部……定能秉公斷案,民女想說……想將賞賜換成……一柱香的時間,講……一個故事?!?/br> 頭上的人沒有立刻答話,不過短短一瞬,但當所有的熱切與希冀都凝聚于這一瞬,它像被無限拉長,渺無止盡。 隨后衣角微微動了下,似乎是要起身。有那么一刻,寄虹以為他要離開了,心里一下空成了荒原。 卻見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伸到面前虛扶一下,“講故事很好,朕好久沒聽到民間的故事了。是關于什么的?” 寄虹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關于,不拘一格與因循守舊的對抗?!?/br> 所謂“機會”,是留給那些無畏的人。 皇上離開時,寄虹跪在亭中叩送。直起身,驚訝地發現天已放晴,一弧彩虹破空而出,驚艷絕倫。 曾經那些風雨,都是為了今日的彩虹。 冬盡夏至,又到青坪的雨季,煙雨蒙蒙的青河上,一葉輕舟悠然而來,仿佛為了迎接遠道的客人,風雨知禮地退下,在天上畫出圓圓的紅日和七彩的虹橋。 嚴冰推開船艙的小窗,驚喜地指給小霽月,“看彩虹!”又指著剛升起的幾處陶煙說:“那個,最前頭那個,是你娘的窯廠?!毙§V月才半歲大,也不知聽不聽得懂,卻手舞足蹈十分興奮。 “得了吧你,“寄虹嘲笑,“光憑燒火的煙就能認出誰家的窯,你也太能耐了!” 嚴冰一點都不謙虛,“那是當然,不然皇上怎會欽點你相公坐鎮官窯呢?”轉身繼續逗弄女兒。 寄虹撇撇嘴,起身和小夏收拾行李,問:“你少爺頭一回來青坪也這么聒噪嗎?” “喂喂當心點你,那是我給丘澄帶的禮物……”夏管家一邊指揮幾個下人搬東西,一邊百忙之中回話,“才不是咧,那時候他十棍子打不出一個……” “我記得誰千求萬請的,說想把丘澄調到官窯去?”嚴冰涼涼地發話,“我記性不大好啊?!?/br> 小夏立馬閉嘴,逃出船艙了。 寄虹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感慨就一分分浮上來,“不知道丘澄的女子模樣我能不能認出來……玲瓏的兒子到底多胖……jiejie身子弱,懷這一胎不知道吃不吃得消……要是薇姐不懷老二,跟我們一塊回青坪就好了,我們五個就能團圓了?!?/br> 嚴冰讓奶娘把小霽月抱出去,摟過寄虹在她額角輕啄一下,“娘子,對不住,兩年沒能讓你回家了?!?/br> 葉墨案和冰紋案昭雪后,皇上本欲留嚴冰入京中工部,嚴冰自請赴白嶺任職。他和寄虹是在白嶺成的婚,親朋中只有重開了南貨鋪子的伍薇沙坤和大難不死的胡主簿在場。寄虹用了大半年的時間,總算把嚴冰那個除了腦袋哪都是傷的身子調理好了,嚴冰就一天不浪費地成功造人了,回家的日子只能再往后推。一晃眼,兩年就飛逝而過了。 “到了!”隨著小夏的喊聲,船身一震,穩穩停住。 寄虹迫不及待地上岸,和早早守在岸邊的寄云玲瓏丘澄緊緊地擁抱。丘澄換了女裝,亭亭玉立,小夏杵在她跟前,面紅耳赤憋不出一個字,寄虹在他后背一推,他一個趔趄,丘澄忙扶住了他,四只手就順理成章地握在一起了。 寄云笑道:“都做娘了還不安分,霽月呢?” 寄虹回頭,見嚴冰抱著霽月站在河邊,笑吟吟地望著她們,青衫翩翩,倒映在身后一彎碧水之中。 剎那似時空流轉,又回到兩年前他初入青坪的那個夏日,原來,那是此生緣起之時。 命運輪轉,自有它的饋贈。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時一貫的忐忑,而這次不同的,是帶著感動與堅定完結的。 感謝陪伴過我的讀者們,無論全程還是半程,都心懷感激。 每一篇文都有遺憾,但幸運的是,每寫一篇,都能結識一些新朋友,于此時的我,彌足珍貴。 (以下感謝名單不分先后^_^) 感謝約約,然而“感謝”二字言之過淺,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動與感恩。是有幸結識了你,這篇文才得以擺脫單機的下場,是你帶來許多同好,是你一直熱情地為我搖旗吶喊,某種程度上,是你拯救了它。 你是我真正的天使。 感謝芒果干,在此文無人問津的時候,你是第一個給我鼓勵的讀者,并且不離不棄,陪我走到了最后,緣分多奇妙,又多珍貴。 謝謝你勵志的長評,那些文字,讓我更堅定不盲從。 感謝群眾演員(你名字好多呀^o^),雖然我們相識在后期,但你很快就成了我排名榜上的小萌物,這份實打實的愛,我都會記得。 還有阿嬌、喲黑、iamyongrui、無名權兵衛以及其他冒過泡的童鞋,也許你們看不見這段話,但我依舊要說聲感謝。 愛你們。 愿每一個人生無論順逆,都能勇往直前。 ——————(芒果干你看,我使用分隔符啦)—————— 最后一章的結尾,原本與第一章回環呼應,我覺得,來而復歸,這樣才是一個圓滿的環。后來由于讀者的建議,為了讓劇情進展得快些,我把前幾章壓縮了,原來的第一章全部刪掉,在劇情上影響不大,但是到了結尾,就顯出無法閉合的缺憾。所以在這里放出原本的第一章,無關人物可以忽略,只為紀念寄虹與嚴冰的初次相逢,小天使們有興趣也可以回味一下。 (原)第一章 青衫入青坪 正值青坪縣的暑季,青河碼頭整個早上沒有一班來船,河沿一溜排開的瓷器攤無人光顧,攤主們懶散地打瞌睡,連近岸花船上的船娘們都無精打采,懶得拉客了。 只有集市的西頭稍顯活泛,幾個攤主正圍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問東問西。 一人搖著蒲扇,“霍二小姐,我收了只古瓷瓶,幫掌掌眼哪?” 另一人遞過一只瓷碟,“我家新燒的,寄虹,你給看看得不得行?” 霍寄虹身材嬌小,被一幫人高馬大的男人圍著,卻一點不怵,紅裙嬌艷襯得神采飛揚,倒是眾星拱月了。 她未語先笑,明媚的眉眼活潑潑像蘊著驕陽?!昂?,咱們挨個看?!?/br>